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忆兵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南宋中后期诗坛,“永嘉四灵”[1]“永嘉四灵”指永嘉诗人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他们字号中都有“灵”字,并以此相标榜,故称。后文简称“四灵”,不再逐一说明。影响广泛而深远,所谓“旧止四人为律体,今通天下话头行”[2]参见:刘克庄.题蔡烓主簿诗卷[M]// 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第2 册.王蓉贵,向以鲜,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477。。当时,永嘉就有大批诗人与“四灵”交往频繁,深受“四灵”影响,其中薛师石尤为显著。薛师石诗歌既有“四灵”风貌,又独成一家。同时代温州文坛名流曹豳评价说:“余读四灵诗,爱其清而不枯,淡而有味。及观瓜庐诗,则清而又清,淡而益淡。始看若易,而意味深长,自成一家,不入四灵队也。”[3]参见:曹豳.瓜庐诗跋[G]//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304 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99
薛师石诗歌脍炙人口,其主盟的瓜庐诗社在当时也非常有声望。重现瓜庐诗社之历史画卷,能够清晰地展示薛师石的生活环境、诗歌创作活动和审美追求,也能很好地再现南宋时期温州文坛的主流风貌。
薛师石(1178—1228),字景石,号瓜庐,南宋时期永嘉(今浙江温州)[4]宋代永嘉和温州相互指称。《宋史》卷八八“志第四十一 地理四”载:“瑞安府,本温州,永嘉郡。”故《宋史》中频繁出现两者互指的现象,本文所用沿袭于此。参见: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2176。人,有《瓜庐集》一卷,存诗112 首。他平生不仕,在温州会昌湖西筑室隐居,自号其室为瓜庐,其《瓜庐集》和瓜庐诗社皆源于此。
能够在会昌湖旁购地筑室,种瓜消遣,诗书度日,悠游闲适,当然是有才有情有闲一族,其家庭经济状况应该不错。薛师石从未入仕,诗歌中也不见谋生的记载,一生足迹几乎不离温州。他没有像南宋中后期众多江湖诗人那样奔走各地,依傍达官贵人,以求馈赠资助。尤其是他的诗歌中没有“四灵”之清贫穷苦气。不仅如此,薛师石尚可以对他人屡屡有所资助救济,其友王绰称其“视寒生窭士,思欲尽取衣食之,困于力不给而止。然犹经理整缉,随所有丐与之”[5]参见:王绰.薛瓜庐墓志铭[G]//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84 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101。薛师石虽然不能随心所欲地资助他人,然家有余产则确定无疑。综合上述几项因素,可以断定的是,薛师石依赖祖产,逍遥一生,几乎无须为柴米油盐发愁,这为瓜庐诗社打下坚实的经济基础。
