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月亮

时间:2023-08-14 19:25:0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李治邦

李思远在省京剧团是一个弹月琴的。

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白白净净的,特别是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股聪慧。他父母亲都是大学老师,父亲教汉语言文学,母亲教音乐美学。父母做梦也想不到,唯一的儿子竟然在上中学时迷上了弹月琴,而且瞒着家长,偷偷报考上了戏曲学校。

父母无可奈何,只得任凭他天天捧着一把月琴,叮叮咚咚地乱拨弄。父亲后来实在想不透,问李思远,我不喜欢京剧,哼哼唧唧的,你怎么会着迷呢?李思远笑着说,是你带我去看京剧,我觉得那月琴好听,就喜欢上了。父亲回忆不起来什么时候带着儿子看京剧了,他感到很是悲哀。李思远的爷爷曾经是某知名大学的副校长,也是风云人物。如果活着,看到孙子在京剧团弹月琴,非得活活气死不可。母亲也是很好面子的,自己教授的学生大都是研究生甚至博士了,而自己的孩子竟然是中专生,实在丢人现眼。在母亲眼里,音乐美学里就没有儿子的月琴。李思远的家就在大学里,而且还是高知楼,周围不是正教授就是副研究员。楼里的人都把李思远弹月琴为业当成极为新鲜的事儿传播,有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还跑到李思远家看热闹,瞅瞅月琴到底是个什么稀罕东西。父母亲的面子实在承受不了,多少回劝说儿子放弃,说,你就别在家弹那玩意儿好不好,给我们一个面子,也给你一个面子。李思远不以为然,照样像是捧着个宝贝似的天天练习。父亲不顾李思远的自尊心,找装修队给李思远的屋里打了一层隔音板。有一次,父亲在学校听到别人对李思远的奚落,憋了满肚子的火,回家把李思远月琴的弦剪断了。听到嘎巴一声响,李思远的心也断了。他青紫着脸,眼眶里含满了泪,对父亲说,您可以看不起儿子,但不能看不起我的月琴,我是真心爱它的。

后来,李思远在家里弹月琴觉得别扭,就跑到附近的月亮湖去弹。月亮湖就跟十五的月亮一样是圆的,就像是李思远手里的月琴。由于李思远弹月琴声音动听悦耳,总有人围过来看,有好奇的人就问,你弹的是什么?李思远顺口就回答,弹的是月亮。后来不少人说月亮湖有一个弹月亮的小伙子。月亮湖养了不少野鸭子,每次李思远弹月琴的时候,这些野鸭子就围过来,好像是在听。有人发了一段视频到网上,李思远成了网红。一到晚上,就有人到月亮湖看李思远弹月亮。李思远喜欢冷清,他不喜欢旁边围着很多人看他。于是,只好又回到家里。

一天晚上,李思远父亲的同事来串门,他是教中国古典文学的,忽然,饶有兴趣地看李思远弹月琴,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跟前,一把拿过月琴,跟考古家看甲古文那样端详了半天,才问,你弹奏的这是什么乐器?李思远笑笑,说,这是月琴,因为它的形状是圆的,像是一轮月亮,就取名月琴。李思远的父亲赶紧要把同事拉走,可这位同事偏偏穷追不舍,继续追问道,这月琴能独奏吗,就像琵琶一样?李思远摇摇头,忙说,这是给京剧演员伴奏的,京剧伴奏的乐器常用的一共有三大件儿,一件是京胡,一件是京二胡,再有一件就是月琴了。李思远父亲的同事闻听,深深地叹口气,说,思远啊,我从中国古典乐器来给你分析,这不能独奏的乐器永远是附属于别人的。因为它没有个性,对演奏者来说,也没有任何欢愉感,对听众来说也缺乏欣赏性。我琢磨不透,你为什么要对它这么入迷呢?李思远挠挠后脑勺,还是回答父亲的那句话,我不管它有没有个性,能不能独奏,我就是真心爱它。后来,李思远才知道父亲的这个同事是父亲特意请过来的说客,就是想说服儿子。一个不能独奏的月琴,在京剧伴奏里只是一个附属品,还有什么意义值得那么热衷呢?这番话对李思远也是一个刺激,他觉得人家说得对,月琴在京剧里就是一个附属品,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李思远的师傅是京剧团的头把琴师,他就把这想法悄悄说给师傅听。师傅说,京剧的历史那么悠久,有京剧就有月琴,它能把京剧伴奏丰富了,有了格律和节奏,缺一不可,没有月琴,京剧伴奏就不成立,这你小子应该知道的呀。师傅这番话说得李思远无语,晚上没有睡好觉。

很巧合,李思远的女朋友叫琴。

琴是大学附属中学的一位音乐老师,她和李思远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就住在李思远家的前楼。琴音乐学院毕业,本应该去美国的,所说的本应该,是琴的父母移居到了美国的旧金山,想带她一同去。琴还有个哥哥,可父母选择琴。琴拒绝了,理由是不能离开她的学生。这个理由很离谱,琴的父母知道是离不开李思远。琴的父母很看不惯李思远那把月琴,说那是旧社会为戏子服务的玩意儿。为戏子这句话,让一向很温顺的琴与父母变了脸。父母临走的时候,曾经对琴说,我们在旧金山时刻等着你,相信你会来的。因为你肯定会不习惯李思远那把月琴,实在太单调和乏味了。这句话把琴说怔了,她也觉得自己底气不足。琴在附属中学教授钢琴,李思远是弹月琴的,两人在月琴上也是谈不拢,可又谁也离不开谁。琴从不听李思远弹月琴,而且明确表达,你要是弹月琴我就不见你。起初,李思远不平衡,琴一来他照弹不误。琴说到做到,转身就走,半个月可以完全不理睬李思远。倔强的李思远只得举起白旗投降,他屈从的理由是太爱琴了。这样,只要琴到李思远家,屋里才能安静。为此,李思远的父母最欢迎琴。琴讨厌李思远的月琴,可李思远却爱听琴弹奏钢琴。他每次到琴的家就把胳膊支在钢琴上,听得如醉如痴。后来,为了表达自己爱听钢琴,他用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了一架钢琴放在自己的房间,专门供琴来弹奏。这架钢琴是白色的,因为琴喜欢白色。琴为李思远的举动流泪了,甚至大哭一场。父母走了以后她很脆弱,李思远就成了她唯一的感情发泄的对象。有一次琴来弹钢琴,弹完了,琴指着那一排排黑白键子,对李思远说,你瞧,这钢琴的音域多广阔啊,可你那月琴看着是两根弦,实际上你弹奏的只有一根弦儿,所有的音符只能在一根弦儿上奏出来。这哆咪明明是中音,你只能弹高音,那能好听吗?李思远最不容忍琴数叨他的月琴,便厉声道,你懂什么?我弹哆咪的时候,正是京胡拉出的低音。这样,月琴和京胡之间产生了一种配合,这就是我们京剧伴奏特有的魅力。两个人吵架,琴常常爱哭,往往都是李思远先闭住嘴。

其实琴长得并不是很漂亮,皮肤有些黝黑,但是那双手很精致,十指婵婵。琴在学校举办一场钢琴音乐会,琴告诉李思远,当我谢幕的时候,你要在舞台上拥抱我,并且亲吻我,知道吗?李思远是个内向的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琴说,你必须这样,我要的就是这种浪漫和意境。李思远只好答应了,那天晚上,学校音乐厅里人并不是很多。李思远坐在后面,他看见琴穿得很漂亮,一身白纱裙,在灯光的折射下显得亭亭玉立。音乐会结束了,琴的学生跑上舞台纷纷送鲜花,琴四处寻找着李思远。李思远慢慢走上舞台,他是弹月琴的,平时始终都是在舞台的侧面坐着,没有上过舞台中央。他走过来,想拥抱琴,却伸不开两只胳膊。琴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里都是怨恨。几秒钟的时间,琴的怀里都是鲜花,已经没有了李思远身体的位置。琴生气地喊着,你吻我!李思远哆哆嗦嗦地递过嘴唇,后面的学生涌过来,李思远的嘴唇就亲吻到了琴的下巴颏,学生们在哄笑,李思远满脸通红,像是一个犯错误的学生站在那,喏喏地说不出话来。在化妆室,李思远站在琴的身后,看着她卸妆。琴叨叨着,你就是一点儿也不浪漫,像一只笨驴。琴是咬牙切齿说的,李思远心里很别扭,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琴就是这么强势。琴说,我为了准备这台音乐会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最后都让你搅和了。你在台上不拥抱我,把我活生生晾在那,你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就想和你分手,去美国找我的父母,为你不值得我放弃和父母团聚。李思远终于说了一句话,我是爱你的。琴回过头,看了一眼李思远,眼泪流了出来。在回来的路上,李思远开车,琴换好了衣服坐在旁边一言不发。路过月亮湖的时候,月亮把月亮湖映照得水灵灵的一派盎然。琴说了一句,我认了,我没有办法离开你,这也是我的宿命。说完,突然亲吻了一下李思遠,李思远就觉得周身麻酥酥的。

