伙伴

时间:2023-08-14 19:25:0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宋尾

不知道别的人有我这样的经历不,很可能没有,也可能有,毕竟世界之大,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假使有,大概也是不愿对外人暴露的吧?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对人提起的东西。再说,也难保人家以为你会有什么毛病,脑子这里。但我自己清楚,我没什么不正常的,顶多有点焦虑,或者说,是焦虑的惯性还在。然而我也清楚,我要说的这件事不大容易叫人相信,因为人们很难相信他们自己未曾经历的东西,而这个事情超出了他们的经验。

是这样的,在某些时刻我能发现:有个无形的人跟我在一起。不是比喻,不是形容,而是一个事实。坐在一起,挨在一起,抑或走在一起。很多时候不是说我真的看见了他,这很难,但我能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他在。他离我很近,很亲近,某种意义上,是的,我的感受是这样的。偶尔我能听见他的鼻息,隐约捕捉他的形象,就这点来说,他并非是“虚无”的。我知道有些敏感的人能感知到其他人的痛苦,就像配置了一种无形的天线。他给我的感觉,仿佛是另一个我。确实他跟我很像,从感觉、习惯,以及意识里的那些蛛丝马迹。但他不是我,不是我死去的父亲,也不是我认识的所有人。我就是知道。这种东西是没法解释的,但你们完全可以信任我。在某个时刻,有时是特别安静的时刻,有时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出现了。或者说,他一直都在,但只在少许时刻不幸被我发现。

