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欣
1
承爱说要带孩子趁小假期到京旅游,微信里说的。承欢看到时已经是翌日的早晨。她建议承爱不要出行,尤其小长假。承欢语音剛输送过去,承爱的微信框就打了输送过来:现在不出去,孩子平时要上课,你以为像姐你一样——有责备也有羡慕。姐妹俩是完全不同的人。承欢只比承爱大十二个月零三天,生活却完全是硬币的两面,这也许是和小时候家庭不同的养育方式有关系。承爱在一种健康秩序的模式里生活,承欢则几乎失序。承欢的出生是合法性之外的,承爱则是在一张纸做证明的合法关系之内诞生,姐妹俩的性格和命运似乎也因此受了影响。从小到大,承欢不喜欢在干净有序的生活环境里生活,东西都是杂乱的,衣服扣子经常扣不准确,最主要是正衣反穿,看着吊儿郎当。与之相反,承爱总被父母夸赞,衣服穿在身上整整齐齐,脱下来亦摆放有序;
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品亦摆放有序,随时可取……承欢读书时代也总是乱七八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不容易经过补习又补习考上了南方一所才升二本学校的外语系,又在大二学期末休学一年后七转八转转到了当时才成立不久的社会学院。那个年头,承欢如果不转专业,按照家族里的一个算是有识之士的伯父的规划,她还有望毕业时候靠着师范院校的一张文凭,分配到县城的中学里;
最不济,也可以有个编制,即使在偏远山村,也还是可以端一碗风雨不愁的饭的。“一看就不成器,山驴野马的性子,学了他父亲。”伯父对承欢母亲这样说过承欢,承欢母亲在催促承欢尽快过稳定日子的时候,原话原口吻地把伯父的话端给了承欢。承欢知道母亲对她有怨言,寡妇通过努力把两个孩子都培养成了大学生,按理是前途有望的,活成了人上人。但承欢在大二升大三时休学一年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学校的各个领导努力把自己转到当时才成立的社会学院,颓唐了几年。紧接着就是毕业,再接着就是在不断变换工作和城市间度过。现在,三十多岁,无家无业,寄身于一家旅游公司,疫情期间几乎解散,疫情后又重组人马。在母亲的眼里,承欢越来越令她失望,尤其在结婚生娃这件事上,那更是跌出了期待的天际。母亲每天用指头掐算着,也抽签打卦问神仙,看自己有几个孙子辈。三胎政策放开了,承爱一点都没有犹豫地按照社会政策和家庭期待的规划,又结出了一个果子。而承欢如果也如此,做母亲的就觉得可以左手数了数右手,六个孩童叫姥姥,三十岁守寡,守得云开见日出,也不枉费来人世一回。然而,眼看着往四十走,承欢一年比一年没有动静,这让做母亲的算术数数出现了严重危机,经常哭着闹着要承爱关心关心姐姐,多带孩子接触一下,也许就唤起了她沉睡很久的母性,最不济,也可能增加一定的生活下去的热情。
承欢骑着自行车脑海里想着不知妹妹带不带母亲一起出来,如果带三个孩子,那肯定有妹夫或母亲是跟随的,孩子们太小,一个人照顾不了。想到最小的外甥女可爱的萌嘟嘟的小嘴,恼了的时候气呼呼坐在床沿上大口喘气,看起来受了无尽委屈,她就感觉心里有一些东西化了。早知道孩子们过来,就会专门等着。一辆不知加了什么劣质汽油的车这时候越过她的自行车开到前面去了,尾气特重,让她喉咙里一阵泛酸,差点就又随口开吐。她想起才过去的一夜,一次次的呕吐,猜测着孕吐与醉吐的区别。孕吐,生命里从没经历过的事,对于道德爱好者来说,是神圣的;
醉吐,尤其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在深夜的长街,简直是可以沉潭或挂白绫了。
夜里,夜里,夜的事总是混乱而疯狂的,幸好是夜里,可以省却很多难为情,你与我,他与她……总会有太多的事。呕吐感又一次袭击,醉意仍然在捕捉这个通向白天的可怜女人,这时,一辆绿色双层大巴正在拐弯。要小心呀。
在肆无忌惮的触摸里,许多情境融合在一起,令人恍惚的心碎又一次袭击过来,带着微笑的呓语不断发出,痛苦的追悔也在瞬间抵达,酒是连接物,快乐与痛苦,清醒与迷狂,你与我……一连串的责备涌过来又逐渐飘散,最可怕的就是这种自我放纵之后接踵而至的自罪感。又一次,无数次了,从童年到现在,强酸一样蚀过可怜的承欢。她知道,会有数日或数月,这些场景这些记忆会突然间冒出来,令她厌恶世界和自己。
第二日,她在晨起的恍惚里辨别清了房间的方位,房间布置一览无余。少年时代写过太多泡沫诗行,有一句却记得清晰:我希望睡着在南极,醒时在北极,生活是一条船。她常常想象一夜之间从南极到北极的船是什么样子,想象那些飞往极地的候鸟和游往极地的鱼群,还有云朵。云朵可以在南北两极翩跹。云朵是否有自己的意志和情感?她一直渴望挣脱什么,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如何才可以?
酒精激活了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穿行在梦境里。总是有什么赶不及了。一个又一个被追捕的梦。童年的原野、风,还有某种渴望……是什么时候开始厌弃一切却又规规矩矩,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夜晚选择沉醉或出走?
最该被想起的几年却有太多遗忘(2002、2003、2004),时间的序列那时就已经意味深长地调戏着这个智力平庸的人。梦是现实的变形,却比现实更显得真实和亲密。名字也是一种象征,“克”只一个字,就让她望而却步。承欢一直在训练一门叫做“克”的功课,一切的南辕北辙由此而起。欢与克,一对象征,所爱之物所恋之人相刑相克。在极致的放纵和今夕不知何夕今夜不知何夜睡在哪里的夜晚游戏中,克就像一种审判,既近又远。少年一语不发的嘲笑,生活这里那里的呕吐和污物,一种无法把自己像个消字符一样消掉的自我厌弃,就都审判桌一样摆下了。请君入瓮的姿势,隔几年就有这样的一次重复,有时甚至根本没有那么久……谋杀掉自己的欲望长久不息,像内心深处养着一头兽,它被拴着铁链困在山洞里,终日里都是醉与死,却一直没有放弃挣脱铁链。
——我以为是宾馆。
——怎么可能是宾馆?
她在心里低语:“怎么不可以是宾馆?”上楼前他说是十八楼靠左那间,让她先上去。她恶作剧地想必须等他,就固执地站在楼下。守门人是个中年近老年的穿着黑乎乎的衣服面目模糊的男人,隔着玻璃往外窥望,看着她。在他说他去买牛奶让她先进入电梯的当儿,她站着四处看着发现了这么一个人。很明显,他们应该是认识的,至少有点头之交。守门人往往会获得很多秘密。一个住宅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秘密。他可能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肯定拥有他们一些不愿意示人的生活片段。他可以添油加醋地讲给这个人或那个人,也可能,在有必要的时候,为法律提供证据或成为他敛取一些财物的工具,比如一些烟酒或小礼物;
也或者,就如作家一样,仅仅是素材,仅仅满足于生活的窥视,就可以让他们在一些场合讲出的时候很有成就感。市井人民所感兴趣的无非就是这些八卦,官员或富商或其他各样名人的一些“你来我往”,更多是桃色新闻。对于别人的床上生活,人们好像拥有着非常强烈的热情,他们一边津津乐道,一边说着无趣之类的词。人类原始的深层欲望,也许是逃避文明渴望回到动物时代的。有序的生活裹着失序的渴望,一些人就跳下去啦吊上去啦就吸毒啦就自戕啦……生活的悲喜剧随时上演,欢笑之后是眼泪,眼泪之后是欢笑,也有种滋味叫既哭又笑,既悲又喜,既舍不得又舍得,即不放下又放下,既留下又留不下……神呀,神呀,你如何二又不二,一又不一?