薛师石虽未出仕,却出生在仕宦世家。王绰记载其家世云:“薛氏实廉村唐补阙令之之后,传十有四世而至曾祖敷文阁待制公弼,祖福州教授公叔渊,父华州云台观公浩。……娶木氏,尚书礼部公待问女。”[5]101薛师石祖上薛令之为唐玄宗年间名宦,薛师石曾祖父薛弼在《宋史》有传,家族仕宦经历一直绵延到薛师石父亲薛浩,薛师石叔祖薛季宣还是永嘉学派创始人之一,故薛家为温州世家大族。薛师石岳父木待问,温州人,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状元及第,官至礼部尚书。温州当地名门之间相互婚配,薛家在宋代温州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薛师石的家世背景,大致能够为其一生的悠闲自在作出解释,瓜庐诗社正是这种悠闲自在生活的产物。
薛师石因为没有进入过仕途,所以生平资料流传甚少,笔者只能根据他的诗歌创作、友人的相互酬答与记载,大略勾勒其生平轨迹。这对于理解薛师石的文学创作至关重要。
中国古代诗社大约有两种组织形式:一种有明确的发起者和参与者,有诗社章法,组织结构相对完整,如元初的月泉吟诗社;
另一种为不定期的文人雅集,只不过是在某一固定的地点,或某些相对固定的人群参与,组织形式比较松散[6]欧阳光说:“宋代之诗社活动大体较为随意……元代诗社活动则较有组织,有一套较完整的章法,从《月泉吟社诗》里可以清晰看出这一点。”这段总结大体指明这两种组织形式。参见:欧阳光.宋元诗社研究丛稿[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76。。瓜庐诗社即属后一种。今人研究者名之各异,故“瓜庐诗社”又有“薛师石诗社”“薛景石诗社”“永嘉诗社”等称谓。换言之,瓜庐诗社是当时温州诗人在薛师石居所不定期的松散雅集。
薛师石在会昌湖旁建造瓜庐,周围环境优美、风景怡人,加之其经济条件尚可,瓜庐便时时有当地文人前来雅聚,吟诗论文,薛师石或创作,或评点,颇有主盟的味道。王绰云:
永嘉之作唐诗者首四灵,继灵之后,则有刘咏道、戴文子、张直翁、潘幼明、赵几道、刘成道、卢次夔、赵叔鲁、赵端行、陈叔方者作。而鼓舞倡率,从容指论,则又有瓜庐隐君薛景石者焉。诸家嗜吟如啖炙,每有文会,景石必高下品评之,曰:“某章贤于某若干,某句未圆,某字未安。”诸家首肯而意惬,退复竞劝,语不到惊人不止。[5]101
这段记载,可以表明以下信息:第一,在薛师石的“倡率”之下,永嘉当地诗人在瓜庐时时“有文会”;
第二,作为东道主,薛师石每次“必高下品评之”;
第三,参加雅集的文人皆“首肯”薛师石的点评,退而更加努力从事于诗歌创作;
第四,瓜庐诗社创作特征是“作唐诗”,“语不到惊人不止”。
又,赵汝回《瓜庐集序》云薛师石“筑庐会昌湖西,灌瓜贴树,篘醇击鲜,日为文会,论切闿析,恐不人人陶、谢、韦、杜也”[7]参见:赵汝回.瓜庐集序[G]//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304 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126。所言大致与王绰相同,唯以“日为文会”之夸张叙说瓜庐诗社活动之频繁,以“论切闿析”赞叹薛师石评点之到位,诗社目的则是向前代伟大的诗人“陶、谢、韦、杜”看齐。瓜庐诗社成员学习的是陶渊明、谢灵运、韦应物、杜牧这些作家清淡秀丽的山水田园之作,诗社成员以山水诗创作为旨归。
薛师石大量诗歌都是在瓜庐所作,其中诗题中标明“瓜庐”者,就有四首。这些诗歌描写了瓜庐的自然环境、诗人的生活情趣和审美追求等。如:
近来有新趣,买得薛能园。疏壤延瓜蔓,深锄去草根。花时长载酒,月夜正开门。最识田家乐,辛勤更不言。(薛师石《瓜庐》)[8]参见: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G].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4813
西山起还伏,插入万丈潭。渔叟操桂棹,樵歌过草庵。年荒酒味薄,天旱井泉甘。不愿丘园贲,惟将《易》自参。(薛师石《瓜庐至日即事》)[8]34813
第一首写薛师石买园种瓜、逍遥度日的隐逸情怀。薛能是晚唐著名诗人,薛师石因与其同姓而借以自指。历史上有过著名的种瓜典故:秦东陵侯邵平,在秦被灭之后,种瓜于长安城东青门外,瓜味甜美,人称“东陵瓜”。诗词中的种瓜者,时常喻指高蹈避世之隐士。薛师石巧用典故,表明自己诗人兼隐士的身份。种瓜非生活必需,亦隐约表明其经济实力。“疏壤延瓜蔓,深锄去草根”就是一种日常爱好休闲,而非维持生计的艰辛劳作。所以,薛师石才可以“花时载酒”,“月夜开门”,诗情画意,悠游自在。至此,薛师石之特殊身份、生活状态、日常情趣、审美追求皆已一一呈现,薛师石重点落实在“最识田家乐”,“辛勤”云云,仅为点缀。第二首是瓜庐生活的另一片段。薛师石于会昌湖旁购地筑室种瓜,还因其景色俊美秀丽。会昌湖旁耸立着西山,万丈倒影,插入湖中,异常壮美而澄澈。“渔叟”“樵歌”皆为隐逸高士,薛师石用以自指。“年荒”以下四句,即为瓜庐生活的另一种情景。薛师石虽无生活之忧,但如逢荒年,日子也会有所窘迫,然饮“井泉”而甘甜,仍然过得有诗意。况且,闭门读《易》,也不失悠闲。两首诗歌所写,薛师石或载酒出游,或闭门读书,这就是瓜庐大致的生活场景。
叶适晚年定居温州水心村,该村就在会昌湖附近,薛师石瓜庐友朋中就有了叶适的身影。如:
未成三径已荒芜,劳动先生枉棹过。数朵葵柳发深愧,一池鸥鹭避前呵。路通矮屋惟添草,桥压扁舟半没河。再见缁维访渔父,却无渔父听清歌。(薛师石《水心先生惠顾瓜庐》)[8]34818
宋宁宗嘉定年间,叶适告别仕途,退居水心。对于薛师石等江湖诗人而言,叶适是德高望重的政界和文坛前辈,瓜庐得其“枉棹”来访,诗社成员颇有诚惶诚恐的感受,故而“葵柳深愧”,“鸥鹭避前”,诗歌借用自然风物婉转表达这种崇敬惶恐的心理。薛师石最终强调自己“渔父”的隐逸身份,显然是以此自豪的。瓜庐在当时温州声望卓著,才有了朝廷大佬叶适的“惠顾”。
“四灵”是瓜庐诗社的积极参与者,薛师石《秋晚寄赵紫芝》所云“闲看篱下菊,忽忆社中人”[8]34819证实薛师石与“四灵”因诗社常常相聚。“四灵”各留下一首《题薛景石瓜庐》,诗云:
何地有瓜庐,平湖四亩余。自锄畦上草,不放手中书。人远来求字,童闲去钓鱼。山民山上住,却羡水边居。(徐照《题薛景石瓜庐》)[8]31385
近舍新为圃,浇锄及晚凉。因看瓜蔓吐,识得道心长。隔沼嘉蔬洁,侵畦异草香。小舟应买在,门外是渔乡。(徐玑《题薛景石瓜庐》)[8]32864
卜得无尘地,栽花仍结庐。虽然亲陇亩,还不离琴书。洲暖烟藏树,波寒月照鱼。东陵人已远,新兴复何如?(翁卷《题薛景石瓜庐》)[9]此诗《全宋诗》失收,从《瓜庐集·附录》补。参见:薛师石.瓜庐集[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20。
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惟应种瓜事,犹被读书分。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吾生嫌已老,学圃未如君。(赵师秀《题薛景石瓜庐》)[8]33845