回溯起来,我是在阳台上发现他(存在)的。并不是什么阴森的夜晚,而是白天,确切说是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三月初的样子,我记得阳光很好。九年前,有段时间我常在四楼的家中阳台枯坐。那儿被我开辟成一个工作室,配置了木质工作台,电脑,书柜,大烟缸,茶桌和茶具,蒲团和懒人沙发,一应俱全。这十五平米空间既是我工作的地方(那期间我承接了一些企业软文和定制图书),也是我出离家庭的一个场所,就像鱼儿可以轻松冒泡的水域,一個私人泳池,我尽可以放大音响,打嗝,放屁,抽烟,而不至于影响其他人——主要是家里的其他人,比如妻子和她稍显尖刻的母亲,尤其是后者,她有长期的鼻炎。她甚至能把我们夫妻的不孕归咎于我吸烟这件事上。至于楼上楼下和对面的住户,那不在我考虑范畴。总之,那天我坐在阳台上,对着楼下那棵粗壮的黄葛树发呆。当时我刚辞职不久,从一个国有传媒集团还算不错的岗位。最后一次离开办公室,走在宽阔的街上时,我感觉自己犹如赤身裸体置于行人当中。这意味着我为之奉献的十一年(每个具体的日日夜夜和每一件具体的工作)完全被卷成一团,送进一个无形熔炉付之一炬。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那一刻我依旧些许伤感。人生没有多少个十一年,何况这是我生命中最富于激情的时间段。说到那天,我还记得,那是连绵雨后放晴,春天显示了它们的蓬勃,楼底草地绿得粗粝透亮,那棵黄葛树树冠非常雄伟,浓荫蔽日,同时危机潜伏,一直是两拨鸟群争斗的焦点区域,一群是爱唱歌的白头鹎;
另一群明显要势力更强和为数更众,红嘴蓝鹊,它们是个大家族,约有七八只,身形健硕,性情凶残,曾闯入阳台将我水盆里一条野生鲫鱼盗走,我眼睁睁看着那条鱼在空中飞翔。那些白头鹎在凄厉的撕斗中被驱离。现在这儿只剩下它们,越来越多,可能达到十四五只。别的鸟儿很少敢于飞入这儿,树上两只松鼠也被恐吓得不知所终,连那些胆大妄为的野猫都不敢在这里过多停留。我目睹十几只红嘴蓝鹊疯狂围攻一只橘猫,用那些坚硬和锐利的喙。很可能,这只猫攻击过它们或它们的幼崽,也可能不是它而是其他的猫儿。这种鸟儿就是这么记仇。要是住户驱赶它们的话也会受到报复,比如在你窗台上留下鸟粪什么。透过树冠,阳光星星点点镌刻在外墙瓷砖上,就像一块块碎裂的发出强烈反光的白铁片。当时我看着对面四楼,不知何时那间空了多年的房子住进了人,一个身着蓝白色紧身薄毛衣的女人也像我一样坐在阳台上,看不清脸,但从婀娜的形象充分说明那是一个尚年轻的少妇,兴许也是像我一样的自由职业者,一直坐在电脑前,左手时而握起褐色的咖啡杯。过了会,也许她发现了我,以及从我这延伸的探求目光,站起来,去到屋子里,许久没再回来。我继续靠在躺椅里,将脚搁在铁栏杆上。我在回想一位朋友在酒桌上提起的故事,他卧室正对另一个小区的一间公寓,当中隔一条街,所以他既能透过落地玻璃一览无余但又看不透彻。对面那间公寓住着一个女人,这本不足奇,但那女人总喜欢半裸在家里活动就有点让人兴致盎然了。他常常凝神看那个裸露上身的女人走进和走出卧室,在客厅来回拖地,乳房沉甸甸地悬吊在一张瘦削的弓弦上。这些细节总让他瞬间激动,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极力想要看清那个女人长什么样。遗憾的是,由于距离原因,总是不能如愿。这样过了一年多,他对她已十分熟悉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甚至可以说就如夫妻那般熟稔,浑然有了一种神秘而绵长的爱了。某天,他忍耐不住,是酒后,也鼓了很大勇气,穿过街道,走进那个小区,敲响了她的房门,在这过程中他脑海里涌生了很迤逦很浪漫的一些幻想,叫他自己都感动得想要流泪的一些想法,他敲门时非常激动,一个故事就要开始了。门开了,一个五六十岁左右的妇女伸出头来,茫然注视着他。他愣了一瞬,马上清醒,说对不起我敲错了。听这故事时我问,你怎么确认那就是你每天偷窥的那个女人,兴许是她的女儿也未知呀?他更正说,不是偷窥,因为我没藏躲啊,那个女人更没有。当她开门我就知道是她,我是怎么知道的?要你看哪样东西看上一年半载也一样,我觉得就是她,事实上,那就是她。不知怎么我想起了这个故事,我一直觉得他搞错了,来开门的也许并非他一直窥视的那个女人,我总这样认为。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故事,遗憾的是我从没写过小说,作为一名撰稿人我更擅长的可能是这个:在一个既定的框架内填充内容。也就说,需有人告诉我写什么,在什么范围内并且提供给我相应资料,至少得有个方向。就在出神时,我扭动僵硬的脖颈,忽然(很强烈地)意识到有个人坐在我旁边,除了远处地下轨道工地轰轰轰的挖掘机和车辆疾驰的噪声,周边的一切仿佛被按了静音键,不知为何,我清晰感觉到,旁边那把空椅子上,也坐着一个人。那个人跟我保持一种同步和节奏:我看着那些红嘴蓝鹊的时候,他也看着它们;
我观察对面那个女人的时候他也观察着她;
我盯着墙角那株天竺葵时他也在看。唯一不确定或者有所差异的可能是,当我在幻想进入对面房间、在楼梯口撞见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时,他洞悉了我的一切心理而略带嘲讽地看着我。尽管我看不见他,但那种揶揄和嘲讽的形象却固定在那儿。这很奇怪。为了证明这只是个幻想,一个溢出来的意识活动,我强迫自己稍许刻意地、几乎是有些做作地从躺椅上起身,换到那把椅子上。几分钟后,我看到有个隐隐约约、稀疏的形象,坐在我刚离开的那把椅子上。比这更可怕的是,当我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也盯着我。当我把视线挪开投向树枝,他也同步将视线汇入我的视野中,就像视野里有一面无形的镜子可以照出这一切。这让我有些惊恐,慌忙回到客厅。后来当我下楼,汇入到阳光下嬉闹的人群,那种感觉就消失了,就像是他被我甩掉一样或者朝着反方向离开。

这只是一个偶然的瞬间。

其实我还挺怀念那些日子的。那种在阳台上恓惶发呆的日子并没太久,我就忙碌起来。几个离职的前同事找上我,我们合资创了个工作室,专注于地产项目的网络营销,这个合作几乎是一顿饭就定下来了。我们当中,有专业的策划人,有资深撰稿人,有积累多方资源的广告营销人,而我们都认同这样一个趋势:地产行业的品牌营销和产品推送在传统媒介当中所切实存在但又常被忽略的那种距离感。这是一个真空地带。当时像我们这样的地产网络推广公司在整个城市不超过五个。进入越早红利越高。我们轻而易举就获得了成功,发展迅猛得超出我们自己的想象。现在这类公司在本城恐怕不下于一千家,而在它们尚未达到这样蓬勃时我们已悄悄转向,从单一网络品牌营销进入文旅项目的全域运营,甚至开始参与开发。我们将迅速累积的资产尽情投进去,还借贷了不少。应当说,我们对趋势的判断是对的,事实看起来也是如此。谁知道,对的路上也埋着看不见的坑,并且那条路也只有那么长。仅仅过了几年好日子,就什么都变了。