一间充满日常家具气息的房子,有它一声不发就可以镇住人的气象与威仪,有一种壳一样可以攻击闯入者的表情。太可怕了。在宿醉彻底清醒过来的早晨,在被黎明之光舔舐着甜蜜里醒来的早晨,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醒来的早晨……到处都是浓烈的生活气息,家具与味道、光线、棉织物……天呀天呀。这是别人真实的肉体生活所在地,不是临时和暂居的,有一天里的一日三餐,饭后的消遣和学习,有各种各样的室内家居服,那种绵软的睡衣,可以挡寒但丑丑笨笨的只有在家人面前才穿的服装,以及饰有蕾丝花边的雪白桌布,各种大小不一的碗和水杯……这大多是一种成年人的生活,是大多人命运形式的收纳所。一个不安的灵魂开始哈气,内心的呐喊不期而至。必须逃,一分钟都无法待下去。好人们适合圈养在温暖的家庭房子里,适合卡通和动画,适合书本和电视,适合当模范的家居动物。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过这样的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过得了这样的生活呀。
一间被夜晚和酒精护佑的房子,白日里显示出了它的秩序和尊严,对于生活早就失序无法重建也根本不想重建的人,首先是一种视觉惩罚,其次是一种心理惩罚。
必须逃离,不做告别。隔着薄薄的一扇卧室门,甚至可以听得见那个人的鼾声,不道别看起来不太礼貌,但告别则太艰难。如果把这样的场景当作舞台背景,一定能显示出那么一点不同与众的特色。就这样,撤。三下五除二,不到五分钟,承欢就走在了大街上。场景转换,需要相关人员尽快撤下幕布。她总在心里进行无声的话剧演出。坦荡的快乐之后的一种轻松,让她开心地打起了口哨。虽然地平线已经出了太阳,但这个钟点明显对大多数人属于太早的早晨,从微信的小程序里找一辆滴滴车来坐,还不如沿着大街寻找地铁口。他那样能在人来人往里混的人,不至于把房子买在离地铁太远的地方。她急需找到一个地铁口,离开此地,回到住处,回到那间为了方便直达工作地临时租的只有一床一椅一桌一卫,连厨房都没有的简陋的藏身之所,回到孤独的一个人的兽类空间。
陌生的街道,偶尔的几个环保人员拖着垃圾车和扫把前进,她停下来咨询地铁口在哪里,心里想着手机里的电能不能撑到回到客居了一些时日的闹市中心的居所,同时摸到口袋里一只口罩都没有,心里呜呼哀哉地叫了一声。她记得前夜的醉酒,手机滑落在出租上,记得吐在了丝巾和口罩上……半夜里连续两次呕吐让她一次比一次清醒。最可怕的居然是水龙头里没有热水,她想清洗自己都无法很好地完成……
谢天谢地,前些日网络流传的通告是真的,地铁上不必再戴口罩。可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都把嘴巴掩盖得很合体,各种各样不同的口罩,各种各样的嘴巴和鼻子被包住了。恋人们如何隔着口罩亲吻?这是个亲吻在减少的时代,人们给嘴巴戴上了安全的贞洁罩,欲望就不得不打折。她想起了前夜出租车上突然而至的亲吻。故意靠向他的那一瞬,他肯定以为她醉了,接着就是突然而至的触碰,让她一阵眩晕。很多年了,不曾渴望触碰谁,不曾被谁触碰。三年被疫情围拢的日子,更是安分守己地做着好人,克己复礼一日过一日,是工作上的好同事,工资卡被母亲拿着的孝顺孩子,朋友们的贴心的谈话对象……单身女人的巢穴里,没有任何绯闻。
醉酒让承欢的思绪很活跃,大脑如同篮球场,太多人在奔跑和跳跃。
2
自2004年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克。当时她十九岁,现在又十九年过去了。她来到这座克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已经半年之多。别后时光,她一年比一年更深浓地想起他,这个身影出现在记忆和梦里的频率越来越高,像宿命的某种征兆,别有意味。但时间不到,就无法清晰判断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用文字是很难说清的,遭遇过这种情况的人也许能理解这种感受。本来两条重叠过就几乎再不重叠也没有什么故事的生命,却在时间的悬崖上生命里的一些重大节点经常在记忆里想起。当然,她近乎偏执地认为这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激情,所以也不专门去找他,不专门刻意地打听他。由青年而中年,大多人生活在奶粉与学区房之间,生活在互相窥探和攀比之间,生活在工资和物质在做加法但实际寿命在做减法之间。十八九岁,实在太年轻了,那时候就有浪子的孤独经常涌出,想着世界是宽阔的,人生还没有展开,以后有的是历史,一个暗恋的男人算得了什么?不曾想到当时就为后面的情节做铺垫。
疫情是猝不及防就来的,铺天盖地的消息,各种各样的死亡。于无意义中寻找意义,承欢决定不再受生活随意东西的摆布,北上有克的城市,摸索一些什么。从十九岁到三十八岁,太多布景都变了,可爱的克仍然存在于承欢流动不居的那张充满阳光的斑斓纹叶上,并没有随着时间的冲刷而进入遗忘的角落,也没有任何腐化变质。每一次似是而非的恋爱或情欲冲动,克的脸总是横冲直撞地插入。她还记得他皱着眉头穿着白色T恤的样子,记得他偶尔的叹息,记得他挥动着手臂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抛出什么的动作。一些记忆里的图像成了永恒,比蒙娜丽莎的微笑在个人记忆的长河里,更经常回溯。重要的是,他活着,一个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给人真实的念想和希望,虽然可能仅仅是虚幻的想象,但在生活的客观现实面前,想象喘息的一张脸,比一个骨灰盒更能对人生起留恋之感。留恋是一种活着的热情,必须点燃这把热情。
地铁里的面孔就像一粒粒蝌蚪在浅水里游荡,倏忽就是另一批了。承欢经常踯躅于一张张与克相似的面孔,一個个与克相似的背影。顺着这些人的面相,她会给他们加一些年轮让克抵达他的四十岁,或者减一些年龄让他们抵达克的十九岁。是的,他比她大两岁,生于1983年半夏的一天……
可怜的承欢在宿醉的早晨坐着的地铁上回想起自己的人生,跋涉在她自己十七十八十九岁的旅途上,同时在想象里,把可爱的但早就已经随着时光漫漶固定不住形象的曾经非常令人心动的中学同学克也拖回那三年,在想象里眷念他如初,假装人生的情感还有转机。
只因为高中毕业时分,在各式各样各种不同的同学录的寄语中,克仅仅在给她的那本上,贴了一张他的二寸大头贴,眉眼弯弯,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那是还流行QQ、大头贴、明星海报和碟盘的年代,年轻人会买好看的信封和笔记本,上面抄满当时的流行歌曲。当然,还流行喜欢的人互赠照片。
这些有关克的记忆一直在她为他独自建立的个人纪念馆里保存着,从未黯然失色。那现在说来黑白其实却属于彩色的年龄,实在令人回味。他的照片是呼吸,是氧,是一些危机时刻不想活下去的救援物。
你笑着,露出两排牙齿,有个虎牙总能被你悄悄地藏起来,你显得如春山可望,又显得像调皮的坏少年。你一直是我的私家收藏,尽管早就不知在哪条名字清晰的街道确认你的肉身住处,对你,我始终简单婉转,偏执纯粹,明朗坚固。
高中的教室也像是这样行驶的地铁。大一的翻译理论课,老师说“适者生存”应该准确翻译为“幸者生存”。课还在继续,紧接着就很快迎来了2008年的地震,而时间行到2020年的大疫,又让她想起与克共享一个教室的2002年。非典时候,学校曾经一次又一次煮中药汤给学生喝。与克曾经喝下同一种配方的黑汤,然后,“幸者生存”?
已经完全忘记名字并不漂亮平日里也毫无特色的一个女生,居然在高考前夕,怀揣二十元独自抵达省城,在班里消失一周。当然有报警,当然有搜救,当然有事后的安全教育……但当她再一次回到课堂,承欢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种平日里其他同学没有的闪光的东西。而她对她眼神的回应,也全然是救援。高中生活和后来整个的生活类似,总有漂浮在茫茫海上之感,眼神的理解是救生圈,这个在寻常日子离开教室没有请假消失一周的女生,给出了另一种度量时间的方式和活法。
年轻的承欢那时候就在心底总是咒骂生活,一边努力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一边总想翻越爬越穿越到另一种被禁止的生活里去。界限的划定就是为了愉悦,越是被老师们禁止的东西,就越想着去触摸。看起来毫无特色的这个女生的出走,就像生命里被定格的一段时光,突然就照出了一些平日生活里与众不同的东西。在此之前,承欢有过不断割腕被医生定义为犯了花痴病的朋友,有过患上慢性头疼症不得不退学休养的同学,还有一个别的家长说在精神病院“见过她”的同桌。当然也有死亡,一个男生睡着睡着就与这个世界告辞啦,还是中学时代,只是初中。那是她第一次知道男生也会恐慌的,因为与那个在床上就睡着死去的上下几个楼层的男同学,有些开始跑校而不是住校,死亡就像踏着节拍在夜晚漫步,他们怕自己被追上……太多人太多事,寻常的日子,但一些事发生了就有那么一些东西再也不一样了,世界可能坍塌,就像分界线,分为之前的世界和之后的世界,失去之前的世界和失去之后的世界,有你的世界和没有你的世界……疫情放开后的一天,高中班级群里,突然就喧哗起来,因为有人转发了一则寻人启事。一个老父亲在寻找他2010年离家出走再未归家的儿子。那则寻人启事的视频在微信朋友圈已经转发了一阵子,承欢想不到被人转进班级群里,大家才纷纷记起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同学,她也开始开启大脑引擎搜索,最后确实在一些晃动的信息里确定这个失踪的人和她同窗共读过。很多人开始在群里构筑对他的记忆,拼凑他曾有的人生:父亲是教师;
学习很好,沉默寡言。经过班主任的提示,大家才知道他在高中时代就有一段时间陷入后来人们经常说的抑郁症里。
总是会心悸,突然之间无法喘息,更多是生理性而不是心理性的。夜半经常会有这样的发作。可怜的承欢,她坚持着不打针,不管是疫苗还是其他。侥幸,三年之后的大爆发,她是幸存者;
后来别人二阳三阳,她仍然是幸存者。对,大一翻译课上老师的面孔早就模糊,但是当时记住了这四个字,生活不是适者生存,而是“幸者生存”。
失踪了十多年的高中男同学,和帝王词人李煜拥有一个名字,他肯定背诵过李煜的词,应该也迷恋过那样的句子。他是如何像一个消字符一样把自己一点点消灭于这个世界?这么多年,父母亲友无有他的消息。日渐老下去的视频里的父亲,还有转发着他失踪多年信息的老师同学,他应该是早就无所谓了吧?生命的意外是被动的,主动消失并不属于这一范畴。
一个高中时代出走的女同学,一个走出高中却在大学毕业离家消失的男同学,在2023年的一列地鐵上,承欢想起了他们。没有人来将这段生命里的插曲补充得更完整,也许需要一个有想象力的小说家,或者一个巫师可能更现实。问题是即使在这些人的补充下,命运轨迹显得完整了,但仍然缺乏生活的客观。那么平常的两个人,那么平庸的年龄,一文不名的岁月,一些东西暗线一般被当作重点埋下,让后来很多个夜晚辗转反侧里不断思索,到底为什么,是什么让他们找到了离开一个规定的空间的勇气,是什么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身份符号,离开学生符号,离开儿女符号,离开所谓的地缘社缘血缘坐标。一个人要如何剪断一切关系,像一片云一样身无所系,随处漂移?