瓜庐占地约“四亩余”,栽种嘉蔬、异草、鲜花、绿树,错落有致,芳香扑鼻,清幽秀美;
周边更有平湖沼池,水波荡漾,曲径通幽;
远处则群山耸峙,郁郁葱葱,云雾缭绕。“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是对瓜庐环境和风光最为经典的描写,也因此成为文学史上的名句。温州文士于此吟诗作文,品评高下,赏心悦目,是多么惬意快乐的高雅聚集!薛师石隐居之日常活动大致为:浇锄耕种,执书阅读,泛湖垂钓,书法写作,弹琴作乐。“四灵”皆用“东陵”“封侯”之邵平典故赞美薛师石淡远世事、清高脱俗的行为和品格,“瓜蔓”与“道心”相得益彰。“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是对薛师石生平和志趣的最好定位。这四首作品当然是“瓜庐诗社”的成绩之一。赵师秀外出仕宦期间又有《寄薛景石》云:“清秋添一月,故里别三年。最忆君门首,黄花匝野泉。”[8]33841瓜庐风物和诗社活动,赵师秀念念难忘。
四首诗歌提供了瓜庐生活更加丰富的信息:其一,瓜庐不仅种瓜,还有“栽花”等行为,越发表明薛师石的耕种是一种消遣,而非生活劳作;
其二,薛师石不仅组织诗社活动,参与诗歌创作,而且擅长书法,远近皆来“求字”。关于后一方面,王绰有详细记载:“景石不止工小楷,籀篆斯隶,深造其极。四方士友求于门,景石不靳惜畀之,大者径三数尺许,铭祖父有不得景石书为恨。”[5]102
前文引王绰所言“永嘉之作唐诗者”,除“四灵”之外,还列举了刘咏道等十人,他们都是瓜庐诗社的成员,薛师石在诗歌中留下许多与他们交往的点滴。如《哭刘咏道》云:“案上韩文与杜诗,小斋闲淡亦相宜。人怜贫病忧无计,自说文章乐未央。”[8]34829《送文子监草料场》云:“坐局何烦听晓鸡,豆萁苜蓿亦诗题。好文不爱今人体,色养宁嫌古署低。”[8]34825《送张直翁之筠阳》云:“时平民事少,诗句定能清。”[8]34816《送张直翁》云:“宰公诗句是骚人,官舍况临湘水滨。”[8]34829《送赵几道赴台州录事》云:“今兹送言暂相别,诗规笔诲纷崔嵬。”[8]34813《送卢次夔兼柬卢九秘书》云:“朝回收疏稿,夜语杂诗情。愧我多年别,相烦一寄声。”[8]34816《赵叔鲁端行胡象德携酒见顾》:“一贤二公子,枉驾瓜庐丘。烹鱼载美酒,竟夕为我留。评诗仍和曲,举白不计筹。”[8]34830《送赵端行廷对少寓期待之意》云:“独谢归廊幕,诗呈第一篇。”[8]34816《送赵端行》云:“身虽羁旅尽,诗则骚雅存。”[8]34818这些诗作首首言及诗作,可见是诗歌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并不断加深彼此友情。上述诗句中也透露出瓜庐诗社成员的某些共同审美追求:“韩文杜诗”“不爱今人体”“清”“诗规笔诲”“骚雅存”等。他们“烹鱼载酒”,“评诗和曲”,正是瓜庐诗社常有的雅聚场景。
瓜庐诗社成员,当然远远不止王绰所列举的,如上举诗题中出现的“胡象德”,来访瓜庐时,薛师石称其为“一贤”。薛师石诗题中出现的交往者,人数众多,如蔡任、黄元信、葛天民、陈叔鲁、刘子至、陈水云、丁子植、蒋肖韩、谢强学、奭山人、薛泳、法照、夏肯父、林敬之、郭子奇、叶谦夫、陈器之、王绰……这些出现在薛师石诗题中的人物,不一定都是诗人或瓜庐诗社成员,但其中必然有许多瓜庐诗社的活跃成员。如葛天民就是重要的江湖诗人,与“四灵”交往也很密切,曾为僧,后返俗。薛师石《赠葛天民》云:“逃禅已得计,易姓岂云非。自说身如幻,常人见亦稀。亭边看荷叶,楼上挂蓑衣。几夜苏堤月,随君瘦影归。”[8]34816《和葛天民》又云:“贾岛文章怀素书,得来读罢卷还舒。西湖柳下为君宅,东海云边是我庐。千里江山常若此,一生心抱欲何如。相思唯有加餐食,不暇逢人寄鲤鱼。”[8]34820这两首诗歌对葛天民的身份、趣好、生活场景都有非常形象的描摹。