李思远每逢心里别扭时,就爱到大学门口的一座小花园里。那里有座小亭子,总是围着一帮戏迷,有老人也有青年。黄昏或者是早晨,借着朦胧的晨曦和晚霞,大家无拘无束地唱戏。生旦净末丑,锣鼓家什敲得山响,把唱戏的和看戏的积压的情感都宣泄了出来。李思远挤在人群里,为演唱的人鼓掌,高兴了还学那些戏迷的样子,扯上嗓子喝几声彩。有时候喊痛快了,觉得浑身是那么舒服自在,从汗毛孔里散发着人生的惬意。他以前是喊不出来的,因为琴的钢琴演奏是鼓掌的。后来他跟着喊出来,那种痛快是有瘾的,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周身畅快。他看出来,弹月琴的那位中年人技艺很是一般,手指头跟不上节奏,惹得拉京胡的琴师总冲他翻白眼,抱怨他的节奏不对。中年人倒满不在乎,摇头晃脑,脚丫子跺得地皮啪啪的。后来,李思远知道那中年人姓何,是法院的副院长,也是吆五喝六的人物。有次,李思远开玩笑地问过何院长,别人说你,你怎么一点儿也没脾气呀?何院长笑着回答,我喜欢月琴,来这就是为了玩儿的,我愉快就行了,愉快一天是一天。李思远问,您是跟哪位先生学的?何院长说,自己瞎弹呗。李思远问,老婆不跟你打架?何院长说,她喜欢听,她说我喜欢的,她都喜欢。我感到快乐的,她也快乐。李思远受到触动,他陡地意识到琴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他发现有一个女孩儿在唱梅派,现在唱梅派的人比较少,而且那女孩唱得很有韵味儿,长得也是眉清目秀的,天生一个女角。后来,他跟这个女孩儿聊天,知道她也姓何,叫何云。她唱梅派就是跟着手机里边学,很有悟性。李思远告诉何云,你唱得不要太像梅派,你的嗓子有局限性,你應该有自己的风格。何云很惊讶,说,我就是想学得越像越好。李思远笑了,说,太像了,就没有自己了。何云说,你怎么这么懂?李思远没有说实话,就说自己就是喜欢,而且喜欢成傻子了。说完,李思远自己笑了,何云却怔怔地看着他。就在那天,李思远被偶然来公园散步的母亲发现了,母亲惊疑地说,你怎么会和这些无聊的人在一起?母亲告诉了父亲,父亲恼怒了,说,你怎么这么堕落?李思远不理解,辩解说,我到公园听个戏,怎么能跟堕落联系在一起呢?

秋天来了,来得很慢,空气依旧湿漉漉的。

琴所教学的附属中学钢琴破旧了,黑漆斑斑驳驳,有两根断裂的琴脚被钢丝缠绕着,两年多没有一次调音。琴对钢琴的质量很挑剔,甚至到了刻薄的程度。钢琴只要有一个键子音不准,她都烦躁。为这架钢琴,她找校长说过多少次了,每次校长都说修理,但每次校长都因为经费拮据在应付。那天,校长吃午饭的时候,琴走到校长面前,毅然端走他的饭碗。讲究脸面的校长站起来,追着大声呵斥道,你想干什么?琴振振有词地回敬他,你饿了知道吃饭,钢琴跟你一样,不准了就需要修理调音,人和琴是一个道理!校长夺过饭碗,说,你有事情说事情,不能拿走我的饭碗,这是我最忌讳的!

琴就这么静静地等着校长派人修理钢琴,却迟迟没人来。琴弹奏破旧钢琴的时候,就难受。有次,她甚至趴在钢琴上哭泣。她觉得钢琴跟人一样,受伤了,却不能治疗,那会多痛苦。她跟李思远说,李思远看着琴憔悴的表情,就说,把我这架钢琴拿到学校去吧,这也是为你买的。琴犹豫,她不想去难为李思远。琴是个追求完美的女人,她总想把事情做到极致,可总是做不到,就煎熬。这时候,琴的母亲病了,三番两次让她前去看望。琴这次很痛快地答应了,她是想逃避什么,就去跟校长请假。校长也很利落,说,你走,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琴走的时候,去音乐教室看望了那架熟悉而破旧的钢琴。她坐在那里投入地弹奏,已经有四个键子不准了,实在成不了调。她在空洞洞的教室里冲着钢琴深深鞠躬,冲着一排排课桌鞠躬。

深秋了,树上的叶子纷纷朝下掉,铺在路上一片金黄。

琴在家收拾东西,打电话让李思远到她家来。两个人虽然在谈恋爱,但李思远很少到琴的家里。琴也不邀请他去,李思远也有自知之明。那就是琴守护自己很严格,有一次两个人散步,李思远情不自禁地拉住了琴的手,琴竟然拽了拽,李思远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后来,琴都觉得自己太刻薄,又重新攥紧了李思远的手。两个人接吻也是这样,只有琴主动才行,李思远要是主动了,琴就觉得不舒服。两个人喝咖啡,琴对李思远说,可能我太古典,不是眼下的女人,让你跟着我受罪了。李思远到了琴的家,发现屋里乱七八糟的。琴犯愁,说,想要带的东西太多了,必须要割舍掉才行,你帮助我。李思远看见琴带了很多的书,都是音乐方面的,就说,书带几本就够了。琴说,不行,书就是你,我带不了你走,我能带书走。说完,她拥抱住李思远,青涩地说,咱俩做一次吧,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说着,她牵着李思远的手走到床前,然后就静静地脱衣服。深秋的阳光有些温暖,但屋子里没有暖气,琴有些抖抖索索。李思远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看见裸体的琴,看见那翘起的乳峰,他浑身不住地颤抖。琴过来帮助李思远脱衣服,李思远这才知道要做什么。他脱掉衣服,然后打了一个寒颤。两个人在床上笨拙地做着,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做,好像是实习生在做功课。做完了,琴在穿衣服,说,有些疼。说完,就哭了,眼泪满面。李思远抱住了哭泣中的琴,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琴,就抚摸着琴的后背,光滑的,像是月琴的后背板。李思远是带着月琴去的,他想给琴演奏一次,琴说,你给我弹一段快乐的。李思远给她弹奏了一段《小开门》,清脆的声音在屋里荡漾着,然后触动墙壁又反弹回来,显得屋子里都是月琴的声音。琴啧啧嘴,说,还真是好听,算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不该因为你弹琴总跟你闹别扭,我爱我的钢琴,你爱你的月琴,其实没有高低之说。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不想这么快就分手。月光漫上夜空,深秋的月亮特别的亮,泛在地上有一种碎银子的感觉。两个人吃的是火锅,都说刚才在屋子里太凉了。琴从来不说去美国的事情,只是在李思远的询问下,说已经订好了机票。琴问李思远,你会再喜欢上另外的女人吗?李思远摇了摇头,琴突然抓住李思远的手,颤抖地说,我不会怀孕吧?李思远嗫嚅着,琴说,那我就生下来。说完,她又咯咯地笑了。火锅的蒸汽在上升、弥漫着,琴的脚在餐桌底下把李思远的脚钩得紧紧的,缠绕在一起。琴说,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你。说着就流泪,李思远不住地递纸巾给她。鲜红的羊肉扔进沸腾的汤里,瞬间就变成褐色。李思远觉得爱情美好的日子刚要到来,苦日子就开始了。