我们年轻的2002,重叠的岁月那么短,然后就像蝌蚪一样流向了别的河流别的海洋,有生之年几乎不再重逢。也许一些彻底搁浅在了岸上。不是每个蝌蚪都有机会变成青蛙。
3
随着地铁里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站立的姿势越来越累,承欢的回忆越来越拥堵无序。逐渐,大学时代的一部分记忆也活络起来。青春期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在高中,第二部分在大学。第一部分在后知后觉里直接就被同班同学的克当成了生活的省略,甚至连个省略号都算不上,无关紧要的背景里的一个小点,可有可无。第二部分,则是被碾碎的夏花,生命的背景布上,全都是洞眼,再也挡不住季节轮回中的那些寒流。
大二的时候,最要好的总是约着一起打乒乓球的男同学从他自己宿舍的窗外掉了下去,六楼,从此再也没有爬上那间六楼的房子,没有爬上他自己的那张架子床。警方和学校都进行了调查,首先调查的是宿舍的两个当时在房间的室友。基本问题开始纠结在于门到底有没有反锁?如果没有,为什么男生身上带着钥匙(掉下去的时候钥匙从裤兜跌出来了)不开门进去却是从隔壁开着的宿舍要穿过阳台进入房间?小道消息里,无一例外指向寻欢的失败,是男生而不是女生,而且就是同宿舍的男生。那一天他之所以掉下去,其中之一的说法,钥匙打不开宿舍的门,而宿舍里有他喜欢的人,和另一个也是宿舍里的同学,但不是他喜欢的,而可能是他喜欢的男生喜欢的……总之,总是这样的故事,欲念的渴望,有个相对应的男性或女性。而承欢在接着审问完男性之后,被当作了掉落的男同学女性里的被喜欢的人,被当作应该负责任的“女朋友”审问。社会也许需要这么一个出口……有过一段时间不断观看校园贴吧似是而非的各种“据说”,有过一段时间不得不以早晨和夜晚的跑步来代替打乒乓球的习惯来消耗体力的强迫运动。被当作一个出口是可怕的。明明连朦胧的暧昧都没有,都只是他约,她就见,带了球拍和乒乓球。也有其他人,其他一些共同的玩乐,也都参加过乒乓球社团,也被同学们公开戏闹过,但,一次都没有正式承认彼此,从来都没有。怎么就一个人死掉了,一个和他一起玩的女生就被贴上了“女朋友”的标签?她永远记得那句他在QQ里打给她的话,就像是遗言,在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这句话,让那些人怀疑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与你的往来会产生一种意义感,得以支撑自己勉强活着。
他们说这是他给她的遗言,问前一晚两个人下晚自习往回走说了什么。大一大二大三的学生上晚自习是学校的惯例,也许为了方便管理。他们俩总坐在一起。他是寡言的,几乎不和其他人说太多话,她顺着他,可以一整晚不说话。
无法完整性呈现,只能片段性说出,不然心脏仍然会汩汩出血,在回忆中仍有窒息的危险。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他小鹿一样潮湿的眼睛,喜欢穿白衬衫,习惯穿浅蓝的牛仔长裤。他左耳总戴着一只很亮眼的银耳钉,有钻的那面在太阳底下会发出特别亮的光,让他的脸更显得白皙而阴柔。就这些记忆是最常涌现的。不多几次的梦境里,他潮湿着一双鹿一样的眼站在她面前,不知向她伸手要什么,手都要伸到她怀里来了。她往往想的是也许他在另一个世界仍然喜欢着摄影,却还不喜欢带着照相机,他仍想着她背着他的相机。每次,拍照之后,他就会顺手将佳能单反照相机连着绳子套在她脖子上,她欣然接受。并不是没有想过抗拒,然而一直以来,两个人相处的模式,就是她像是他的跟班,虽然见面时间都是他通过宿舍电话或短信约,但他总是有这能力让她喜欢做他的随从。她那时候从他那里第一次知道相机分单反和卡片,她也是第一次被他普及常识一般地知道:尼康拍人像好,佳能拍风景好。时至今日她都没有验证过。她喜欢在他身边,是因为他不像别的同学会对她提这样那样的意见,这样那样的要求;
她喜欢和他在一起是因为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话就不说,可以彼此答非所问也可以双方问非所答。大多同学开始因为班干的上任站队,期末则因为分数和奖学金彼此争斗,经历过漫长的高中“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之后,她累了。而他,很少提这些。看得出,他对此毫无兴趣。
最最致命难忘的是后来,即使十多年不打乒乓球,站在球桌前握住球拍,仍然是他喜欢握拍的方式,横拍而不是直拍。更宿命的一点在于,总是在打出球后左腿不由自主向上翻起;
赢了球后右手握着球拍直指天空,右手手腕弯为指向天空的九十度模式,仿佛一种仪式。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模仿了他。
乒乓球是他教会她打的,还有骑自行车,也是他教会她的。他是承欢在大学里唯一什么事都想找的朋友,因为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一次都没有。有过一些爱的可能吗?双打时候总是一组,赢球了会握手;
假期结束回来也会拥抱;
最亲密的时候,手拉手去听学校组织的活动“同一首歌”进校园,听孙楠唱《拯救》,后来在很多个彼此对坐吃饭时忽然约好一般唱起来:“我拿什么拯救?”
就那样突然地发生了。生活不给出任何解释,可以解释的人从六楼的阳台掉了下去,法医判断是自杀。学校的解释如此,法律的解释如此。家长也来过也闹过,但,生活在继续……
都无法说出你的名字,你消字符一样把自己抹掉,对你任何可以确定的定位都是亵渎。让你无法被捕捉,让你飞行在你的天空,让你飘扬。
更详尽一点,就是知道他曾经弹钢琴得过省里的奖,有个音乐家爸爸和会跳舞的妈妈,但是,他们离婚了。他说他美丽的神经质的妈妈,说妈妈找不到爸爸就会打他,说他初中还没毕业妈妈就住院了。他对妈妈打他一直是恨的,说的时候一些字词被含在嘴里克制着不蹦出来,但明显是压制自己的,显得吞吞吐吐。他有个爱他的外公,说到他外公的时候他总是温暖的,眼神里有光。很多岁月他都是在外公家的胡同里度过的。他说总怕爸爸来接他,他说外公睡着的時候喉咙里就像养了一群羊……
他一米七八的个子,看起来仍然在发育,说话时往往像个无辜的孩子,眼神里有种清澈的委屈。
他是她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城里孩子。总是洗澡,打球了会立即说去洗澡,上体育课了也是。她那时候不知道有洁癖这个词,但是从他身上她第一次强烈感受到了这个词。
她总对他有一种怜惜之感,恋爱之心却从来没起,那时候,心里靠着不断回放克的样子克的表情煎熬时光,不觉得苦也不觉得乐。在他那一跃之后,她觉得一些东西被截断了。被反复地叫去问话,被一次次要求写出两个人的交往细节……当时还是QQ年代,还没进入微信时期。学校里的网络还只存在于机房,上网需要到校门外一站公交路的地方,从宿舍区出发,穿过教学区,经过一个叫做听松湖的人工湖,然后才出了学校大门,下个长坡,到了网吧。
她是把密码都交了出去的,更不必说手机。人们,对,那些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老师和相关调查人员,他们想知道她和那个男生是如何聊天的,发生过哪些事。他们不断提醒她曾经他是那么活生生。一幅幅回忆起的可连续画面变得充满了无望的柔情,他在记忆深处的姿态被一帧又一帧固定下来,还有配音。他祖辈是宣城人,就那个拥有敬亭山的宣城,这里的人把“鞋子”说成是“孩子”,每次他说“鞋子”为“孩子”,她都在想象里轻轻捏住他的舌尖让他呜咽地叫唤……写下被存档的部分,这碎屑般的一段记忆吧。如果置身其中的人有机会翻阅当年的这些法律档案,又会如何进行修正和更改一些记忆里的弯道呢?