这些瓜庐诗社成员的诗作也时时涉及瓜庐。赵汝回,字几道,其《薛景石瓜庐》云:“湖村有真逸,爱着钓鱼袍。鹤语柴门静,身闲笔砚劳。移来瓜种别,看得桂丛高。所写虽云僻,文名不可逃。”[8]35873诗中对薛师石所居与所为有形象的描写:瓜庐寂静,唯闻“鹤语”,且有瓜蔓、桂丛环绕;
薛师石“笔砚”勤勉,“文名”甚高,爱以“真逸”渔父自居。又,刘植,字成道,其《题薛氏园》云:“屋头深锁屿头云,高下亭台景旋分。荷气晓来迎露看,泉声雨后隔溪闻。疏棂不碍松萝月,高柳时停鸥鹭群。只恐此身闲未得,征书催发暑如焚。”[8]33995这首诗重在写瓜庐景色:绿荷迎露,雨后泉溪,月明松萝,高柳鸥鹭,处处清幽秀丽。又,赵希迈,字端行,其《吴中中秋怀瓜庐诸友》云:“凉分一半秋,此夜客吴洲。无侣共明月,唤僧同倚楼。天虚云气尽,风静桂香浮。遥忆前年醉,狂吟沧海头。”[8]37899这首诗则是追忆瓜庐诗友,赵希迈念念不忘前年瓜庐诗社活动时自己“狂吟”其间、豪兴大发的情景。
瓜庐诗社的雅集活动,体现了南宋中后期温州诗坛的主要风貌。
薛师石及其瓜庐诗社之创作,并不仅仅局限于瓜庐风光、诗社活动等题材,个人的日常生活感受和情感经历都是可以一一入诗的。薛师石《瓜庐集》留存的112 首诗歌,或为诗社而作,或在其他时段创作,明了薛师石诗歌的风貌有益于加深对“江湖诗派”的理解。
薛师石隐逸不仕,有更多的时间流连于湖光山色之间,其筑室会昌湖旁,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取其景色秀美。前述薛师石写瓜庐之作,已经涉及居所之风光,其诗作也多写瓜庐之外的秀丽山水。
温州雁荡山风景名满天下,大龙湫更是雁荡山标志性的景观。薛师石曾以此写诗:
昔闻天下山,衡岳称崇丘。又闻天下水,江汉为巨流。古有《山海经》,历历叙九州。李唐三百载,诗家无一留。及观郦道元,此地亦不收。不知诺矩那,何事能穷捜。我来玄妙境,万丈悬清湫。石壁去无极,百里弥道周。云气冒群岫,龙宫深以幽。轻舆岩壑底,竟日涉溪游。阴晴异瞻瞩,远近难搜搂。飘如飞素练,粲若散琳璆。风掀一潭雨,佛坐四时秋。喧呼势益骤,汹涌声弥吼。变化有如此,溥博谁与俦。吾谓神龙力,岂繄神鬼谋。稽首荷玄遇,久坐劳双眸。一杯却岚暑,旋步轰雷稠。以吾淡世虑,歘起杞人忧。何当骑天狼,满引射斗牛。(薛师石《大龙湫》)[8]34828
诗歌以“衡岳”“江汉”为陪衬,极力称赞大龙湫的山势险峻、激流浩荡。“我来玄妙境”句以下,细致描述大龙湫的风光景色:石壁耸立,连嶂百里;
云气蒸腾,潭水深幽;
瀑布飘飞,风激如雨;
汹涌喧呼,声如怒吼。这首诗在《瓜庐集》中非常特别。其一,薛师石所作大都是近体诗,以五、七律居多,这是一首古体诗,是现存薛师石诗歌中篇幅最长的。其二,诗歌结尾流露出对国事的关切,这是《瓜庐集》中罕见的。“何当骑天狼,满引射斗牛”即“会换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之意。时时以隐士自居的诗人,胸中仍有一团报国的火焰。