琴去美国旧金山探亲,李思远其实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在机场送别的时候,琴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裙子,显得像一株竹子那么文静清秀。李思远拥抱了琴很久,琴看着李思远身后背着那个装月琴的行囊觉得很难受,觉得李思远背负了一个十字架在赎罪。两个人相爱了这么几年,只是在临别前做过一次爱。这应该是琴的原因,哪次李思远极力想去做,都被琴用力制止住。琴说,结婚了再做吧。李思远不理解,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固执?琴说,克制做爱,也是爱的表现。琴走之前,李思远过去帮助琴收拾了两大箱子东西,其中一箱子都是书。李思远还想再做什么,被琴制止了,说,不行,我该给你的已经给你了。晚上有了风,挂着树梢在颤抖着。李思远和琴说,我知道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我们今后还能不能见面都很难说。琴说,我会回来的。李思远问,你有什么理由回来?琴把李思远拥抱在怀里,说,因为有你。两个人就这么久久拥抱着,李思远看见屋子的所有东西都用白单子覆盖着,像是跟遗体告别。

两个人在候机楼的一排长椅上坐着,琴看着李思远背的那架月琴,问,你怎么把它背来了?李思远说,我想给你演奏一段送送你。琴笑了,说,这么多人怎么演奏啊?李思远取出那架月琴,调好了弦,架上了腿,把月琴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琴没有说话,因为她就要走了不能再拒绝李思远为她的演奏。她问,你为我弹什么呀?李思远弹了一段《昭君出塞》,见琴扑簌簌掉下泪来,忙问,怎么啦?他停住手。琴擦着泪水说,我怕离开你。李思远感到吃惊,你不是说回来的吗?琴注视着李思远说,我今天听你的月琴,静下心来,觉得比以前好听多了,真的。李思远笑了,笑得很灿烂,像是一朵盛开的向日葵。他又情不自禁地演奏了一段《贵妃醉酒》,叮当作响,悦耳动听。有些旅客围了过来,觉得李思远手里的月琴很是新鲜。有人问,这是琵琶吗?有明白人说,这是月琴。琴从自己的皮箱里拿出一件西服,给李思远穿上。琴说,你穿得精神些。不是我看不起你们搞京剧的,你们拿着中国国粹当招牌,却个个打扮得邋邋遢遢的。除了能唱戏,说话也显示不出个水平来。说着又抖搂出来一条绛紫色的领带,不厌其烦地教李思远如何打领带。李思远笨手笨脚的,系领带就像是戴红领巾一样,把琴逗得前仰后合,脸上笑出个弯弯的月牙。两个人贴得很近,猛地,李思远把她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吻着琴,喃喃地,我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我就是真真心心爱你。琴走进登机口。李思远觉得她肯定要回头看他一眼,可琴一直忙碌着办理各种手续。李思远想喊她一嗓子,可张了张嘴没有声音。眼看着琴就要消失了,李思远有了预感,觉得琴不会再回头。李思远不顾一切地喊着,琴!琴!人声嘈杂,他突然看到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出现在琴的身边,接过琴的提包。那个男人的背影,很笔挺。琴的身影如鱼般在水面上露了个头,泛起水花,就再也没了踪影。

李思远嘴唇咬出了血。

在漫长的旅途中,琴凝视着窗外的白云,如雕塑一般,泪水不断地洗刷着冰凉的脸颊。旁边那个男人给她讲着笑话,可琴没有笑。那个男人说,给你买的钢琴是德国造的。在旧金山,教授钢琴课的价格很高。琴没有说话,男人也就不再说话。飞机在颠簸,琴没留神一反胃,就吐了出来,吐了那男人整整一身。琴抱歉地起来给他擦,男人笑了,说,你只要吐出來就好受了,人就是这样,难受过去了就是快乐。

琴走后的那个晚上,李思远在家弹了半夜的月琴,几乎把他所会的都弹奏了出来,直弹得月亮躲在浓浓的夜幕里面。父母没有惊动他,两个老人只是觉得他的琴声有了一种东西在敲击着。李思远感到,真爱一个人很痛苦,因为他经不起任何的伤害。真爱一个人也幸福,因为他得到的是一种享受。

就在琴走了以后,天气开始变冷了。李思远的转机来了,因为没人能想到,在春节前夕,他要随省京剧团去美国巡回演出了,要去六七个城市,其中就有旧金山。消息传开,在大学高知楼里,李思远成了新闻人物。父亲终于露出笑脸,说,没想到,你们京剧也能出国。李思远听完耷起了脸,问,您不是中国人吗?怎么京剧变成我们的啦?父亲忙道歉,说,我是下意识说的,因为你在京剧团嘛。母亲不无担心地问,那玩意儿哼哼唧唧的,半天才唱一句,我都听不懂,外国人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李思远不去理睬父母,进到自己屋里,关上了门,尽情地弹起月琴。母亲将脑袋贴在门上,破例听了一会儿,对李思远的父亲兴奋地说,你感觉到了吗?咱儿子弹得比以前入耳多了。李思远跟琴打电话,说起去美国演出的事情。琴的语气很平静,说,这是好事呀,我可以带你到旧金山好好转转,这里有金门大桥,也有艺术宫。李思远问,你在旧金山怎么样?琴说,我一直在教钢琴。李思远的心一沉,问,还回来吗?琴说,这儿的钢琴很好,我特别喜欢。李思远问,你喜欢钢琴还是喜欢我呢?琴顿了顿,悻悻地说,你还要和钢琴争吗?

一晃半年,琴没多少电话打来,来了也尽说她的钢琴。李思远没觉得什么,可他的父母感觉很敏锐,说琴去美国不是为了她母亲,而是为了钢琴。李思远认为父母的看法不对,琴还是爱着自己的。那天晚上,琴打来电话,哭着对李思远说,想你。聊着聊着,李思远猛丁儿说出那个在机场看到的男人。琴不悦地回答,你的眼睛很尖呀,那是我父母委托的人帮助我料理的,你还这么在意。李思远想起了什么,问,你没有怀孕吧?琴吃吃笑着,你想吗?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李思远看着月亮爬上了窗口,月光洒在屋子里。

春天就这么不经意地来了,小花园的京剧票房又热闹起来。李思远为了摆脱孤独,就常常到小花园看戏。他有时候会碰到何云,并且跟何云说戏,说哪段唱腔的板眼不准了或者行腔的时候不稳了。何云就跟他说,我就拜你为师吧。李思远没有说话,他对何云说那个给你拉京胡的托你也有问题,太赶落你。何云笑着说,那是我男朋友,就是他非拉着我学京剧的。李思远愣了一下,也笑了。那天,何云的男朋友伴奏完了下来,握着李思远的手说,听何云说了,你帮助她很大,干脆我们都拜你为师算了。李思远慌忙地摆摆手,说,就是随便说说,不必当真。何云说,你是做什么的?李思远敷衍着,说,我也无非是喜欢。何云说,你不光是喜欢,你很专业。李思远的脸红了,他看见何云的男朋友拉着何云的手,而且十指相扣很亲昵。李思远说,你的京胡拉得不错,就是太紧了,还可以松弛些。何云说,他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每天不好好拉活,总想泡在这儿。何云男朋友说,我就是有瘾,一拉京胡什么都忘掉了。你说得对,我京胡的节奏是有点快,老控制不住自己。李思远说,其实是月琴快,他的节奏带快了你。何云男朋友惊讶地说,你说得对呀,真是行家里手。