当年“审讯”期间,总是随着问话的无法继续陷入间断的沉默,也许这也是“拷问”的一种技巧。那种沉默,如今还经常突然出现在她和无论哪个人谈话的瞬间——太多的解释毫无意义,人们相信的是他们认为的,而不是你说的。到处都是互文的迷宫,命运的环扣,语言是误解的根源,一语不发也许当时就不会因为交代部分而被不断要求着全部交代,不会被那巨大的沉默就像黑洞一样淹没后来生命里很多很多的时刻。
落花落叶时节,会想起这个人,次第转换中生命的内在关联,野马尘埃的生物气息相催,你在哪里?明明他掉下去是夏天,眼看着就要升大三,校园里栀子花每天都要把人香晕,是那样缠绵的南国校园呀。她都觉得自己的灵魂扑倒在栀子花香味的夏天,他怎么说下去就下去了?根本就无法理解。她经常在梦里哭泣着抚摸着他专门搞卷的头发,伴随着一阵阵的追悔莫及。他曾经把她当作什么,难道是一种正确情欲的掩饰?
小道消息里,他父亲曾经是洗澡工。职业会让人想象一个人的情感构成。她向来不允许自己放任地想下去。在他给她的叙事里,父亲是个音乐艺术家,具体是哪门乐器,她开始没有兴趣问,因为她根本不懂音乐。后来是没有机会再问出。在她自己的家里,父母是从来不谈论音乐的,后来父亲就死了,家里唱歌都成了禁忌。母亲不喜欢看见女儿们的笑脸,会骂她们死了老子为什么还那么开心。承欢和承爱一直没有开心的理由。就在这不开心里,一年年长大,直到走出家门。那时候已经彻底失去了歌唱的欲望和能力。承欢不唱,她也几乎没有听过妹妹唱歌。妹妹从小是个内敛的人,受着母亲的过度照顾,懂事听话,凡事向小红花和三好学生的标准看齐。工作了也一样,妹妹在公家的单位里当着公务员,每年都会有各种奖,热衷公益,是工会里的得力助手,房间门上角是街道办颁发的五好家庭的牌子。妹妹过得也许是开心的吧,她被世界需要,她也需要世界。然而,几乎没听过妹妹唱歌,也许和在寡妇制的母亲的养育下成长起来不无关系,很多寡妇总能靠着世俗对寡妇的指导和要求正确地活着,但快乐不快乐,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她们根本不会想也不愿意想。有一种孤独叫寡妇的孤独,有一种悲凉叫寡妇的悲凉……世上悲凉的寡妇总比风流寡妇多,风流是一种能力,不是每个寡妇都能拥有这种本事。
往往,他去音乐学院练钢琴,总会喊着她。她并不能领略钢琴之美,但拉开窗帘看他在弹奏时一脸沉浸的样子,她也自以为自己如果不被母亲压抑,也许是个懂音乐的人,感觉到空气都在静静地呼吸倾听。事实上,她只是喜欢他那种更接近文明的生活方式。
校园里的晚会,总是他主持,总有他的节目。在一个普通的二本院校,他无疑是被关注的明星。有女孩子通过她向他示好,一些买水果,一些送零食。他都会和她分着吃掉。
她并不出众,亦没有什么才华可言,普通话也说不好。他的着装总被学校里的女生认为是时髦,又懂得那么多,不出名才怪。她是他的陪衬,是他的小跟班,学校演出的时候,帮他提行李。
他去世之后,她才知道大家认为他是校草,当时校园网流行,有人在贴吧贴了他的照片,一群女生纷纷点赞。
学院私下举行的告别仪式,一个小一届的女孩子,哭得比她都伤悲,对人诉说着他的好。后来,这个女孩子成了她的朋友,经常来宿舍睡在她的床上。她们几乎不谈论他……是很多年,忽然之间,她明白自己可能只是一种替代,爱屋及乌的婉转补偿。
徒有其名。新闻报道里,叫她承女士,就差直接写出她名字。这样的姓很少見,认识的人基本可以猜到。各种明指暗指意思她是他女朋友,相机里几乎都是她照片。实际徒有虚名,她却成了他心理意义上的未亡人。很多个年头,很多岁月,无可寄托,无处寄怀。
就在他从阳台上跌落的那天早上,他们还一起吃了早饭。似乎生活中太多的危机或转变,在爆发的最后时刻都如此平淡。她喝的是八宝粥,他吃的是煎饼加豆浆。被问讯的时候,她一次次重复着这些食物的名字。她同时也会特别补充:他爱吃一食堂二楼的毛豆炒肉,如果有皮肚和红烧排骨,他就会很开心。她告诉那些询问的人,他们是球友,是饭友。她也告诉他们,他让她学会了自行车,知道了拍照要找准天空或大地的水平线,从低处往上拍人更好看,从高处往低处拍风景,会生出一种上苍才有的悲悯感……一字一行都落实到了记录里的。一次次重复,活生生又冷冰冰。有一些是后面想起来加上去的,有一些是一经询问就交代。
他们还查问了她的生理期……因为没有外宿记录,也确实学校里有太多这样的男女同学关系,所以被追问到很多后来才细想应该是他们想知道有哪些男欢女爱的细节。她会突然之间变得僵硬,说不下去,会恨不得打电话把他从宿舍叫出来对证。一次次这样想。当时还是诺基亚和摩托罗拉流行的时候,他用的是诺基亚,她用的是翻盖的摩托罗拉。这些也是给那些查询人员全部看过的。没有什么私密的互动,就是约具体吃饭时间和打球时间,还有约出校门口一起上网时间。他喜欢打游戏里的魔界传奇,她并不懂,却也会在网吧消磨一些时光,在人人网灌水,天涯社区看蓬蓬鬼话栏目里的灵异故事。那时候她就很喜欢灵异故事,像命运的暗线提前铺下。现在,物是人非,人人网早就被关停了,天涯社区也因经营不善,在不断地整改中走进了历史记忆,很多人开始写文缅怀。
无疑,这些询问在后来的回忆中不断衍生出新的发现新的解释新的沮丧新的恐惧新的不安,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在日后投射下了令人饱受折磨的阴影,在她的生活中数月数年挥之不去。
时间停驻的时光,一切是活生生的。突然,河流就被截断了,生活成了与亡者相随。也许从那个时候起,逃避就定了。逃避同校同学,也逃避一个个阶段性的失败,有时想逃离整个世界,同你一样,我亲爱的从六楼跌落的男同学,我也想有一次飞翔。
如何安置你,如何在字里行里让你再次喘息,山谷皆响,如何让你被记忆,如何呀。再过两个月,离你跌落就满十五年整。时空的轴线,你让我如何安置才不显得错乱?2008年,开始是西南地震令我哀痛,后来是你,接着就是几年之后的毕业,胡天胡地不断换工作,不断换身边人,日子过得颓丧而无力,接着就赶上了全球大疫情。想象,你如果活过了大学毕业,是在疫情的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遭遇这些,会不会已经成了父亲有了孩子,会不会成为班级群流动的需要募捐的人,会不会依然赢得这么多人的眼泪和爱,还有困惑。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让你日子过得安全又舒坦,在一篇小说的结尾,如何happy ending,我亲爱的很亲爱的最亲爱的。生活的道路如此交叉重叠,如此迷离相仿,如果把你放到全球疫情时代,你还四舍五入略有十二个年头,满打满算也有十一年五个月之多——都不敢具体算到那一天,可爱的六月里,寻常一天中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关于你,关于时日,我记得非常清楚,具体的日子,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我从何人口中确定是你,而不是其他人。我仍记得那瞬间疼痛的心脏撞击。整个宿舍,我是最后被告知的,我还短信联系过你……当时根本不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他们,那些人,各种各样的,在手机里看到了我发给你的最后一条短信,那么日常,那么生活。
“中午我去洗澡,晚上一起一食堂吃饭?”
现在仍然记得一食堂旁边是一排乒乓球台,往往,吃了饭在路灯下打乒乓球,打到去上晚自习。
没有热水的宿舍,女生们总是商量着去学校附近的一家淋浴店洗澡。而你们,直接就一壶开水加冷水的淋浴头。
也因为这个,我被询问:“为什么洗澡?”那么暧昧不清的字眼,让人有太多想象的词。而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触及到他们想象的这两个字背后的更远的东西。我后来领略生活的各种滋味,也领略了他们说的这两个字之后的远景含义,总是想到你。如果是你我会抗拒吗?我是一条僵硬的蛇,我的身体里没有春天。
这十一年五个月,你可以爱可以恨,可以微笑,还有很多好日子,我们还有很多美丽可爱的时光,或许相爱,或许看你爱,都是美好的。你那么好,那么风光,那么诱人,那么让人无法拒绝呀……也或者,最差的结局,我们厌恶世界厌恶人群,我们结伴去爬华山,我们在最危险的长空栈道一起叫着一二三,会有无限风光在我们脚下延展,往下,继续往下,你与我练习飞翔……也还可以有几年呀,有一些时光。
如今你变得如此稀薄!