第二次见到“他”,我们已深度介入到开发当中了。踌躇满志,每个人都是。那次,我们几个股东和相关职员受邀去四川达州对接一个地产项目。其中一位高管,父母在平昌县一座大山里当过知青,她在那度过了野生的童年,很想再去看看。因为事前准备充分,期间我们跟有关领导、项目方见面汇报提案洽谈都很顺利,感觉接下来有戏可唱,心情很好;
再则,路程也不远,我们干脆陪她一起故地重游,就当一次小型团建。我们驱车到那个乡镇,找了当地条件最优越的一幢农家乐住下,酒店背后就是她待过的山村,可那些记忆已荡然无存。原先的野山经过资本开发,改名为“南天门风景区”,设了偌大的停车场、门禁和卡哨,在收费了。山上风景确实优美,空气清洁,下过雨,草地上拱出不少野菌子,红的白的紫的,整座山就像我们的专场,几无游人,各类园内游玩设施包括旅游车,均已锈蚀,沉默地矗立在寂静之中,如同在一个巨大的植物园里再造了一个非常壮观的工业废墟。据说是开发商资金断裂,而政府暂未找到合适下家所致。就此案例,我们沿途也讨论了很久。山上温度低,天黑得迅疾,晚饭后我们从餐厅出来,路灯之外尽黑,一侧山影就像是一团悬在高处又垂到地面的庞大墨迹。饭后走步是必须的,再说这儿也没其他娱乐,于是我们就沿山道无目的漫行。走入山腰,经过一座村落,房舍里有灯,沿途狗吠声此起彼落,然后就走到一条宽阔的路上,新修的,沥青味道还很浓郁,借着微弱路灯可见,这条路是属于景区的,通往若干个景点,指示牌上还说明这是一条即将开放的环自行车专业赛道。我们稀稀拉拉,有些人走得慢,拿手机去照射昆虫,一惊一乍;
有人只是走,走得很快,比如我,把他们远远扔在后头。当我经过一座仓库模样的建筑,里面有条狗格外叫得凄厉,铁链撞来撞去,仿佛随时都要摆脱禁锢冲出来。我快步走过这片黑影。再有几分钟,路灯没了,那所仓库前的路灯就是最后一盏,越往前走黑暗的浓度越高,能见距离只有一米左右,道旁是什么,前面是什么,这条路通向何处,一概不清,没什么是确切的,然而越是这样我越想知道前面是什么。不一会儿我走到一团黑暗中,是真正的黑暗,不是形容,不是比喻,除了手机屏幕上那点光,正是那点光让周围的黑暗全部显现出来,就像立足一座孤零零的宇宙上,而这座宇宙既无天,也无地,它是一种整体。那个时刻我忽然感到一种彻底的自由,就像是什么呢,我赤身裸体地走着,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四周一团漆黑,除了我仿佛别的都不存在但不叫我恐惧,心里啥都没有,空荡荡的澄澈,这感觉奇妙极了,无比满足。我抱着这种幸福感一直走,越来越轻,有那么个时刻我发现我根本没在走而在飞行,就像是我脱离了自己。就在此时我忽然看见他——走在微弱的手机光晕里,在我右手边,迈着同样的步子,就像另一个我在一面模糊的镜子里走动。我停顿,他也停顿。我意识到,是他诱使我来的,以至于走到这么深入的地方。我扭头往回走。当他也跟着往回走时,我果断关掉了手机,那刹,他与光一同熄灭,就像死亡回到黑暗。事实上当我试图往回走时,刚刚被我抛弃的一切重量似乎重新——甚至是加倍地——回到了我身上。我竭力让自己跑起来,可就像被一张巨大的网拖住那样,步履沉重,很快,汗珠浸透了卫衣,皮带都喘着粗气。这时恐惧也回来了,倒不是惧怕他,而是对原始黑暗下意识的恐惧此刻又回到了心里。我迫切想要回到亮处,回到同伴当中。我也没走错,因为这是仅有的一条路,但我始终没见到路灯——我正是从那儿来的,只有一个方向。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迎面撞到一层纱一样的东西,随后一种像白昼一样的光亮让我下意识闭上眼睛。等我睁開眼,发现自己置身于卧室,我是说,是在我家,我的卧室……这幕场景哗地就碎掉了。我听到起起落落的叫声,我的名字,在没有星星的夜里飘来荡去,带着急促、恐惧、愤怒……接着我看见几道亮光在树林和路上游弋,还有声音。是他们,那些被我落下的同伴,从黑暗里冒出来,朝我走来。之后很长时间,这件事成了公司酒桌上的固定笑话:那地方只有一条路,但我居然迷路了!我没法解释,对我来说这个事件里有无法跟他们分享的东西,那就是,我意识到,在阳台的经历我一直以为只是一个幻觉,一个孤立的势必也会被时间拖曳而遗忘的意识活动,一个出离的瞬间。事实上并不是。我看到了,恰恰是在黑暗中我能发现他是真实存在的。