省京剧团排练了三出戏,一出是《贵妃醉酒》,一出是《八仙过海》,还有一出是《锁五龙》。排练的时候,都是李思远弹月琴。快走的时候,团里开始组织裁缝量身材,准备做西服。团长找到李思远,遗憾地通知他,原本是让你出国的,但在两个弹月琴的里边,我们还是选择了另一个岁数大的。他弹得比你也不差,这你也知道,虽然现在演出都是由你一个人弹。想想,他曾经教授过你,况且今年就快退休了,从另一个角度说,你才二十多岁,以后有的是机会。李思远怔住了,咬着嘴唇说,我弹得比他好,这个所有人都知道。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给他留一次辉煌吧,他死了也会感激你的。他可以骄傲地对儿孙们说,而且是拍着胸脯说,老子我出国弘扬国粹艺术过,你们谁还敢说京剧不是艺术!李思远就是不服气,说,谁弹奏得好就用谁,这代表中国的京剧艺术,怎么能以岁数大小论定呢?团长没说话,背着手无奈地走了。拉京胡的替李思远忿忿不平,对李思远说,他有一年多不弹了,在场上一直是你顶活儿,为什么把你给挤兑出来?还不是他背后搞小动作吗?拉京二胡的也嘬着牙花子说,咱们仨配合得多默契,他一弹非搅黄了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弹月琴的,人老了,那手就不跟劲儿了,现在的西皮快板,那节奏的力度比摇滚都冲都快,那老家伙根本就跟不上。甭说,一准是他给团长送礼了。

几乎全团的人都替李思远鸣冤,可李思远什么话也没再说。出国的最后一次排练,先是《锁五龙》的片断。李思远靠在一边,看那位即将退休的老人在弹月琴。他看着自己被另一个人代替,坐在他所熟悉的椅子上,心中顿时空落落的。他想躲开,可脚像是钉子一样戳在那。急急风敲起来,排练场上都是金属的声响,撕心裂肺。扮演单雄信的上场了,三大件一起奏响了过门。李思远清晰地辨别出月琴的弹拨声,是那么清脆,每一声都拨动着他的心。他没想到,顶替自己弹月琴的老人,人虽然老了,但手的力度还是那么厉害,而且弹得那么悲壮,把单雄信的英雄气概都渲染了出来。退居二线两年多了,李思远以为他廉颇老矣,没料到,他竟然从月琴里悟出这么宏大的音髓。记得刚进团时,就是他告诫自己,拨弄琴弦,要像拨弄钢丝一样。那么,感觉就算找对了。他想起平时自己顶替老人坐在弹月琴的位置上,老人就这么在旁边坐着,安静地喝茶。有时候,他看到自己的手在动,老人的手也在动。老人有三个儿子,可三个儿子没一个看得起他。休息的时候,老人总是和李思远聊天,聊的都是月琴。李思远问,弹奏月琴时,那手该动得大还是动得小?老人说,大小都无所谓,关键是心动。

李思远发现,老人始终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不敢看周围的人。李思远有些替他委屈,当初自己从省戏曲学校毕业时,老人的头发大半还是黑色的,表情是那么雄心勃勃。是他指着月琴琴板上面的那个深洞,自豪地说:这是我弹出来的。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裘派艺术家方荣翔先生到咱这儿演出,给他弹月琴的不小心摔着了,方先生请我给他弹,那天他唱的是《姚期》。“号令一声绑帐外……”扮演单雄信的声音似大吕黄钟,把西皮导板唱得震天动地。李思远太熟悉了,这一段他每天都要弹奏好几遍。紧接着应该是原板,“不由得豪杰笑开怀”。单雄信在临上刑场之前,把曾经为盟友的人都酣畅淋漓地痛斥了一番,唱出了“今生不能把仇解,二十年投胎我再来”。李思远觉得脸上潮乎乎的,用手一摸,是凉凉的泪珠。他突然糊涂了,泪应该是热的,怎么会是凉的呢?

报纸上登载出省京剧团出访美国的消息,当晚,不少邻居到李思远的家里,为李思远送行。楼里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平常很少来往,都是把门一关,享受自己的清静。李思远的父母在众人面前活跃极了,张罗着让儿子给客人们弹奏。这次出国没有我。李思远镇定地对所有人说。李思远的父母愕然了,尴尬得找不到任何台阶下来。李思远拿出月琴,端端正正地坐好,盘上了腿,架起月琴,弹奏了一段《铡美案》的西皮快板。演奏完了,大家面面相觑,没有说话,一个教化学的教授带头鼓了鼓掌,夸奖说,李思远的琵琶弹得真不错!李思远郑重其事地纠正,是月琴,不是琵琶。在笑声中,大家逐渐散去。临走时,不少人宽慰李思远,说我们这些人经常出国,出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人走净了,李思远的父母像得了一场大病。

为什么不让你去了?父亲扶着桌角。

因为我弹得不如人家好。李思远低下头。

为什么不如人家好?父亲逼问着。

李思远想了想,认真地说,爸爸,掌握好月琴太难了。

父亲的眼光暗淡了,说,就一根弦的乐器,你都掌握不好,那你还能成什么大器?你父亲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五十岁当上了正教授,出版了两本专著,其中有一部是《历代名著词典》,被翻译到国外。你母亲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她所教的学生现在已经有三个博士生,十六个硕士生。孩子,你愧对我们啊。母亲对李思远深深叹口气,说,你现在已二十多岁,再去上学也晚了,改行你能做什么?孩子,你算是废了。说着,母亲流出了眼泪。父母说完李思远,然后是互相谴责,觉得没有尽到责任。说到难过处,两个人抱头痛哭。李思远拦住了父母,问,你们是真爱我,还是更爱你们的面子?父亲首先恼火了,说,当然是真爱你了,到这时候我们还要什么面子。李思远说,既然真爱我,就是为了我好。我现在真爱月琴,那就支持我的真爱。京剧这门艺术太丰富了,月琴远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它虽然只有一根主弦,但能把它弹好,弹出京剧的韵味儿,是要用心去体验的。李思远说完,捧着月琴走进里屋。

省京劇团的主班人员都出国了,剩下的也懒得再上班。李思远依旧上班,他坐在空荡荡的排练室里弹月琴,觉得很是孤独。只有月琴陪伴着他,不离不弃。琴打来电话,说,为什么你没有来?李思远找不到一个理由,琴说,我告诉你,你不来我很伤心,我有很多的话要对你说,我遇到了难题。李思远问,什么难题?琴没有说话。李思远说,是不是在那边有了你喜欢的男人?琴挂断了电话,李思远的心弦被弄断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沙漠中走着,找不到一块绿洲。

下了一场雪,整个城市都被雪淹没了。夜晚,李思远在拥挤的城市里走着,他觉得仿佛置身于一座孤岛,自己发的呐喊没有人理解。这么多人在他身边擦肩而过,却不能与他发生任何联系。天空完全黑下来,外边的灯光像沙子般地罩过来,影影绰绰地散在地上。李思远发现对面黑着的大楼陡地亮起了灯,心里有些温馨。那天晚上,李思远没有回家,直接跑到了一家酒吧,不断地喝酒,一直喝到地朝上天朝下。他知道自己不能独自回去了,想找个人把自己弄回去。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一个信任的人。他悲哀自己活了这么大,没有人理解自己的思想,更没有人关心他温暖他。他给琴打了一个电话,不甘心这个难题就真的是琴有了男朋友,或许是别的事呢。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问他找谁,李思远说,我找琴。男人客气地说,琴在洗澡,你是不是过一会儿再打来?李思远放下电话想了许久,那个曾经爱自己的人也渐行渐远了。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弹吉他,弹的是他喜欢的《卡门》,应该是欢快的,但却显得很忧伤。琴曾经说过他的手指很灵动,应该弹吉他才对。后来,他真的弹过几次,琴欢呼雀跃,说你真是一个好吉他手。他踩着雪,艰难地朝家走着。母亲来了电话,问他这么晚在哪,李思远说,在路上,我得需要很久才能到家。母亲敏感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琴那边出了什么事?李思远说,我快坚持不住了。

路过了月亮湖,湖面是一层白雪,染得湖边的芦苇也是银色的,像是老人的头发。起风了,虽然不大,但芦苇在风中舞动着,如同一群老人在跳舞。他走不动了,就坐在经常坐的那个长椅上,野鸭子在一块没有冻上的湖水中游弋,发出嘎嘎的叫声。他想弹琴,取出来觉得手指很冷,但还是顽强地弹了起来。他弹的是《霸王别姬》,清脆的琴声在月亮湖湖面荡漾着,他的手指头逐渐地活跃起来,灵动地在琴弦上跳动。他努力寻找着月亮,月亮被厚厚的云彩遮掩住了,但依稀还能看见月光。