重要的是细节。当时的辅导员是学校才留校一年的年轻老师,个子不高,虚胖,平日里对学生还不错,虽然喜欢咋咋呼呼,遇上了这样的事,也看起来是无助的。在当时外院的院长面前,他一次次对她说要交代各种各样的细节。辅导员粗胖的手指一直不停地沿着红木书桌的边缘来回摩挲,不断打旋。她现在还记得比辅导员更肥胖的靠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出名的院长离开后年轻辅导员无声的抽泣。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那胖乎乎的对着窗户不断抽泣晃动着肩膀的样子,很像一个中年失子的老父亲。平日里,他有时会说学生是“孩子们”。一个孩子就这么失去他的生命啦,那么年轻。一切的偶然充满宿命。后来,看过很多电影电视剧,那么多人在戏里模仿生活的悲伤,明明知道是戏,但跟着剧情一起哭就会心理上好很多,否则就感觉难以喘气。可是,当时年轻辅导员背着身子独自啜泣的样子,却让她觉得模样太过滑稽。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从此只有在梦里,三生石上旧精魂,携手相逢。
二十三岁,突然就加速苍老下去,无论是面容还是心境。人生还没有真正登上舞台,就开始学着如何退场,慢慢朝着幕布和下场移动。渊然而思,憬然而悟,愀然而悲,说的不只是历史,也是普通人。可当时并没有如此的感觉。这次事件当时并没有感觉会有多少影響,伤心当然是绝对的。然而,从小就练习过父亲的死亡,对于突然的别离已经算是二次经验,有了抗体。最可怕的是那种对时间的恐惧。无论过去多少春秋多少年,在一些类似的新闻事件里,在一种突然的恍惚里,在绝望伤心时刻,生活就像冻住了一样无法解冻,时间越久冻结的硬度和强度就越成正比,让她的身体也仿佛进入了结冰状态。总是冷呀,三伏天都不能开空调,在哪里都得两床被子,就这样还经常被半夜冻醒。冰箱里上冻的东西,如果放在微波炉里,会有解冻的标识,她每次看到解冻选项,三分钟还是五分钟,也或者更久的设定,都会突然之间定在那里,想把自己放进去解冻一下,也许生活就会好了。如何算好,想想真茫茫。不过仍然经常这样想,要如何解冻这段时光。
逐渐开始失去一切,生活的形式框架、内容和意义,各种这样那样的追求。逐渐如同行尸走肉——很快休学一年。
此处应该加一个休止符——休止符——休止符……
扑面而来的淹没,无花果样干枯的心,一段时间生活的保温,慢慢调整自己的喘息。
后来就是毕业。日子在一年年的春夏秋冬里重复,似是而非的欢爱,一些甜言蜜语,一些哭泣。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辗转,寄东西,租房子,找工作,像一个隐匿名姓的鬼住在人间,尽量不与人建立太多关系。最喜欢的是靠着勤学苦背考了个国家级正式导游证,如果做这方面,只要市场还好,总能找到旅行社聘用。各种各样不同的城市,先是南后是北,南京、西安与北京,带各种各样的团或散客。年岁长的同时经验也在长,除了房租所花无多,衣物和化妆品都是简而又简,还不至于饿死。
不敢回到那个城市,毕业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一座地理上的城市带有了形而上的味道,让人心碎。空间的恐惧可以拒绝,时间呢?夏天在一年又一年里重复,充满了启示。但凡有历史意味的地方,比如博物馆,比如名胜古迹,比如那些古老的受着时间之刑的东西,都会突然之间引起她的联想,引起她身体里的那种类似于痉挛与心碎的某种再也无法挽回的万般柔情攻击的剧痛。
不断地去往陌生之地,通向陌生之人,才仿佛获得一种洗刷的快感,不被什么东西捕捉,还可以苟延残喘。当然也会经常陷入一些不期而遇的倦怠甚至肮脏的触碰里,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火车、夜晚、旅行……丧失一切的感觉,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往西北东北的边界地带走,往遥远的地方走,慢慢将不同的风景纳入记忆,以更换……这段曾经美好后来是沼泽地的生活。总得有一些东西被不断覆盖,不被锈蚀,不断磨损,不断遗忘,你与我。
把你抽象在一切风景里,抽象成一片云朵或一句诗行,抽象成命运在时空里的必然,而不是生活对我突然的剥夺。不断重复地理解命运与命定,你与我……你对我不是句号,一直不是,虽然我靠着这省略,依然喘息。
4
这个共同喝酒的人是带团时候认识的,当时加了QQ,好多年都没有联系。约着喝酒也好多次了,却总是阴差阳错。不能说没有好感,程度却远还不够,天时地利也不够。
难道是命运大手的安排?
他去往她之前居住的城,约着见面。她说正在他工作的城市工作,已快一年了。于是,就有了这次相见。其实并不是没有推托,三年疫情,让她对人对事都喜欢保持“安全距离”。然而,在模棱两可的回答里,她意识到,时间流逝了已经不只疫情三年,而是三年又三年好多个三年的叠加,她眼看着在走向自己的四十岁。这么多年,事业其实根本谈不上,只是一份糊口的工作,只是一具行尸走肉。那么,见个曾经有缘一面的人也是好的。
可能正是事业上到顶峰的时候,岁月的流逝让他显得非常精致,也或者是疫情后恢复的日常生活,让很多人时间倒带一样面容年轻起来。还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的城,他更有肆意捭阖的悠然感。总之,他看起来比第一次见面年轻,浑身有种倜傥气。他当然算不上是帅的,但是过了青春期,男女的美虽然还有赖于容颜,但整体需要那么一种自成一体的气韵。他有。他身上激越的生命光芒闪烁不定,令人产生一种被攻击的好奇。
刚开始,她滔滔不绝地扯东扯西扯南扯北,说着漫无边际的话,热带的潮湿与北方的阴冷,西北的荒凉与江南一隅的那种小情小调的乏味;
说渴望了解巴比伦,渴望去往埃及,想象罗马曾经的辉煌;
说地中海是诱人的,巴尔干半岛有甜美的酒香……她只是掩饰一下自己短暂的心动,所以夸夸而谈,以论证人生的学问应该在漂泊而不是在书本。网络世界交往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学历比她高,而且受着清北两大名校的加持,自然是非常有优越感的。他坐在她桌子对面的样子,使她重新恢复了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种愉悦:这是个身上有沙子的人,眼神中有种痞痞的小坏的味道,像小时候看的武侠小说里那些坏小子,他们不会有什么大奸大恶,但随时准备做些什么让人震惊。他说她读书少,孤陋寡闻,又好装。她回道确实如此,兄弟你说得对。她恨不得对每个人都称兄道弟,无所谓呀,就如此啦,整个世界与她同龄,一直就这感觉——在我之前世界于我没有多大意义,在我之后于我的生命更无意义。肉身主义者,简单而直接,不需要多少高深的理论支撑。肉身达尔文,哈、哈、哈……说到觉得只能以嘲笑戏谑代替的东西,不想解释太多,她就会习惯性哈。在网络世界的往来之中,他知道她“哈”的习惯。不过,在她自己,则是生活无聊的潮声传递,活着就像一团热火,意义都是附加的——他自恃才华满满,从南到北都是辉煌的,在不显山露水的叙述里,告诉她每天有五千人等着他吃饭,明显看得出他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要人,以为自己是个成功的商人或者名人,天下大事连接着他,自我肿胀,太过蓬勃。他戏曲专业出身,每天沉迷于戏曲中的各种升堂审判,喜好弘丽,儒雅彬彬。不过,也如同历史上那些“助皇后悲”之辈,饥不着渴不着,热衷把自己装为“春秋高士”,实则又吹喇叭又敲鼓,各种文雅的虚荣一样都不少,只是多了层文化的包浆而已。对于她来说,兼职导游多年,看过形形色色自吹自擂的人,也接触过一些所谓的名人或有钱人。二十多岁,还把见过一些名人当惊奇;
三十多岁眼看四十岁,早就明白很多名人或成功者不过天时地利人和的运作,有些简直荒谬滑稽,愚蠢可笑。名人死了也只能睡进一个棺材里去,不可能同时睡两个,不然就得分尸;
烧的炉子即使是进口的也不可能烧两次,何况烧两次也没什么意义。为了便宜和方便,她曾经租住西京市区殡仪馆旁的一个小区,现在那个殡仪馆据说搬到了郊区。每次进入那个通往住处也通往殡仪馆的小巷子,总会听到有人说豪华墓地和一般墓地的区别,她心里就会接一句:还不是都下去了?五千人等着吃饭,每个人一张嘴,不会是两张。再伟大的人,也不过凡俗肉身,还不是得靠食物活着?不过,自负如他,不会想到自己在某一天会成为一个三流小说家都算不上的习作里的主角,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
一对各怀鬼胎各有心事的男女,满地鸡毛捉襟见肘。
呕吐中成群结队的街头广告招牌形成幻影,不小心将手机滑进了出租车的夹缝里。司机送回的时候他翻看她的手机,发现连他的名字都备注错了,不由自主喊了一声“操”。如果是一篇以男性口吻为主题的小说,他会对这一切废话说两个字:娘炮。所谓的温柔缱绻是他鄙视的,三四流作家才陷在里面,他看见那些哼哼唧唧的东西就想吐。自恃看过很多书的他,崇拜的是曹操这样的人物,而不是古诗十九首里那些孤魂野鬼,流浪天涯的失意人。他认为她总是把无病呻吟的东西当成价值支撑,比如热衷讲亡人与枯骨,当导游时候最喜欢给别人说这些,指这些,完全是无能加自恋。在网络聊天中,他断断续续知道她的一些伤痛,认为完全是吃饱了撑着。他难以理解别人生活的无法转头,当然也不需要理解,这世界有很多人走着走着就倒地了,缺钙之人太多……可爱的暴徒一样的男人,绝对会是一些女人梦里的主角。哈、哈、哈……我们还是回到我们可怜的矫揉造作,喝了半瓶白酒连酒名都没记住就不断呕吐说胡话,被生活蹂躏不再年轻现下年龄死了算可惜的这个女人吧。她在这篇充斥着酒精与呕吐物的文章中,理所当然应该是特写镜头下出现的人物,即使如此可怜怯懦,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她此刻活在肠胃的百转千回与喉咙的泛酸,坐着地铁去往自己在这个城市的住处,下了地铁她还得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感谢共享单车的普及,使她可以将自己寄在一架几乎随处通过微信就可以扫码获得的两轮车子上,省去了与出租车师傅的必然交谈,也省去了一些探寻的目光与寒暄中不好意思不给出的随意解释。毕竟,头发和衣服以及背包上的污物未必已全然处理干净,她是在晨光朦胧时分离开的,未开灯,也未拉窗帘。走在室外大马路上的时候,虽然用卫生纸稍微清理了一下自己,但没有水,也未洗脸,随时可以看出像失足妇女,像早晨路上蓬头垢面的野猫,像……在出租车师傅对人转述的讲述里,很可能就是“今天一大早拉了一个看起来有故事的女人……”
在一篇讨伐男权的社会报道中,她这样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早晨都市的街头,势必会被新闻工作者塑造为被社会蹂躏的失足女性。然而,谢天谢地,她只是个普通人,不热衷于在网络或现实世界当个女性主义的申讨者。无非是寂寞,有一个人在醉酒之夜的出租车上亲吻她狂吐的唇齿,捡尸一样将她捡回自己有序生活的空间里,两次躺在她身边,怎么能不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片刻柔情?