大龙湫乃温州最负盛名的景观,“四灵”中有三人留下题咏之作。徐照《游雁荡山·大龙湫瀑布》云:“飞下数千尺,全然无定形。电横天日射,龙出石云腥。壮势春曾看,寒声佛共听。昔人云此水,洗目最能灵。”[8]31386徐玑《大龙湫》云:“瀑水数千尺,何曾贴石流。还疑众山坼,故使半空浮。雾雨初相乱,波涛忽自由。道场从建后,龙去任人游。”[8]32875赵师秀《大龙湫》云:“一派落虚空,如何画得同。高风吹作雨,低日射成虹。西域书曾说,先朝路始通。或言龙已去,幽处别为宫。”[8]33843
薛师石多数诗篇都是写家乡及其周边湖山风光的,《大龙湫》只是其中之一,下再列其三首近体诗:
门对南塘水乱流,竹根橘柢自成洲。中间老子隐名姓,只听渔歌今白头。(薛师石《题南塘薛圃》)[8]34818
船泊溪西岸,人家见晚舂。疏星寒有雁,村寺夜无钟。竹径通新店,茅柴暖病容。农夫不相识,问我欲何从。(薛师石《宿瞿溪》)[8]34823
两峰争起入云层,半属虚空半属僧。斜日满山人到少,任蕃去后我来登。(薛师石《巾山》)[8]34818
会昌湖分为西湖、南湖。南湖俗称南塘,为温州著名风景秀丽处所,今日依然风光宜人,乃市民休闲好去处。南塘位于温州瑞安门(俗称大南门)之外,当年非常寂静幽僻,湖水弥漫乱流,竹子和橘树错落栽种,绵延成洲,是薛师石等隐士喜欢游览或选择居住的处所。首诗之“薛圃”,应当是另一薛氏园圃,而非瓜庐。“四灵”亦有南塘题咏,翁卷《南塘即事》云:“半川寒日满村烟,红树青林古岸边。渔子不知何处去,渚禽飞落拗罾船。”[8]31426瞿溪在温州近郊,次诗中薛师石是病愈出游,带有相当的疲惫感。寒夜疏星,村寺无钟,冷落清苦,这是薛师石诗歌中少有的意境,是身心俱疲的一种表达。竹径通店,茅柴暖容,农夫问候,这些乡间风物毕竟给薛师石带来些许安慰,出游的目的也就达成了。诗歌写得朴实无华、简洁明白,这是“瓜庐诗”的一贯风格。巾山,又称巾子山,位于今临海市东南,濒临温州,唐末诗人任蕃所撰《宿巾子山禅寺》“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10]参见:彭定求.全唐诗[G].北京:中华书局,1980:8335。极负盛名。薛师石登临所见即:双峰对峙,争入云端,山间静谧,唯有僧侣。寥寥数笔勾勒出巾山的险峻和清幽,与任蕃之诗前后辉映。
薛师石其他题材诗歌中,也时有写景佳句。《送张直翁之筠阳》云:“山花香淡泊,湘竹恨分明。”[8]34816《和梅氏西涧韵》云:“近江潮有信,初种树犹低。”[8]34819《寄题赵十四知县听雨堂》云:“谁弹石上琴,涓涓流水响。”[8]34821《学海楼和水心先生韵》云:“江口潮生夜语喧,月残唯有数星存。”[8]34825《寄雁荡诗僧》云:“雁荡峰前夜雨晴,空房不住有蝉声。”[8]34825薛师石所写皆为寻常景物,多素描笔法,寥寥数语,沁人心扉。
薛师石常常以渔父自比,就是在不停地标榜自己隐士的身份和个人情趣之所在,渔父当然生活在湖光山色之间。其所撰《渔父词》七首,都是在展示自己特别喜爱的生活情景,或者说是描绘自己理想的生活状态。如其中第一首:“十载江湖不上船,卷篷高卧月明天。今夜泊,杏花村,只有笭箵当酒钱。”[8]34815泛舟江湖,停泊酒村,卷篷高卧,明月当头,极其潇洒自在。“笭箵”是贮鱼的竹笼,也泛指渔具,这里指以所钓之物易酒而饮,强调的是随意。宋人在《渔父词》文体的认定上有些模糊,既收入诗集,也收入词集,《瓜庐集》收此七首作品。
与渔父相关的诗作,薛师石还有一首五律:
小舟轻似叶,曾不畏风涛。自说磻溪好,翻疑钓濑高。晚来鱼换酒,归去子持篙。定是逃名者,时闻歌楚骚。(薛师石《渔家》)[8]34818