此后我便常常能见到他。要强调的是,他并不是一直都在。至少我不确定。往往我是偶然间发现的:在人声鼎沸的十字街口等待红绿灯的时候,他站在栏杆另一侧;
深夜街边饮酒,他在另一张酒桌上;
当我站在背街垃圾桶的阴影处,听到旁边也有痛苦的呕吐声。这么说的意思是,其实我已适应了他的存在,就像一种类似盲肠的多余的东西,一种谬误。有天在报纸上我看到一篇稿件,是一个对话访谈,一位工程师在讲述他的人生,其间他提到一个细节,我们从五金店看到的螺丝钉、螺丝帽,凡此种种,从模具里出来的产品,按理说是同规格、同标准的,但有意思的是,每一批次的产品总有不合格的少数几个,概率大概是10000比3。这并不为奇,这种“次品”有趣之处在于,你要说它不合格吧,它的造型、大小、纹路完全一致,就是不合用。这个事实很有意味,十分玄妙。单独来看,那些“次品”并无缺陷,跟正品一样完美,它仅仅是不合宜罢了。这个细节对我触动蛮大的。尤其是,当我获悉并习惯了有另一个人,一直关注我、尾随我,与我同步呼吸、生活的时候。这位工程师提供的说法,使我接受了我不愿接受的这个事实。

尽管父母从没对我提起过,但我隐约知道那个悲剧:我还有个孪生兄弟。他很不幸,我们两个,我是那个稍稍提前一点降生的幸运儿,医生说因某种原因(猜得出来原因在我)他出生时就已死亡。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这个事,可以确定,父母从没提及。这很好理解,为了我,为了让那个剩下的幸运的家伙不用为此承担什么心理负担。他们肯定是为我好,为这个家好,而他们可以慢慢遗忘假装这个事实并没发生过。最终我还是知道了,只要是秘密总会泄露。尽管那时我不到十岁,但我居然全然理解了这秘密所蕴含的一切。所以,那种被他们刻意隐瞒的真相以及必然会导致的那种负担依旧在我这里存在着,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知道而已。我不知道怎么去谈论此事,也不想让他们徒增伤心,绝口不提。这事过去很多年了,差不多三十多年。问题就在这里,时隔这么久他忽然出现了。我觉得那就是他,不可能是别的,或者说他原本就一直在。毕竟,某种意义上,我替代了他而存活,就像占用了一座宅子。我要说的是,他并不是一个什么影子,他常常会走向我,挨着我,就像他还活着一样。但我也不能将他视为兄弟,因为我们是完全的陌生人,他更像一个伙伴,在我不知道的某种空白地带也活到了這个年纪,跟我一模一样的年纪,一模一样的身高,一模一样的脸,可以肯定,他比我更显年轻,那些抬头纹是天生的,而其他比如眼角、脸颊、下巴和脖子,等等,似乎都没遭受什么损毁。他遭遇的一切使他得以完全保留,反过来,他没遭受我遭受的那些。他并非完全无形的,他有与我相似的形象,他也并非不能被看见,这么些年我大概也知晓了某些规律,当那些脆弱的时刻、险境,他总在我身边。有次在郊县,我为躲避一辆飞驰的来车撞到一株粗壮的松树上,晕厥前我看见他坐在副驾上;
有次我与下属,那个年轻的设计部的姑娘,在公司附近商务酒店互相舔舐的时候,某一瞬间我瞥见他斜靠在窗前的休闲沙发,轻佻地看着我;
在某些特定时间,他常常不会缺席,比如我的生日。你不知他何时来的,但当宾客全部离去后,他就被剩下了。这时你很难忽略他,当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时,他就会变得聒噪起来。我耳朵里塞满了噪音。他让我感到无比厌烦。