醉酒之前的聊天,她说她很怕带团,很怕出人命;
她说现在很多年轻人约死,靠旅游聚集,随时可能发生人命關天的事情。
遇上人命才有故事——谈不上老但也实在不算年轻的男人如此说。看得出,他已经经历过生活的大江大海,觉得生命就是一场冒险,要愿赌服输。他肯定也有他的夜半梦醒。在夜里醒来的时候,他扒拉着手机不肯继续装作睡着,又不肯离开那张床,她有过一瞬间的心疼。陌生人的伤心时刻,假装没有看见不要过问,不知道太多的细节,也就不必有太多的继续。恍惚的瞬间,她也会将头伸过去,试着打捞他的手臂。他赤身裸体却居然还是暖的,暖的是美好的,她需要解冻。被子太薄了,而人身是个暖宝宝。学生时代看过那样的电影,被命运囚禁在铁皮桶里的两个人,因为互相碰触最后相互爱上;
还有《断背山》,那样残酷恶劣的自然环境,两个牛仔相互贴身……在这样醉酒的夜晚,并不相爱的男女却可以通过突然的亲近产生一种绝望的依恋感,出租车上他突然亲吻在她嘴唇上的一碰的记忆居然那么明晰。不是画面,而是触觉,嘴唇的一种切实碰触,与一个人第一次亲吻……肌肤之记忆的呐喊。世界上最广长的嘴唇也不过一片小树叶一只小拇指一般长,但只轻轻一触碰,却可以在完全的醉酒状态留下那么清晰的记忆。假如酒里有毒,假如饭菜里有毒,假如突然地震,假如发生火灾,假如其他随机的灾难,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在极度的快乐或忧伤里,彼此死在对方的睡梦和怀抱里,或有一个人死掉。那么,新闻会如何书写,生活又如何继续?时间曾经那样,此后不再。她想起中学时代的暗恋,一个叫克的男孩远远近近地每天走在她的眼睑上。后来就发生了大学里那样的事。再后来的这些年,生活仿佛是空白,克己复礼地一天天过着,就这样过到了三十八岁。有条不紊只是表面,从来不是生活的目标,生活早就没有目的地。
生活在哪里被一脚踏空,自己完全不知道。常有苟活之感,常常觉得世界怎么如此糟糕,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生活过成了自我流放。除了最基本的生存,几乎是拒绝一切建设的。一个不想有任何未来的人,如何抵达可能的未来?
睡不着的时刻,他俨然一副“性致勃勃”的样子,其实却也只是礼节性表现一下自己的强壮或热情吧。醉酒尤其是几次不断的呕吐让她头疼,身体在出租车上的晃动和狭窄的一张封闭的双人床上的晃动一样,只是呕吐与心碎。她更迷恋的是亲吻与低诉,迷恋恍惚与近乎昏迷的离身感,一个人在醉酒状态下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一种对己对人都可不负责任的晕眩状态。时间与空间重叠,可以回到任何置身过的现场。她往往在醉酒时候更能理解那些对一些东西上瘾的人,包括吸毒,下坠的漂泊感会给他们上升的幻觉,在自我弃掷之中一些东西获得它们内在寻求碎裂的圆满,而这对于热爱积极向上正面能量喜欢步步高升的人来说,理解起来太过艰难。
他明显是被扫了兴的,但也或许只是假装,笑着说她是把逃跑当事业的女性,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他说一切外部客观不是自变量,而是因变量,一个无能的人才总是找种种原因逃避生活。礼貌性的一次约会,两个人心知肚明。生活太过格式化,规规矩矩,必须有一些出口和逾越吧。醉酒是最好的借口。不过,被如此攻击,她仍然抱歉和自责。一间充满了日常生活家居气息的屋子,不该随意被闯入,应该表达感激。规规矩矩的家居之屋,适合规规矩矩的家居之人。哪怕是一个男人在为爱守丧,仍然有它的庄严和合法性。何况,她并不清楚是不是如此,也绝口不会问出。她属于旅馆桥头,属于单身汉的巢穴。何况,糟糕的醉酒,糟糕的呕吐,糟糕的基本没有顺利完成的两次亲密……一切都是糟糕的。恶心,可又有种奇怪的令人心动之感。最糟糕的一面被人完全窥见,像两个人有了一种合谋,因此才觉得心动?拥挤的地铁,面目模糊的人,晃过来又晃过去,一站又一站被抛弃在站台上靓丽的广告牌上的男人女人,她想起他,居然右手和左手不由自主去交替抚摸了下上嘴唇。借着地铁玻璃窗的投射,她看见了自己那张苍白的脸。上地铁之后,用双肩包里仅剩的一张湿巾纸擦过,顺便胡乱地把黑色背包上昨夜里已经干掉的一些呕吐痕迹也擦掉。站着的样子,不再纤细的随着年龄上长不断宽起来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牛仔风衣外套里,居然显得苗条。她记得前日里初见时分为了避免场景尴尬的互拍。他的外套是脱了的,上衣是黑色半袖,胸前一只独角兽在向着观众做奔跑状,居然还在身体两边长了很长的白色翅膀。她在拍摄的时候克制着不要坐到对面去触摸这件衣服上的怪兽,却因为怪兽的翅膀不由自主开心地笑起来。她喜欢长翅膀的一切,包括长翅膀的虫子,她觉得它们有她怎样都无法想象和体验的那种轻盈。翅膀、翅膀、翅膀……怎样的翅膀只要可以飞翔就是自由,就是造物主格外垂青和欢喜的。她想起他手机一闪看到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她穿着牛仔外套的样子,长长的头发,因为太远,并没有看清样子如何。她从小到大没有人说过是美丽的,也不被人认为可爱,往往,多是以美丽可爱的陪衬物出现,陪衬别人的耀眼。因此,她既不喜欢描眉画唇,更讨厌在镜子前端坐,觉得自己丑的人往往厌恶镜子,因为镜子分明是提醒。没有镜子,就可以当不存在;
有镜子,就仿佛是一种来自客观世界的嘲笑——看,你个丑玩意儿。本就不美丽的身体,又逐渐在衰老下去,真是双重悲哀。地铁玻璃不像室内镜子那样清晰,无法照出一个人的皱纹,只能粗略照出一个人的轮廓。她喜欢看地铁玻璃反射的自己,像看陌生人。与此同时,她想象他看着她照片的样子。没有以后,不会有下一次。她跟不上他的节奏,僵硬如同上冻的食物,进行不下去。他明显是沮丧的,说着这样的话。哈、哈、哈。生活的嘲笑在此响起。怎么可能有以后?完成的性或未完成的性事都令人哀伤。一本研究博物叙事的书里曾经说过,动物交配之后是哀傷的,植物也有类似的特征,它们会耷拉下叶子或花朵的茎蕊,如同短暂的死亡。她希望他是快乐的,却成了给不起别人快乐的人,真是沮丧。她的自尊心也觉得受到了伤害,一种自罪感让她想到他突起亏欠。读圣贤书的学生时代,因为总看起来心不在焉,像是什么断线了,老是被老师们批评。老师们布置的任务,总会更努力地去做。可是无论如何,都不像别的学生讨喜。她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个讨喜的人。寄居于别人屋檐的一晚,明明很努力地想着就像学生时期认真听课写作业一样去完成。但,就是断线了。基本的生活,对一些人来说也是艰难的,对她就如此。
可是,居然有依恋,想到再也不可能见他,心脏居然觉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疼痛。一个人应该尊重自己的身体还是尊重自己的情感?有时,我们特别渴望一个人,是身体而不是情感,情感已经做出了撤退的决定,身体的每个细胞却仿佛一种呐喊。她留恋他唇齿轻拂过的瞬间感,甚至达不到六十分之一秒,一阵风的时间都不够,一片叶子或一根针掉到地上的时间都比之长……她渴望第二次第三次,一千一万一亿次。可怜的卑劣的渴望,低贱的渴望,几乎不能再主动请求的渴望,说出来都无法被相信的渴望……可就是真的,想要就是想要。借酒纵欲,酒也是救,可以让平庸而繁琐的日常生活接续下去。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酒精、咖啡、性,生活的三大提神物,春风再美也比不上,没品尝过的人不会明了。只是,此刻握着地铁挂环的手,想起他嘴唇轻触如有神过的一瞬,一定会成为记忆里的一个经典镜头,永久难忘。我们不知道别人记住了我们什么,生活几乎不可复制没有回访,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别人记忆里是什么样子,怎样的触碰可能令人留恋,不知道别人喜欢我们在哪个时刻,决定放弃在哪一个分秒。你,只是你,只是这个触碰的瞬间,连六十分之一秒都不到,甚至赶不上地震的一瞬,就是一次轻晃,早春叶子在枝头正午时分几乎看不见的一次摇颤,蝴蝶之翼无声息地滑过视野的那种轻颤,连猫咪的尾巴轻扫过指尖的时间长都没够。如果可以拿尺子量度你的唇,我想知道我有过几厘米几毫米个人世界的地震。总之,这个瞬间如果可以保存,请进世界上甜蜜心碎的博物馆吧,供后来人展览,曾经有人如此被瞬间的触碰摧毁,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像圣品一样献祭,而你,享受圣品的神,那一刻突然而生的爱意,如果可以蔓延,就可以尽享一生。出租车里的短暂旅程,如一场私奔,神赐的瞬间之吻,是怜悯罪人。如果此刻车毁,世界就进入永恒。谁敢眷顾这种信徒?