省京剧团出国走了,临走的那天晚上,那个顶替李思远出国的老人找到他。老人抱歉地说,对不起你。李思远攥住老人的手说,您是真爱月琴的,因为您从来没有放弃过。那天排练我就看出来了,您一直在练功,而且越练越好。我做不到,真的。老人说,都说我出国表演是为了儿子,错了,我不在乎出国不出国,而是在乎我的月琴。老人说,我在跟师傅学习月琴的时候,师傅就告诫我,别小看自己,如果把京胡比作房子的大梁,那么月琴就好像撑起它的檩子和支架,对整个唱腔及音乐伴奏起到支撑和丰满的作用,使唱腔更加流畅,音乐节奏感更强,强弱形成鲜明对比,能让演唱者更好地表达人物的内心和情感。老人走了,回头又补充了一句,我马上就退休了,该你上场了,你要让这门冷乐器热起来。老人的话像是弹奏月琴,一声声地拨弄着李思远的心弦,总是能发出回响。

李思远继续上班,就像往常一样,背着月琴套走进京剧团的大楼。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了往日的锣鼓声和吊嗓子的声音,排练厅像一个被遗弃的大仓库。李思远简直是丢了魂儿,在团里晃来晃去。他犹豫半天,还是打电话告诉了琴,说,我没有去旧金山,是不是就意味着咱俩再也见不到面了?琴说,我想让你来看看我的钢琴,很好的,弹奏起来就是享受。李思远想问,那天接电话的男人是谁,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他觉得和琴疏远了,他觉得琴谈的都是她的钢琴,而不关心自己的月琴。他以前愤怒地跟琴闹过一场,琴对他说,那你谈的也是月琴呀,你真爱我吗?李思远没有话了,他开始愤恨月琴,觉得自己这么真心爱月琴,可月琴能给予自己什么?他把月琴唯一的一根弦用剪子咔吧铰断,扔在床底下。他开始游荡,有次开车跟朋友去远处山里,那里有一座湖,也圆圆的,像是他弹奏的月琴。他听车载收音机,无意中听到播放《穆桂英挂帅》的一折,“我退走了孟良和焦赞,就是为国为民为江山。情愿发配昭通府,掐指一算整三年。每日习文又练武,准备打退辽寇犯我边。你为什么叫人来斩我,说我要推倒大宋保云南,我眼含着热泪喊一声屈,喊破了嗓子没人听见……”李思远想起了自己的乐队,想起了自己那月琴,想起了自己在伴奏中的那份乐趣。他觉得现在又没有了,都离他而去了。他关上车载收音机,旁边的朋友不高兴地说,我喜欢听,凭什么要关上?这唱得多好。李思远赌气地说,我不愿意听!朋友说,我愿意听!李思远使劲儿喊道,我现在把握着方向盘,你听我的!朋友动怒地说,我下车,我明白你就不是我的朋友!李思远停下车,朋友对李思远嚷道,你是弹月琴的,连你都不喜欢京剧了,我还怎么是你的朋友?知道这是谁唱的吗,是梅兰芳大师,那是最高级的艺术。李思远闷了许久,又打开车载收音机,那段精彩唱段已经过去了。朋友深叹一口气,对他说,我能是你的朋友,就是因为你的那把月琴。李思远认识这个朋友,就是在剧场。这个朋友是银行的柜员,很喜欢月琴。那次他在后台等着李思远,一直等到他出来才过来急着握手。

李思远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到月湖小花园了,那里的热闹也很少能体味到。母亲见他日益憔悴,很担心地说,我和你父亲什么也不说了,你喜欢弹月琴就弹吧,有时候听不到你的琴声反而觉得缺少了点什么。那天下午,李思远跑到小花园去听戏,看见何云在小台子上唱,唱的是《穆桂英挂帅》。他惊讶地发现拉伴奏京胡的换了另外一个人,而且琴拉得很生疏。李思远等何云下来就问,你男朋友呢?何云的眼眶子湿润了,有些哽咽,说,一个月前出车祸去世了。李思远本来想问,那你还能上这唱戏?但还是堵住了自己的嘴。何云嗫嚅着,我今天刚试着过来唱两口,就是想舒缓一下自己。李思远问,怎么会出车祸呢?何云说,在上立交桥的时候,有一辆送货的卡车走了逆行路。他们都没有让我看他的遗体,不定撞得怎么样了。何云低头在哭,哽咽着说,还是唱戏好,我刚才唱完了就觉得憋着的那口气出来了。李思远听到这句话觉得有些内疚,对比何云,自己的事算个什么呢?

春天来了,也是来得很慢。

有次在路上,李思远碰巧看到琴的一个女同事。女同事对李思远说,琴在美国有了男朋友,你知道吗?李思远搪塞着,说知道。女同事悻悻地说,琴真是有心计,这个男朋友是寄宿学校的校长,答应给她一架最好的德国钢琴。李思远的眼圈红了,他能想象得出琴坐在德国钢琴的身边,教授一群可爱的孩子,是一个什么感觉。父母好像不在乎他弹不弹月琴了,因为李思远忧郁的情绪让两位老人不安。在朋友圈里,李思远很少关注谁,也从来不说什么。那天他看见跟他去山里的那个朋友发来一组照片,都是春天动物求偶、繁衍的内容。其中有白鹳共筑爱巢的一组照片,触动了李思远。那天晚上他遗精了,他有些惊恐,觉得自己需要改变点儿什么。省京剧团出演回来以后,剧院里到处张贴着他们在美国巡演的照片,其中有在旧金山的演出照。李思远看到照片上那些阳光肆意的笑脸,心里疼疼的。老人要退休了,领导让李思远继续伴奏。李思远想拒绝,老人找到他说,你要弹啊,我这次出国才知道京剧的魅力,那么多人在我们演出完了不肯散场,等着我们出来谢幕,喊着月琴让我出来。老人眼角湿润,说不下去了,挥挥手,喃喃着,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会嫉恨我,可我那是最后的谢幕,你得让我辉煌一次吧。

所有的花卉在一夜间就绽开了,姹紫嫣红。

省京剧团乐队的几个年轻人拽着李思远去游荡,他们说,出国期间最渴望的就是两件事,一个是吃火锅,一个是洗大澡。他们找了一个火锅店,大家热热闹闹,说的都是美国的事情,彼此在手机上传递着各自拍的照片。有不少也发在李思远的手机里,他看见旧金山那一片大海,还有那座金门大桥。吃完了火锅,他们就跑到洗浴中心。李思远到省京剧团不久就跟着大家去泡澡,知道这是京剧人的嗜好。他听前辈人说,马连良就喜欢泡大澡。只要晚上有戏,他下午一定去澡堂。泡完澡,还要请专门的师傅修脚。这是因为唱戏常年穿靴子,有鸡眼的缘故。马连良为人大方豁达,每次去浴池都要带些香烟和茶叶,送给伺候他洗澡的师傅。有时在泡澡泡舒服了以后,他就唱两口,浴池里拢音,又有水音儿,听起来很好听。有不少戏迷为了听马先生的这两口,就天天憋在浴池里等着他。李思远跟大家来到一家洗浴中心,他心里很空,因为大家说的他都插不上口。水很热,他把身子浸下去,觉得肌肤的每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了,吮着水汽,滋润着根根血脉,舒服透了,他闭着眼睛,周围几个乐队的同事就唱了起来。也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唱起了诸葛亮那句名段。“五丈原安营扎寨屯大兵,与司马懿对垒交锋争输赢。如今我进退两难咋都不成,忧闷成疾病在了营中。这一晚我信步幽幽走出帐外,只觉得金风彻骨冷似冰。暗思量我一病因何衰到此,却为何身体难禁这午夜的风。不由我暗自伤心一声长叹,仰面朝天质问苍穹。”起初是一个人在唱,后来所有人都跟着唱,李思远也在其中。旁边洗澡的人都跟着喝彩,整个浴池成了一个剧场。李思远说,咱们乐队不比他们专业演员唱得差呀。大家叽叽喳喳的,那种久违的气氛在热气腾腾的水面上泛著涟漪。