在一个生日晚上我埋掉了他。那天我足满四十岁,没有酒局,没有宾客,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天之前的两个月里,我丧失了几乎可以丧失的一切。我们公司参与的一个文旅开发项目,老板资金断了,人也被带走,据说与跟他很亲密的某领导被双规有关。项目被迫停滞,但我们公司还绑在那辆垂死的战车上。当初为拿到这个项目的业务,我们跑了不下二十趟,最终接受老板的倡议,共同投入,一起开发。确确实实,只从预期上看,相比开发而言,营销真的只就是蝇头小利。结果,战车被一颗流星击毁了,公司也连带着万劫不复。丈母娘适时拿出了离婚协议,我同意了。现在我只拥有债务和这间旧房子。最终,妻子大方地将它留给我了。也只是暂时的,按这个趋势,最终它将不再归我所有。生日那晚,我打车回到这间久违的旧房子,将能亮的灯都摁开,喝光了家里仅存的酒,半瓶五粮液,半瓶公司定制的礼品酱酒,都是很久前剩下的,包括一瓶石脊拉罗斯干红,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被塞在鞋柜里,裹满了灰、皮革和鞋垫的味道。喝到中途时我发现了他,从电视显示屏静止的反光里我瞥到了他。我恶狠狠地站起来,就像什么东西把我猛地拎了起来。我径直走向他,从他身体穿过,轻飘飘的。我嚎哭了一阵,将酒瓶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然后我打定了主意。应该说,是这段时间不停萦绕在我脑子里死死纠缠我的那个念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扯开房门出去了。那是半夜,我摇摇晃晃下楼,穿过小区,小区背后有一块湖泊,那面湖很大,像一具博大柔软的躯体牵连着周围那些如同触手的小区。我从高高的坡崖上滑下湖边,草丛和灌木刮蹭着手臂和脚踝、脸颊。之后,我坐在潮乎乎的湖畔,想了一些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我觉得好像缺了点东西,对,勇气。烟。在此之前我想抽支烟。我摸出打火机,火焰在眼底燃起时,我瞥见他——一团晦暗的身影——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圆石上。这使我感到非常屈辱、羞耻,羞耻中带着一种强烈的愤怒。就像那根烟一样,我被点燃了,暴跳如雷,冲他走过去,咆哮起来,痛斥他为什么一直要赖着我,为什么要缠着我,为什么不让我好过。我大声质问:你四十岁之后一无所有是什么感觉,你有了一切但一切忽然灰飞烟灭又是什么感觉?我撕扯着,告诉他只要他愿意,我马上就可以把所有东西还给他,这是他的人生,这不是我的,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接着我开始咒骂,咒骂自己,把所有对自己的不满统统发泄出来。他木讷地坐在那儿,昂着那颗可怜的头,好像受到很大的惊吓,这叫我更加生气了,而他看着我那种怜悯的眼神彻底烧毁了我,恶念上涌。就是你!你就是让我痛苦的根源!凭什么是我而不是你?他好像意会到了什么,从石头上站起来,想要逃走。我扑过去将他摁在身下,双手掐住他的脖子,膝盖压着他的腹部,我咬着牙,狠狠地,用尽了所有力量,将他死死按在那里直到完全没有声息。然后,我翻过来,瘫在草坡上,过了许久,粗重的气息才稍微平缓。我爬起来,坐在那个死去的影子旁边,想抽支烟,但手指根本夹不住烟杆,它抖抖索索地。终于,我平静了,脑子一片空洞,甚至忘了为何来此。随后我借湖水沉重的反光,在一艘渔政船上找到一块铁锹,用它刨了一个洞,将他推进去,把土回填,重重地踩了十几脚。离开时,我确信我再也不会想要这样一种结果了。

他再没出现过。那个无形但并不意味不存在的人,再也没来了。过去这五年,我放弃一切幻想,平实地、努力让自己回到生活,适应所有泥沼,这些日子并不是轻快消逝,而是切实蹚过来的,每个具体的日子都是一条水沟,最终这些水和水中杂物都将汇入更宽阔的河流里去。正是清澈与污垢交融才能构建一种充实的生活。生活也回报了我。虽然我一度失去所有但回头看那只是某种假象,一种虚假的病症,我们往往习惯了过分夸大和想象很多东西。事实并没那么糟,假使你沉下来认真生活,生活自然也会回馈你一些礼物,有些是你想要的,有些是你不想要的,还有一些可能是你没有想过和想不到的。如今我活过来了,虽然还有少许欠债,但没什么可担心的,有收入,有稳定职业,负责运营和管理一个中医药博物馆。又拥有了一个家,比之前更完整:多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不可能得到更多了。比我更觉得满足的是我年迈的母亲。当初我生活的溃败叫她担了不少心,流了不少泪。现在好了,她尤其为我高兴,她一高兴就会说,我现在可以安心走了。她身体明显不行了,心脏和血压都有毛病,最近我经常开车一小时回县城老家去看她,几乎每周。一个周末,我特意把妻子和一岁半的幼女带去,下厨做了一桌饭菜。我开了戒,给自己倒了二两酒。我已五年没再饮酒了。母亲看我高兴,也破例倒了一杯,慢慢咂,我们提到了不少往事。也许是酒的缘故,我忽然想到了那个从未打听的秘密并且说了出来,我说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孪生兄弟。母亲怔了一下,说你怎么这样想。我说我知道啊。你从哪晓得?她哈哈笑起来,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从哪晓得的?我呆住了。我说,为什么我一直有这个印象呢?她说,我这辈子就生了你一个,哪来什么孪生兄弟,简直鬼扯!都不知道你从哪听到的,你还真听得信!是哪个混球给你说的?妻子在一旁乐不可支,她觉得这很可笑。母亲说,你倒是有个耍得好的同伴,街坊都说你们看起来就像是两弟兄。谁?我问。她说就是你小时候啊,你都不记得了?我有些茫然,时间隔得太久了,太久了。母亲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后来记起来一点点,说,他是沿河街的。听到“沿河街”我似乎有点印象,像一个黑窟窿,有轮廓但不具体。