他和妹妹的工作性质一样。妹妹毕业于省城的政法大学,素日话语节俭,一切讲究有理有据,讲究光光正正活在太阳底下,做一个大众所公认的合格且优秀的人。他表面也是这样的人,看起来有江湖的荡子气,对庙堂的追求却多年如一日。这一点,从醒来掠过一眼看到的书架上的大多书名就知道,一栏栏的名人家书和传记。男人是要建功立业的,喜欢曹操的人,身体里也藏着一个乱世枭雄梦吧,只是“时光不我与”。
欢悦的时候,他们像大多有亲密关系的人一样聊天查询彼此经历的数字。他说他就两三个。接着问她是十倍二十倍吗?她向来喜欢实话实说不假欺骗。接着就说到了性与爱的分离与重合。他说他是一致的。虽然明明已经被酒精麻痹到几乎没有理智,但仍然有瞬间的动容。一个人肯欺骗一个人,说明他还是对生活有期待感的。她早就没有了。无非随遇而安。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爱情啊,反正有大把愚妄;
流浪啊,反正有大把方向;
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风光……
她记得睡着之前对他说的话:我希望睡着在南极,醒时在北极,生活是一条船。她总恨不得在和任何人说完一句话之后把这句话加上去。不需要合适的场景合适的人,只是一种神经发作。少年时代的一首诗,竟仿佛会成为一生的预言,随处漂泊无落定。
你总是一个人旅游吗?他问。
我想死在路上。承欢在心里冷漠地回了这句话。然而,她不想让人感觉恐惧。世界在她这里经常会突然断电,衔接不上,她讨厌关系的建立。孤身一人,茕茕孑立,永远孤身一人,薄薄的一个人,薄薄的一片云,消蚀,不见,包括化成灰的样子都不要有。虚空之花,对,虚空之云,要的就是这感觉。很做作,但却很真实,千真万确,她经常想死在路上,随意的哪条路上,身边不要有任何人,尤其不要有任何认识的有关系的人。
是,我喜欢一个人,我讨厌复制性生活,基因复制基因,明天复制今天。她的回答是这样的。她克制着不要给生活里那些喜欢繁殖的人做任何解释,每个人各有途径,有些人开花是为了结果,有些人就是喜欢开花,有些人则完全放弃任何选择,不开花不结果,倒地就结束。一些人理解不了另一些人,人与人之间并不比人与兽或人与一朵落花更能互见。
“太做作了。”他顿了顿接着说,“你今年二十八还是三十八?”
“1985春天。”她如此说。
生活里,很多比她大的女人开始喊她姐了,她说她在农村已经是姥姥的年龄,可以喊姥姥。
在这个城市,疫情快结束未结束的时候,有过一次意乱情迷。来咨询旅游的人里有个极其好看极其儒雅极其童话式子的男人,简直是理想世界来的人,一起工作的很多人为他的魅力折服,她也折服。后来,有整形经验的女人说他不光头发可能是植的,两颊也应该垫过,否则说话的时候不至于脸颊部位一动不动,尤其笑的时候,几乎看不到肌肉颤动。她想到同事里有个领导经常去打美容针,疫情时候无法飞往韩国,国内的医美跟不上,生生的四五十岁的一张脸像是八九十岁的老年人一样塌下来。太可怕了。她喜欢自然地走向苍老。迷恋于一个现代工业制造的假人,简直被骗是活该。她崇尚一切天然之物,崇尚自然的生老病死,崇尚人工而不是机器,认同用机器必然有机心的说法,而机心是可怕的。网络短视频里充满太多年轻的脸孔,没有皱纹,皮肤细腻,头发也是黄色或黑色的,直的或卷的,多是人工加工过的。一想到那个人可能有张加工过度的脸,就丧失了一切欲望。
他呢?他说别人做作,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张整容出来的头脸?他看起来实在是比六七年前第一次见面年轻许多,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红光满面,发际线亦沒有任何后退。也许也是整容产品整出来的结果。
你呢?
“一九——”,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猜。”然后就进入了他通常在网络世界自己说了半天后“自由的沉默”。
他是不想说出自己实际年龄还是觉得问年龄令他不舒服,她并不知道。不过,无所谓。她讨厌一切讨价还价,别人如果坚持他们的观点,她就会显出默认的神态,很少做出反驳。生活早就不过如此。欺骗是针对需要被欺骗的人而言的,就如忠诚是针对需要被忠诚的人。否则,这个世界无所谓欺骗和忠诚。即使是一张美容脸,也是缘于认同和期待的诱惑。她不需要别人认同什么,期待更是在深层层面早就放弃了,飘来飘去,轻浮如一片云。
半夜里,在几乎进入睡眠的时刻,他起身离开她通往另一个房间另一张床。她其实并不能确定是另一张床,想着也许是沙发,他只是不想待在她身边。那么,就装作不知道,却还在心里想着他会不会冷。是第二次醒来呕吐的时候知道那里是一张床,因为他带着被子又回到了这间窄小的沿墙都是书架的卧室,与她躺在同一张床上……再然后,离开。
礼节性地躺在一个女人身边,还是因为身体内躁动的渴欲?
她没有问,也不觉得需要。但她确实有过一瞬的留恋,对于人体传递的温度,肌肤之亲的预期与渴望,她的肚腹掠过一阵平日里少有的激荡。从来,身体不过是实验场,医生“用进废退”忠告的实验,自己还算不算一个肉体正常的女性的实验,以及酒精有没有彻底导致进入非理智状态的实验。谈不上愉快,也谈不上不愉快。其实准确说是不愉快的,绝对不能说是交付和委身,对谁都抗拒,对整个世界。生活的正面是我热爱整个世界,生活的背面是与我有什么关系,教育的正面与反面。理想的社会人格与被否定的反社会人格。社会学院读书的时候,修过一门犯罪心理学的专业课,那门课是一个年老的教授讲。也许和他兼职做律师有关,他懒得对年轻的未入社会的学生阐述过多的理论,只一节又一节播放各种犯罪纪录片。社会学嘛,多会过多关注人的人格,一个因为学科而重新特别建构的词,有了它的多重意义。一个正常的人,首先不是一个有反社会性格的人。她当然懂得。如果不允许厌倦,那又如何有激情热爱?喝酒也是一种对生活热量还有多少的测试。啊哈啊哈啊哈哈!