大家泡完了澡,好像余兴未衰。在众人恍惚中,走过来一个领班的。领班的悄声对大家说,有小姐,好看呢。其中一个饶有兴趣地问,怎么好看呀?领班的说,到单间你们看看就知道了。李思远有些紧张,看大家好像并不在意什么,就这么信步跟着走。穿好了洗浴中心给的休闲服,李思远随着领班到了一个单间。他知道自己在放纵,紧箍咒没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在单间里躺着,床单是猩红色的,枕头是白色的,显得颜色反差很大。他等得很是郁闷,就看电视。电视里乱七八糟的,几个女孩子蹦着扭着露着在唱歌,他连忙关上,觉得心脏在急剧地跳动。他不耐烦了,喊着,怎么还不来呀!喊声未落,领班带进一个女孩子,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嫩得像是清明的竹笋,脸蛋白得如刚点出的豆腐。女孩子的上衣十分宽大,衣领低开,白白的皮肤洋溢着水汽,短裤下的腿光滑紧致。领班问李思远,怎么样?李思远看女孩子长得特别像琴,说,留下吧。他说这句话有些怪怪的,不知道从哪学会的。女孩子没等领班走出单间,已经软在李思远的身上,她惊喜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帅。女孩子脱着衣服,说,我要跟你做爱,你不给我钱我都愿意。李思远被这句赤裸裸的话喊醒了,他骤然地抬起头,惊觉这个女孩子不是琴,瞬间,李思远冷静下来,对女孩子说,你穿上衣服吧。女孩子靠近过来用手准确地抓住了李思远的下身,李思远一阵恶心。他喊着,你停止吧,我不要了,该给你的钱都给你!女孩子停止了动作,她迷惑地问,我做错了什么?李思远没有说话,女孩子委屈地说,我不是跟谁都会这样的,我就是有些激动。

李思远逃出洗浴中心,天色逐渐灰暗了。他没有跟那几个同事打招呼,慌乱地乘上一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去山里,那里有一座圆圆的湖泊。出租车开着,他想起自己起身走的时候,女孩子的不断叫骂,她嚷着,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男人,要不你就是个同性恋或者是太监!你必须给我钱,一分也不能少!李思远的心悠地碰撞了一下,喉咙一酸一酸的。母亲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李思远敷衍着,说自己在团里正练琴。母亲说,你学会欺骗了,我就在你们团里!他把手机关上,当他稍微清醒些时,才发现已经到了山里边,前面就是那一片圆圆的湖,比月亮湖还要大。夕阳把湖面映照得通红,如洒上了一层烟火。他在那里戳着,突然大声唱着“这一晚我信步幽幽走出帐外,只觉得金风彻骨冷似冰。暗思量我一病因何衰到此,却为何身体难禁这午夜的风。不由我暗自伤心一声长叹,仰面朝天我质问苍穹”。他唱完了,听到湖面给了他一个悠久浑厚的回音。渐渐地,快半夜了,李思远给银行那位朋友打了电话,说,你来接我一下吧。

转天的早上,窗户上布满了外边的晨曦,橘黄色的。母亲慌乱地推开他的房门,小心翼翼地问,你最近怎么不弹月琴了?听不到你的琴声,我和你父亲六神无主。父亲也害怕了,走过来对李思远尴尬地说,孩子,你不能抛弃月琴,月琴对你不错。

李思远继续在京剧团弹月琴,拉京胡的对他说,还是你弹得好。拉京二胡的也说,咱仨是最默契的,彼此都心领神会。京剧团在大剧院连演了一个星期,李思远坐在乐队里觉得有了一种气,那一种乐队的共鸣在渲染着他。那天演出结束后,李思远走出后台,意外地发现何云站在那等着他。李思远诧异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何云说,我已经连看你弹月琴一个礼拜了,你弹得真好。那天看《贵妃醉酒》,我激动得一夜未睡,就想着你的月琴在里边的作用。李思远开车,对何云说,我送你回家。在车上,何云说,去趟月亮湖吧,我知道你以前在那里弹过月琴。李思远笑着说,你还知道我什么?何云说,我还知道你和你的女朋友分手了。李思远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的?何云说,想知道的一定会知道。车开到了月亮湖,两个人坐在湖边那条长椅上。夜深人静,湖水泛着微澜,野鸭子围了过来。何云央求说,弹一段吧,我昨晚就梦见了他,他给我拉的就是《贵妃醉酒》。李思远取出了月琴,调好了弦开始弹奏,何云在一旁清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李思远就觉得自己身子腾起来,想去抚摸天上的月亮。何云笑了,说,真是享受,这是别人体会不到的。我和他认识就在出租车上,那天他反复播放梅兰芳的《霸王别姬》,我后来就跟着唱。他说他是拉京胡的,有机会来给我伴奏,那天他拉着我转了半个城。后来,我俩就跟着了魔一样,每次都跑到小花园去尽兴地唱,他给我伴奏,摇头晃脑的。没有想到,一场车祸,就这么走了。在他的车上,还放着给我伴奏的那把京胡。何云倾诉着,李思远知道这些话她憋了好久,只是没有人能听。

夜深了,李思远开车把何云送回家,车上何云说,她是中学的语文老师,有机会能不能请李思远在班里演奏一回,她给学生们唱这段《霸王别姬》。李思远答应着,说,听你的安排。何云激动地抓住了李思远的手,说,我本来想让我男朋友去的。太好了。

省京剧团因为一个主角生病,准备好的戏推了。李思远闲来无事到公园里,走进那个小亭子,他看见很多人兴趣盎然地围在那儿。有人兴奋地告诉他,今天有个美国华人名票要来唱《探阴山》,正宗裘派的。伴奏的只有京胡和京二胡,月琴的位置上是空的,只摆放着一把伤痕累累的月琴,系着一缕黑绸子,没有了法院的院长老何。李思远忙问乐队的人,老何去哪了?乐队的人惊诧地问,你不知道呀,老何去世了。李思远吃惊了,说,他不是好好的吗?一个月前我来还看见他弹月琴呢。乐队的人很惋惜地说,他胃癌已经晚期了,他就是靠着弹月琴又活了两年。乐队没有了月琴,特别是唱《探阴山》,显得少了什么。李思远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的欲望像火一样蹿了上来,怎么拦都拦不住。他走过去朝鼓佬儿鞠了个躬,客气地说,我来弹月琴行吗?鼓佬儿打量着这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疑惑地问,你会弹吗?李思远点点头。操京胡的在一旁又不放心地说,你会弹《探阴山》吗?这段月琴可是要功夫的。李思远坐定,架起了月琴,那黑绸子随风飘摆,像是一把烧焦的炭火。李思远说,我知道。小亭子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唱包拯的是一位教授模样的中年人,腰圆体胖。他朝李思远拱拱手,亮开嗓门,唱出二簧导板“扶大宋锦华夷赤心肝胆”。大家一片喝彩聲,其实是冲着李思远,因为这把月琴弹得那么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操京胡的激动得满脸通红。接下来是回龙“为黎民无一日心不愁烦……”李思远弹得筋骨松软,浊气下降,清气上升,琴与人早已经浑然在一体。他发现自己真爱的月琴,给自己回报了真正的艺术享受。他听不见掌声,也看不见周围沸腾的戏迷,他只感觉到自己如鸟一样,在云里翱翔着,然后俯下身擦着湖面在戏弄着浪花。有人认出了李思远,喊着,这不是在月亮湖弹月琴的李思远吗?省京剧团的头把,厉害着呢。李思远有些不好意思,朝大家鞠着躬。鼓佬儿赞叹着,真是好月琴呀,那么年轻弹奏得那么好,过瘾啊。拉京胡的也说,算是我有福分。李思远看见人群里有何云,何云在给自己鼓掌,他的心忽地晃悠了一下。