当晚我们留宿在母亲那儿。妻儿已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但我很难入眠。到底是谁给我说的这个“秘密”——为什么我会揣着这个不存在的秘密泅渡了这么多年。母亲提到的那个同伴,是谁呢?我披着衣服坐在二楼阳台吸烟,使劲想。小城在夜间非常静谧,这里的人习惯早睡,晚上九点后就没有喧嚣,连灯光都稀少,只剩一些霓虹在闪烁,楼下那些虫子的叫声细密绵长,远处,街道被夜色灌注成一种狭长死板的景观:黢黑,寂静。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沉浸下来,就像一个渴望游泳的人,面前全是水。夜色就像黝黑的湖水,在它的清凉里藏着最深的回忆,一切你经过的、使用过的、见过和品尝过的事物都被储存在水下,一个看不见的内部。慢慢地,我似乎快要游回去了。啊,是的,我想起来了。

在我还很小时,七岁还是六岁,常常走很远(在那个年龄是这样认为的,实际上可能不到一千二百米)到沿河街去找一个朋友。应该是小学二年级,我们短暂同了一学期,他便转了学,但那个暑假我仍然经常去找他。主要原因是,我在我们那条街上没朋友,班上也没有。事实上我们街上孩子很多,但是没人理我,就像商量好的,划了个无形的圆圈就把我排除在外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太自卑了,不爱说话,我是个特别敏感而自尊心特别强的小孩,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太瘦小,而且很脏。我父母在外地,家中只有祖母,她很忙,太忙了,根本没工夫打整我。反正只要跟街上那些孩子一起,我总被欺负。而他是极少不欺负我,也不在意我脏、古怪,依旧对我友好的人,并且他也不跟他们街上的孩子耍。我们成了玩伴。我主要是他的跟随者,虽然他甚至比我小两个月,但就像我哥哥,而我是他的弟弟。他知道的东西比我多得多,说起来总是滔滔不绝。他的胆量也大,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有天他告诉我,船闸下面有个防空洞,里面很深,很长,可以通到城郊灵音庙,一直到北桥。那有多远啊,我想象不出来,也不信。他就带我去,从岩坡上,攥着草蔓慢慢向下滑,然后落到坡底,确实,这儿有一个豁开的岩洞,阴森,潮湿,黝黑的苔覆满了整个洞口。他要我进去看看,我不敢,他先躬身钻进去,做了个示范,又钻出来,一把将我拽入。那一刻我觉得心脏都停跳了,但它又跳得那么剧烈。过了几秒,洞里稍微比刚才要清晰一点,依旧一团昏暗。我们就这样挤在洞里,我紧紧地拉着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呼吸,还有岩缝里水滴的声响。我们在里面或许只待了几分钟,当时我觉得就像是半个世纪。等到出来时我可以确定,里面除了潮湿和刺鼻的霉味,别的什么都没有,而且那个洞很小,小到仅能容纳我们两个人。当然我也是出了洞才敢于这么讨论的,带着惊魂未定的一种夸张、兴奋又高涨的心绪。他跟我争辩,说这个洞就是通往北桥的,真的很长。又解释道,现在可能是被封了,怕出事。这里面出过事吗?我问。他说他不清楚,但肯定是出事了,不然怎么被封上。这番话很巧妙地卸解了我对他的质疑。如今回想起来,那应该不是防空洞而是一个天然岩洞。他还带我去过另一个地方,县中学的垃圾场:就像一座奇妙的沙漠。在那里你什么都能找到,很多东西都是有用的。比如依然可以使用的作业本、粉笔、圆规、塑料尺子、文具盒,各种各样的课本和旧书。有次我捡到一个没用过的日记本,而他在一个锈蚀斑斑的铁文具盒里翻出来七块几毛钱,他分了两块钱给我。我们一起到小卖部买汽水,咕咕咕地比赛谁喝得最快。这些突然的快乐都是他带给我的。后来我们怎么不联系了呢?我使劲想,一个名字跳了出来:孙……越。对,孙越。就是这个。啊,他的名字被找到,那些记忆就像蚱蜢顺着一根绳子慢慢爬回来了,它们全部回来了。有天在河边,我们耍了好一会水漂,河上船来船往,有个石子儿砸到了小船上,抻着长杆的艄公冲我们一阵痛骂。我们撒腿往梯坎上跑,开心极了。就是那时我问到了这个事,我们并排坐在梯坎上,我说你怎么叫这么怪的名字。他说你不懂。然后他忽然沉默了。过了会,他主动开口了,说:超越。我觉得很莫名其妙,什么?他說,我还有个弟弟。这一说我就懂了。就像我另一个同学汤圆,他弟弟叫糍粑,而他们的父亲叫糯米。很直观。可我很不理解的是:既然你是哥哥,你该叫做孙超才对呀?所以我问他,你弟弟呢?我这么问是因为去他家从没见过他弟弟。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安上弟弟的名字,甚至他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弟弟,还是一个街坊告诉他的,说他有个孪生兄弟,出生后就死了,所以把弟弟的名字给了他。他就跑回家,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堂屋喝酒,摇摇摆摆的。他当即向父亲求证,想搞清楚自己是不是有个死掉的孪生兄弟。他爸爸麻着脸,说还不是因为你啊,就是你……孙越忽然就收口不说了。我也不敢追问,但感觉听懂了,至少懂了一部分。此刻我想起了这些往事,它们向我解释了很多。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孙越的经历侵入而变成了缠绕我数十年的秘密?我们为什么不再联系了?那份记忆就如被什么东西删除了一样。