很多年了,不假以情感的任何词汇,不说爱也不说恨。离开一个人,告别一张床,不需要太多的起承转合。没有人给过她。明明撕心裂肺过,却什么都没有明证。后来结束处子岁月,也不过一场醉酒的短暂失忆。是三年疫情让她回温,让她觉得没有死掉还活下来是受着命运祝福的,让她知道上苍也并不总是针对她专门喜欢对她处以极刑。她谈不上厌恶她的名字,但也不算爱,极力对世界承欢,却经常处于一种剥夺状态。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成了罪人;
明明是被抛弃被否定的,甚至连抛弃都从来谈不上,从高中到大学,从家庭到友情,却一次次被放进合法性的中心质询。婚生与非婚生,合法与不合法,道德与非道德,渴望与不渴望,计划与随机……她是被随机出生的,不被父母祝福,不被政策祝福,不被道德祝福,不被爱祝福……出生就像对世界的浪费,难道才被姓承的父亲取名承欢?她太小了,还没来得及问,父亲就死掉啦。当时虚岁才五岁,小学没上,幼儿园没进过。守寡的母亲越守越忠贞,越忠贞越无法承受年龄老大的女儿不按社会规则进行“稳定性”生活,她想把她砌入社会有序生活的高墙内,浑然忘记自己曾经未婚先孕,也是越轨者。她渴望基因的复制,多样化遗传,却从来不问问这么多年,女儿们快乐不快乐。也许,做母亲的也根本谈不上快乐,也或者以苦为乐,以各大宗教的经书为指导,认为孩子是种在大地上的庄稼,神的恩赐,越多越好……
试图亲密的短暂时光,为了拉近彼此的距离,他说起自己的母亲,问她是不是最爱自己的外祖母。网络聊天的时候,她总是会不经意地提起童年,提起被外祖母抚养的学前时光。当然最爱的是外祖母。不过,也早是逝去多年的人儿了。
一对互相挑剔的男女,很难在同一张床上一起睡去再一同醒来。他第二次离去之后,她去掩上了门。
不要有声音,醉酒的人尤其需要深睡,她在一片漆黑中穿起自己来时穿的戴帽子的卫衣,把帽子扯过头顶盖在眼睛上,然后开始数绵羊。一只、两只、三只……有时,她像哄小孩一样哄自己:“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最好不要有任何光,不要有声音。很多年了,她借助于静音耳机把自己固定在床板上进入睡眠。如果出门没有带静音耳机,她就会被失眠袭击,被绝望袭击。酒并不是上好的安眠药,甚至连静音耳机的作用都不如,越数越清醒,心里不由喊着:老虎老虎,出来把这些羊吃掉。在一种不甘里,她开始数老虎:一只老虎、两只老虎、三只老虎虎……
酒精有拨乱时钟的作用,她知道这一秘密之后,就不定期地拨弄一下自己世界的时钟。在那些乱码时光里,她总能翻山越岭,遇见很多平时遇不见的人,说很多平日不能说的话。那些在梦里所见的人总有他们的魔法,能一个又一个开解她对生活发出的追问。但是,酒精也会令人苦涩和脆弱。尽管生活的逼迫早就锻炼出了不错的意志力,尽管讨厌谈情说爱时候那种过度夸张的泡沫情绪,尽管对眼泪非常厌烦……可是,承欢还是有时无法承受醉酒过后突然无法抑制的呕吐感和涕泪横流,如一种无法控制的躯体震颤。不过,尴尬早就省略,呕吐和污物,陌生人面前的洋相,还有各种哭闹,一切都无所谓。体面只是一层保护膜,让别人整齐地涂抹在脸上吧。能顺利喘息允许自己活着已经算万事大吉。啊哈啊哈啊哈哈。
谢天谢地,在彻底再次入睡之前,她光脚站在与卧室直接相连的开放式厨房门口摸到水壶烧了热水。真是个机灵鬼。从来一个人,无论成群结队还是三三两两还是结伴而行,往往,新鲜感过去之后,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尤其要照顾好自己。导游职业形成的习惯,随身总是带着感冒药,尤其必备氨酚,这时候派上了用场,既防头疼又有助于睡眠,顺便还可以预防感冒。第二次对着马桶催吐之后,胃里除了酸水像全部清空了,正好安置半粒氨酚。对,往往半粒就够了,氨酚伤肾。医生说的,她要注意她的肾,注意她不太规律跳动的小小心脏。也正因为如此,在人生道路上,越来越轻盈,越来越无所畏惧,轻浮的像一片云呀。一朵云的色彩,简单的只有黑白;
一朵云的骄傲,轻浮的没有重量……流行音乐的歌词里,有时突然就显现出了生活的某面真相。
那半粒药的药效很快就起了作用,身体的疲倦混着酒精制造的思维的僵硬,将脑海里其他奔跑着不停息的细胞打蒙了。半梦半醒之间,在记忆与想象之间,不断伪造失序时光里的一些历史,伪造一段段创伤一段段过去,谨慎而仔细地查漏补缺,在哪段横冲直撞的意识流里暴露出了哪些是虚假的,哪些可能被人当做真实,成为他们酒桌上的笑话。天呀。至多就一夜性事,一对不丑当然更不美的男女的一个普通夜晚,还挫败感很重……但,然而,可是,有时,也许,就那么一些时候,一个人就被当做一个下半身写作的书写者啦,尤其要小心,尤其如果写作者是女人。只是,我们又如何说出生活的真相,如何竭力承欢竭尽缠绵,如何将甜蜜的亲吻制成标本定格,如何……他大爷的你告诉我,如何不厌倦世界也不厌倦自己地活下去?
5
随着人流爬完长长的阶梯,扫了二维码,就出了地铁。重见天日,如果不是夜宿在一间陌生的房间,如果不是喉咙里灼热的似乎白酒仍然停留着的苦涩的辣味刺激,如果是在自己熟悉的房子里醒来,她绝对会以为这是一场梦。
地铁旁到处都是共享单车,美团APP推出的单车方便扫码付费,不需要付押金,又骑起来很稳。她扫了码骑在自行车上双手握住车把的时候,觉得像是从地狱返回了人间。这样说是不该的,他根本不是地狱,他的房子自然也不是地狱,但是那种醉酒呕吐感确实如同死亡。
妹妹在微信里说乘的是高铁,很快就到站,如果姐姐不是很忙,还是见一下孩子们吧。妹夫可能就在妹妹旁边,妹夫的微信聊天框显示有照片,点开来,粉朵朵依次分开三个小孩儿,一人拿着一个小蛋糕。应该是大娃的生日,所以选择假期全家出行。当大姨的承欢只在想起来的时候,偶尔给孩子们买点礼物,大多时候就像不存在一样。然而,相依为命的妹妹承愛总希望给她家庭的温暖,每次都会在视频里给她点兵点将,依次让孩子们给她问好。孩子们软糯地叫着姨妈的声音,有时会短暂地让她产生一种幻觉:有孩子是好的。
已经来不及去车站接他们,绝对不能让妹妹承爱看到这副醉酒的鬼样子,否则她会哭的。小时候做鬼脸吓妹妹,无论多少次,妹妹都会哭到停不下来,需要外婆哄很久。成年后,每次姐妹俩见面,妹妹总是会帮着承欢收拾房子收拾行李箱。本该上大三却休学在家的一年,妹妹手头没有钱,做着两份家教和一份发传单的零工,却经常给她卡里打钱。休学那年开始,妹妹总是用提心吊胆的眼神看她,让她对自己身为姐姐有种愧疚感。外婆总说姐妹俩是一条藤蔓上的瓜,要懂得互相分享相互照顾。很多年了,都是妹妹承爱在照顾姐姐承欢,承爱是婚生的孩子,也许社会学的专家们应该研究一下,婚生的孩子和私生的孩子爱的能力并不相同,婚生的孩子更有愛的能力。说起来很丢人的事,妹妹上了大学两年后承欢才考上大学,妹妹工作三年后承欢才大学毕业。人家的大学是四年,她硬是拖成了五年。休学在家两个学期,后来各种眼泪加哀求转到了社会学专业,最后勉为其难毕了业,也跟学校想着要增加学生的毕业率不无关系……这么多年,妹妹顺风顺水地过着,也有生育的艰难与家庭的磨合以及工作的各种进退,总也还是可以应付过去。妹妹总是劝说她:“不要太计较,人生就这么回事。”妹妹想让她快乐点,总为她操着心,有时劝说着就自己泪落下来。“小时候那么难都过来了,为什么现在要这样,姐姐?”她无法回答妹妹,因此得打理好自己让她放心点。
穿过车流如潮的桥洞,再向左骑行几百米,就到住处了。因为是五一,太多人涌入这座城市旅游,交通是拥堵的。这座桥洞下的红绿灯本来就比别处的时间长。逢着这样的日子,更像是绿灯世纪般漫长地无法亮起来。承欢自顾自骑着,想着要赶紧回去洗个澡,尽快换好衣服,即使不睡觉也要把自己捯饬整齐,在妹妹看到她的时候是一副正常的样子。何况,还有妹夫,还有三个小外甥,去陪他们吃饭或去宾馆找他们,一定要打起精神。
可能为了分流地铁的压力,何况一些地方地铁根本没有修到,这段桥洞的公交特别多,而且多是双层大巴的样式。绿色双层大巴,往常骑行,每每和大巴车并着走的时候,总有一种可能被卷入的忐忑,还总渴望突然被卷入——生活歇下来吧,歇下来吧,到此结束一切吧。大学的课堂上社会心理学的老师讲过死本能,承欢站在高楼前或者挨着大车的时候,总会想到这个专业术语。
为了赶时间,她逆着车流穿过了桥洞,远远看见一辆绿色双层大巴在转弯,隆隆车声中混着人们最后的尖叫,她想回头看一下发生了什么,却同时感觉到自己被一片绿色风暴席卷。太阳已经升起来很多,但她还是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绿色巨物带起的一缕寒风……
也许这就是最后的结束,机械直接,潦草收场。看起来是一场意外,实则是生命的必然,并非为了达到什么良好的艺术效果,只是到此结束。
她在倒下去的时候,想起了学生时代写过的那首诗:
我希望睡着在南极
醒时在北极
生活是一条船。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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