李思远在小花园弹月琴的视频被发出来,一下子小花园的票房热闹了起来。排队等李思远弹月琴伴奏的人在增多。后来就开始抓号,那天何云激动地说她抓到了一号,一定要唱段《霸王别姬》。结果,在小花园的长廊上,何云唱了一段《霸王别姬》,唱完了,她不好意思地对乐队说,我能再唱一段《玉堂春》吗?台下鼓掌,李思远望着台下的观众,有了一种归属感,觉得自己也置身于一种浓浓的京剧氛围中。小花园的演唱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李思远第一次感觉到有些累,结束后,看见何云在等待着他,两个人就在小花园里散了会步。不少人过来向李思远问候,都说他弹得真好,到底还是专业的水平高。李思远不住地点着头,他觉得一个弹月琴的能得到大家的认可,浑身暖融融的。何云问,什么时候到我们学校去,我跟校长说了,他也很支持。李思远算了算时间,说,那就后天下午吧。何云感触地说,我能从悲伤里走出来,多亏了你。李思远没有说话,他从失恋中走出来多亏了月琴。忽然下雨了,两个人朝着一个小亭子跑去,路上,何云拉住了李思遠的手。

那天,李思远带着拉京胡和拉京二胡的一起去了何云的学校,教室的黑板上写着“欢迎专家”的字样。班上坐满了学生,还有不少邻班的。何云扮上了妆,顿时显得很光彩照人。三个人对好了弦,连续给何云伴奏了六段,有《贵妃醉酒》《穆桂英挂帅》等。何云开始有些拘束,后来逐步就放开了,越唱越兴奋,同学们不断地鼓掌。李思远看见一张张青春的脸上表情是那么投入,演出结束后,同学们都涌过来,有同学问李思远,我能摸摸你的琴吗?李思远点点头,同学们就纷纷小心翼翼地抚摸,有同学问,你弹的叫什么?李思远说,月琴。同学们不解地问,为什么叫月琴?李思远举起来,说,你们看看,像不像月亮?同学们兴奋地喊着,像月亮!校长走过来,握着他们的手说,太精彩了,我是说你们伴奏得太精彩了,当然何云唱得也不错。京剧是国粹,真是名不虚传。以前我不太喜欢,觉得哼哼唧唧的,老半天才唱出几个字,现在明白就是这半天几个字才有味道。下课铃响了,拉京胡和拉京二胡的没有等何云卸完妆就走了。李思远对他们说,何云说要请你们吃饭答谢的。两个人摇了摇头,说,还是你和何云吃吧,我们不当电灯泡。说完,两个人笑嘻嘻地走了。李思远其实没有对何云想过什么,他脑子里一直装着琴。他背着月琴在学校的操场上走着,琴忽然给他发过来一个微信,是她弹琴的视频,很是陶醉。琴说,这是新买的一台,很好。我想起你给我买的那台,跟这个音色差不多。李思远没有想起能说什么,就回复了一个笑脸。琴说,你就不跟我说几句话吗?李思远冲动地说,你结婚了吗?琴半天才说,你就希望我结婚吗?李思远回复了一个哭脸,琴也回复了一个,就不再回信息。琴总是这样,有时候会突然给他发一个信息,或者弹钢琴的视频,总是搅得他心神不定。他觉得自己就是月亮湖的湖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就会被野鸭子的翅膀搅乱,泛起阵阵涟漪。他看见何云跑过来,跑步的姿势很是好看,像是蜻蜓点水。何云说,我的戏妆是找了一个朋友化的,很难看吧?李思远说,挺好的,就是有些重了。何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就在月亮湖的边上,咱们专门吃鱼。

月亮湖边上有不少鱼馆,都说卖的是月亮湖的鱼。月亮上来了,很圆,像一块银盘。何云提前订了一桌,就在窗户边上,能看见月亮。上了一盘清蒸桂鱼,很好吃。何云说,以前我经常和他在这吃饭,他特别喜欢吃鱼。何云就是这样,话里时不时会把男朋友带出来,而且很有感情。何云细心地给李思远剔着鱼刺,然后再夹给他。李思远想琴不会这样,都是他给琴剔鱼刺,有时候还会夹到琴的嘴里。琴说,男人就得这么照顾女人。何云说,我就迷上了梅派,越唱越觉得里边有故事,而且就像是一眼井,很深很深。李思远不客气地对何云说,你唱梅派很媚,其实应该更大气更有气魄才对。何云说,对对对,你说得很对,我就是有些发嗲,我知道这个毛病。李思远吃着鱼,觉得很细嫩,也很好吃。他以前在这个店吃过鱼,没有像今天这么合口。窗外的月亮很亮,也没有云彩缠绕着,显得孤零零的。何云情不自禁地说,能和你认识算是我的幸运。说着,又递过来一块剔好鱼刺的鱼肉,李思远觉得何云的脚碰到了自己的脚,他看见何云的表情陡地羞涩起来,羞涩的女人很是好看,像是一朵花绽开来,又闭上了。琴是一个不懂得羞涩的女人,从来都是大大咧咧的。哪次吃完饭都是她站起来就走,也不管身后的李思远。她弹完了钢琴都是自己陶醉地说着,根本不顾李思远在旁边的感觉。每次听到李思远在弹月琴就站起来就走,需要李思远在后边去追。

在月亮湖边上,有些人遇到了李思远,忽然围了过来,喊着,能不能弹一段?李思远有些不适应。但是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何云就说,你就弹一段吧。李思远坐在那个长椅上取出月琴,周围的人开始鼓掌喝彩。他面对着月亮,弹了一段《夜深沉》,他恍惚看见祢衡击鼓和虞姬舞剑等场面。虞姬随着他的演奏翩翩起舞,夜色随之跳动起来。他觉得自己距离月亮很近,就像在眼前一样。乐曲戛然而止,沉默了一会儿,周围的人才鼓掌喝彩。李思远走了很远,才发觉何云一直紧紧挽着他的胳膊。

在京剧团演出那次,李思远把他的朋友请了过来。演完了两个人在后台站着,他朋友突然对李思远说,我觉得你弹月琴都是一个劲儿,没有变化。说完,他看见李思远怔怔地看着自己,就忙掩饰地说,当然你弹得也不错,但我觉得你必须得找一个明师指点指点你。李思远觉得朋友这句话如醍醐灌顶,确实是这样,他的月琴缺乏变化,月亮还有圆有弯,自己怎么能是一股劲儿呢?他请朋友吃饭,说,你是我的一句之师。朋友说,我就这么一说,你也别当真。李思远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朋友说,又得我送你,那天半夜送你回家,我转天都晕乎乎的。

五一期间,省京剧团去北京梅兰芳大剧院演出,李思远打听到了月琴大师尚长贵的联系方式,尚先生曾先后为张君秋、杨淑蕊、赵燕侠、梅葆玖、谭元寿等京剧名家伴奏。他想办法找到了尚先生的手机号码,可是打了几次都占线。在北京的最后一次演出是《杨门女将》,在演出前他尝试着又打了一次,居然通了。李思远有些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尚先生就一直耐心地等着。后来,李思远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他的意思,尚先生对他说,我就在你们剧场,看完了戏再说。整个演出的伴奏李思远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大幕拉上了,李思远连琴都没有来得及装进琴套,就下台找尚先生。没有想到尚先生已经在舞台边等他,很多省京剧团的乐队都围着尚先生说话。尚先生看见了李思远,说,不错,后生可畏。尚先生拉着李思远的手走到后台,说,《杨门女将》这么多人物的唱腔,应该每一个人物都不一样,穆桂英是一个弹法,采药老人是一个弹法。不能所有人物都是一个弹法。尽管京剧唱腔有程式化的东西,但你不能千人一面。我给梅葆玖和谭元寿伴奏就不是一样的弹法,而是根据人物性格和角色去弹。记住了,该柔的一定要柔,该刚的一定要刚。尚先生走了,李思远努力去追赶他,没有想到七十多岁的人脚步依旧敏捷。李思远想起一句话:“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他回到了剧场,意外发现何云在观众席上站着,而且偌大的剧场就只剩她一个人。李思远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何云笑着,我看了你们两场戏,一直在看着你弹。《杨门女将》是梅派的戏,我就想看看人家是怎么唱的你是怎么弹的。