翌日一早,我出门买菜,顺便给母亲添置一点生活用品,还有她最爱吃的甜食——关于这点没法制止,但我可以为她选择什么样的点心以及分量。然后我就要回主城了。蛋糕店在船闸口,如今这片早已不是童年我记得的模样了,两旁都是商场和超市,婚纱影楼,茶楼和连锁洗脚店,喧闹极了。我从店员手里接过特意定制的少糖蛋糕,走下台阶,无意瞥到斜对面巷口,那里通向河街。我将东西暂存在店里,就往那边去了。几十年没来,河街变化委实太大,吊脚楼、老宅子,土砖墙都换成了砖混建筑,外观全变了,但老街的格局是没法改变的。我隐隐记得,孙越家就挨着通往河边的一个巷口。找到那栋房子不难,甚至没有变化,唯一变化就是它看起来很旧,一个灰色泛青的二层小楼,大门洞开,我站在门外问了几声:有人在吗?过了几秒钟,有个老妇从后院摸出来,穿堂屋,站到我面前,大声说:是不是你?我有点懵:什么?她说:是不是街道叫你来的?我说我不是街道的。她很失望,接着开始抱怨,喋喋不休。我大概听出来,前段时间下暴雨,把她后院自建的厨屋冲垮了一部分,顶上透明瓦被掀了一块,搞得水淹成河,街道的人来看了,承诺给她维修,今天她一直在家等着工人上门。她唠叨半天才想起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是来找孙越的。孙越?她愣了一下,好像很迷糊:你说什么?我重复了一遍,又解释说,我跟孙越是小学同学,同了一学期。她脸颊颤抖着,嗫嗫地、自言自语:这才真是撞了鬼哟!这样子叫人觉得很烦,更不能理解。我耐着性子又问一遍,孙越现在在哪?她那张皱巴巴的脸垮得更厉害了,看起来极哀伤,又极为麻木,她忽然笑起来:你说孙越啊,他死了几十年啦!

当天驱车带妻儿回城后,下午,我独自去了一趟以前的小区,确切地说,是小区一旁的湖边。回头来看,要是没有这座湖,也就没有后来沿湖四周的住宅地产开发,也就没有好价钱了。那套房五年前被我卖掉,價格很不错,偿还几笔债务之后,还剩余一部分,我当即用那些钱在竹林新区供了套新房,不到半年就增值一百多万。有时就是这样,当你顺的时候你做错了都是对的,反过来,就算路径百分百正确但却可能越走越远。归根结底这跟自身的关系并不大,都是风,就看你站在风的哪一边。我把车停在湖畔的当代美术馆门口,现在这座湖被圈了起来,修建了步道、栏杆,增加了花卉、林木、健身器材、公厕、娱乐室、休闲长椅和亭台,变为一座风景怡人的湖滨公园,湖面上水纹粼粼,鱼儿愉快地蹿出水面,耸起的岛心上栖居着十多只白鹤,这说明它的生态被保养得很好。这座湖泊每年都会从水里拖出几具溺死者,但仍然吸引着众多晨游者。最多的是偷钓者,他们往往在晚上九点后出现。沿路我看到网与钩、线,随意地扔弃在湖畔,或半掩草丛和泥土里。我朝某个方向走,一个不确知的地方,但相信自己能找到。不久,我见到了那座小小的码头,石坎附近停泊着三艘渔政船。我走下去,在石梯上坐下,掏出烟。我知道,那个地方就在我右侧,现在有许多水草、灌木将那里遮挡住了。

现在,整件事太明了不过了。孙越死了三十几年,根据他妈妈的叙述,可以确定,就是我们一块玩耍的那个夏天,他溺死了。(也许过了几天)他的尸体浮在河面上被渔船发现,打捞起来。然而因为我们并不在一个学校,所以我无法知悉这个消息。但这仍无法解释为什么之后在我记忆里他彻底消失,为什么我没再去找他,很多个为什么。不对,我可以解释。

那天,孙越在告诉我他那个秘密后,我们就沿坡道回去了,他一直没说话,在巷口分手时,他忽然说,明天下午我们去游水吧。我犹豫了一下。他知道我不会游泳,特意说,那个凼凼没事,水很浅。我点点头,然后就回家了。第二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并不全,不确切,很碎。能够被我勾连起来的只是一些零星片段:他带我去了河边,在那可以远眺到船闸;
那儿是一个凹进来的水凼;
他先下的,后来我也试探着下了水;
水很浅,很软,脚底全是青泥、草皮,偶尔踩到贝壳,痛;
他朝河心游去,我也试着划水。那是我第一次游泳,渐渐地,我发现自己能游出一米左右;
我的兴奋开始远大于我的恐惧;
我呛了一口水,很难受但也很好玩,我笑起来,他也笑,他高声叫:多吃几个水辣子;
忽然我踩空了,感觉直往下坠,像被什么往一个洞里拽,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那股吸力很强劲,我本能地,拼命地,竭尽可能划动手臂;
我大口大口呛水,这一点都不好玩,我完全呼吸不过来,肺部就像一包正在胀开的炸药;
我拼命刨,抓到了一样东西……我在挣扎,世界在旋转。后来我知道,是一个铲沙工在河岸及时发现了我,把我倒提起来,抖出肺腔积水,接着背我到卫生院。祖母到深夜才找来,一个来急诊的病人家属是我们那条街上的,她认出我,告诉护士我的住址。醒的那刹,祖母正温柔地亲着我的额头,仿佛亲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我只醒了一瞬,又疲倦地睡着了……现在我能收集起这些碎片并且把它们合适地串起来,我大概理解为何一切都被遗忘的原因了,但仍然没法得到全部细节、真相。最终的那个真相。如果真相就是我们已知的部分,那么真相的背后是什么?在那儿似乎还有一层镜像,在镜像之中还有某个滤镜。不过,仍然可以解释,我可以。

坐在码头的石阶上,我耐心地等着,等着路人变少。事与愿违,路人越来越多,还有许多宠物狗儿,有一只金毛甚至朝我这边扑过来,被主人厉声制止,它尴尬地摇摇尾巴,回坡上去了。我等着天黑。当天黑下来,很多东西反而就会变得明晰,往往如此。在等待中,在暮色降临之前,我发现似乎有什么人在我旁边,在我旁边呼吸,像我一样望着湖面。我投眼看,身边什么都没有。是他,他又回来了?我摇摇头。这不可能。就像那些螺丝一样,他,只是一个谬误。问题是,他的镜像怎会如此真切?比这更可怕的是,我望着右边的灌木丛,那儿挂上薄薄的若有若无的一丝堇黄的暮色,如果埋在那儿的不是他,那这个人是谁?

我将烟头掷向水中,准备起身活动一下麻痹的双腿,这时我看到,我身边那块台阶有一个湿漉漉的臀印,它是如此鲜明,就像某个刚从水下出来的湿漉漉的人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在我旁边。

【责任编辑 高亚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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