两个人在平安里西大街上走着,何云说,我饿了。于是找了一家卤煮店,两个人就这么吃着聊着。月光隐去,夜空清澈起来。这家店的卤煮很有名,何云说,她曾经来过一次,很解馋。汤有很浓的酱味,没有那么咸,咸淡味道刚刚好,炸豆腐吸足了汤汁,死面的火烧煮得也非常入味。何云说,我以前一点也不喜欢吃这个,杂七杂八的都不爱吃。我猜想你会喜欢吃这个,就带你来了。李思远很高兴,他不是为了卤煮,他是觉得尚长贵先生的一席话让他茅塞顿开。何云说,没有想到我会来吧?李思远的思绪拉回到何云身上,见何云化了一个淡妆,眼睛水汪汪的。李思远点了点头,说,本来想请你来看,觉得北京距离省城那么远就没有说。何云说,天涯海角我也来。李思远的内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一种久违的东西漫上了心头。李思远喝了一瓶的啤酒,觉得有些醉,脚底下有点踉跄。何云搀扶着他,李思远觉得这一瓶酒不算什么,怎么会醉呢?西大街的人少了,毕竟夜半了。李思远在何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亲了她一口,何云没有躲闪,但也没有配合。李思远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笑了,何云说,我送你去旅馆吧,天太晚了。不知道何云是洒了什么香水,很淡,但很是好闻。李思远俯下身闻了一下,说,真好闻。何云说,你要是喜欢,我就天天洒。说着噗嗤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大街上传了很远,也很好听。打不到出租车,何云随口说了一句,要是他在就好了,他半夜总在省城里转,说不光是为了赚钱,更是为那些回家晚的人。李思远看着何云说,唱一段吧,随便哪段都行。何云想了想就唱了起来,声音那么圆润入耳、绵绵动听。“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李思远抱住了何云,何云软在了他的怀里。

一年以后的秋天,李思远去了美国的旧金山。

旧金山的华人有个京剧票房,请李思远去指点乐队。邀请的人就是那位唱《探阴山》的名票,他是中介人和出资人。他太喜欢李思远的月琴了,他说,你的月琴能给乐队提气,能带来一种魂魄。到了旧金山,李思远想找琴,可票房里的事情太多了,没抽出时间。他想给琴打电话,可又忍住了。他不知道琴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太冒昧怕给琴带来不方便。

那天傍晚,他从票房出来,背着月琴到渔人码头去看黄昏中的海景。票房就在唐人街上,出来的时候很像是在自己的城市里行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有中国文化的符号特征。而走出唐人街,就好像是穿越了,一下子到了美国的世界。附近有座山,顺石阶上山,安宁祥和,几乎看不出人居住的痕迹。植物显得分外的水灵,绿得沁人心脾。李思远到旧金山半个月了,距离回国的时间也没几天了。邀请人说他很孤独,因为他除了在票房弹月琴和给大家说戏,很少说话。邀请人想让他到附近的西雅图走走,说国内的年轻人都喜欢去,说那里很浪漫,被李思远婉拒了。何云给他发来微信,说你要是见到了琴,一定代我问好。你要跟她说起咱们的事,不要瞒着她。李思远回复了一个笑脸,一直问她,你要买什么东西?何云说,只要你完完整整地回来就行了。出国前,何云对李思远说,咱俩都有房子,你住我的房子吧,我的房子能看见月亮湖。你知道你在月亮湖弹月琴的视频,已经在平台上火了很久,有人还给你配了歌曲,现在好多年轻人都在传唱,很好听呢。我唱给你听:月亮湖,弹月亮,月亮出来亮堂堂,弹得月亮乱了心,弹得月亮发了狂,小伙子,美姑娘,弹出月亮照心房。何云轻声唱着,李思远就一直在吃吃地笑。

他在旧金山的京剧票房里意外发现,这里的票友会很多戏,而且都能如数家珍地讲述京剧的历史。他每天晚上坚持练习弹奏月琴,觉得月琴和他已有了心灵互换的一种契约。他住在邀请人的家里,但每次吃饭都是自己在外边吃,好在街上什么都有。邀请人说你的孤独就是一块骨头,硬硬的。

李思远走到一半,眼前豁然开朗,远处就是海湾大桥,林木葱郁。这条路他走了很多次。他看到一簇簇的绿草,起初不认识,还是邀请人告诉他,是酸浆草。李思远没见过,这草是那种纯绿纯绿的。一辆铛铛车在眼前驶过,他看见票房里的一个票友在向他招手,那是一位老太太,河南人。他给她伴奏过《霸王别姬》。那天伴奏完了,这个老太太朝他鞠躬,说,你弹的月琴真好听,就像是泉水流淌。每次票房里练习,大家都给李思远带好吃的,还有好玩的。李思远不要,但他们每次都放在他的椅子下面。那个老太太给了他一个小叶紫檀的手串,还有着香气。老太太说,你身边肯定有喜欢的女孩子,给她吧,她一定喜欢。这个手串他接受了,他想拿回去给何云,尽管何云什么也不戴,但这个她会喜欢的。

渔人码头是旧金山最繁华、观赏海景最佳的地方,在渔人码头中间有个舞台,他在一个个热闹的店铺间无意中听到有钢琴声。他随着琴声不由自主地到了街道中间地带,那天是礼拜天,人很多。他愕然看见琴在弹奏钢琴,一身的白裙子。她弹奏的是肖邦的乐曲。李思远发现琴的皮肤比以前更黑了,有了小麦色。他觉得琴的弹奏水平比以前提高了,可观众的掌声不太热烈,观众似乎是看多了,不太买账。他坐在后面,突然看到了在机场上遇到过的那个男人。琴弹奏完了,那男人给琴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有主持人上台,说着什么,下面的人都笑着,互相看着。李思远听不懂,恰巧有个中国人坐在他身边。他问主持人说什么,这位同胞告诉他,说,在鼓动谁有什么本事都可以上台表演,反正是不给钱的。李思远站起来沉着地走到舞台上,他把月琴从身后取出来,对主持人比划着。主持人看明白了,又上台说了些什么。台下的人在鼓掌,这时候,李思远看见夕阳已经跳到了海面上,硕大的夕阳在海面上漂浮着,被海水拥抱在怀里。他坐下来,盘起了腿,架起了月琴。他看见琴,看见琴那张惊讶的嘴巴和睁圆的眼睛。琴冲上来,坐到钢琴旁边。这时候,台下的观众又鼓掌,但他们看不出钢琴和这个圆圆的乐器有什么关联。琴对李思远激动地喊着,你就弹《夜深沉》吧,我会的,F调。两个人简单对了对弦,琴起了前奏,李思远开始弹奏。一轮明月挂在天际,雍容华贵的妃子为她所钟爱的男人翩翩起舞。男人的眼睛离不开女人那绝伦的舞蹈,于是产生了一段无与伦比的爱情。

李思远演奏完了,掌声如潮。

钢琴与月琴的共奏和谐。人与人却悄然分开了。

李思远下了舞台,那个男人走开了。琴抱怨李思远,说,你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太不把我放在你眼里了。李思远说,一直在瞎忙。琴说,听说你找到了一个你喜欢的人?李思远笑着,你还什么都知道。琴说,想起你和我,曾经那么相爱。李思远问,结婚了吗?琴看着人群里的那个男人说,没有,我不怎么喜欢他。你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李思远本想说说何云的事情,看着琴看自己的专注眼神,沉默了好半天说,不知道呢。琴盯着李思远说,你是不是还爱着我?我可把我的第一次给了你,那简直就是我的生命。李思远握住了琴的手,觉得像是攥住了一把沙子,慢慢地都从指缝里溜走了。琴和那男人走了,琴一步三回头,眼睛里有很多的东西。一个小伙子在台上唱摇滚,声音很大很吵。李思远背着琴套朝住处走,他伸手在口袋里触摸到小叶紫檀的手串。他闻到了一种特殊的香味,说不出是手串的还是琴身上留下来的。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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