此处渔父是“逃名者”,他不畏风涛,爱寻磻溪,以鱼易酒,时歌楚骚,完全是薛师石的自画像。这不禁令人联想到“四灵”对薛师石的定位:“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薛师石喜欢自称“逃名”者,《渔父词》其五云:“不是逃名不肯来。”[8]34815《挽林敬之》云:“我亦逃名者。”[8]34824
除了上述五律,薛师石还有两首七绝《渔父》:“偶来浦口芰荷香,绿叶丛中睡一场。须信至人无妄想,不曾有梦见文王”[8]34826和“利薄每言随分过,避名不入愚溪路。春深雨足钓丝长,夜来又宿蓑衣步”[8]34826。以如此多的篇幅歌咏渔父,在宋人诗集中罕见,可见薛师石的由衷喜爱和自我标榜。
薛师石以隐士自居,更多关心自己的生活环境和生活状况,所以他的诗作时常叙说个人生活情趣或日常状态,隐逸瓜庐和浏览山水是情趣之一种。其《自题》云:“半生作计在田庐,习懒何曾好读书。谁却画作古人样,旁边还是欠犁锄。”[8]34822薛师石51 岁去世,“半生作计”可视作生平总结。薛师石自言隐逸“田庐”是生性“习懒”导致的,所以他的“读书”就不是为了应举,而是兴之所至、开卷有益。“欠犁锄”的补充,说明他的瓜庐耕作也是一种日常消遣,而非真正务农。这样的生活情趣在瓜庐诗中一再呈现。其《无题》云:“平生爱菊与梅花,菊比渊明梅似逋。谁知此道今寥落,爱菊爱梅人也无。”[8]34832薛师石向著名隐逸者陶渊明和林逋看齐,感叹现实中知音寥落,同时也是以爱菊爱梅自傲。
当然,薛师石日常生活状态并不总是无忧无虑。如:
此心全剥落,今日一阳生。自分安身计,难逃索隐名。贫中闻道彻,闲里作诗清。别有求鱼者,笑余忧思盈。(薛师石《至日游湖》)[8]34822
游湖的重点应当是湖上风光,这首诗却没有一字涉及。薛师石对自己“难逃索隐名”微感不快,即薛师石对现实社会仍然难以完全忘怀,这在《大龙湫》结句已有强烈的表达。“贫中闻道彻,闲里作诗清”是薛师石对自己生活现状的另一种总结。“贫中”是相对而言的,“闲里”表明薛师石日常生活是无忧的。然而,以其他“求鱼者”凸显薛师石之“忧思盈”,就说明,此“忧思”并不是贫困所累,而是投向现实社会。
薛师石时而从自己的生活现状联想到民生艰难。如:
梅雨润兼旬,暑月不知夏。溪流三尺强,舟人惊昨夜。余家有瓜田,苹藻纷揉藉。鱼虾失凭依,跳跃至床下。卑湿畏暮年,扶策升台榭。难愿方丈食,互市物踊价。四邻各凄凉,惟有酒可借。五月藉新白,咀嚼胜枣炙。闭门人事绝,向晚乌巾卸。震雷压不住,神龙未遑暇。或谓蛟为孽,胡不宁尔舍。旱涝政本农,偏惠及间架。皇天无所私,未遽损禾稼。一洗天下清,作我圣人化。(薛师石《梅雨》)[8]34819
南方暑月梅雨,又称黄梅雨或霉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潮湿水涝,令人厌烦。薛师石此度遇到“兼旬”梅雨,水满堤岸,瓜田积涝,甚至鱼虾跳跃入屋。在外人看来,景观奇特,而居住此间,却苦不堪言。加以暮年畏湿,物价踊涨,而且四邻生活艰难,一片凄凉,薛师石不禁追问老天:为什么“震雷压不住,神龙未遑暇”?难道是孽蛟猖狂过度?结句中薛师石推出美好祝愿:皇天佑民,天下清明,皆作“圣人化”。如此推己及人,颇得杜诗旨趣。
薛师石的诗歌投注于现实的目光不多。《送叶宰赴丰城》所云“有法催常税,无私得众情”[8]34821和《送赵主簿》所云“定将咏物意,移作爱民心”[8]34827都是对朋友的勤勤嘱托。《送子舒弟赴金陵兼柬宋君辅》所云“羽檄时方急,文才用有余。功名收拾了,归食会昌鱼”[8]34824既是嘱托,也是期望。《金贤良》所云“虚号贤良岂疗饥,短衣结袖竟何为。空携痛哭能言策,不遇勤求下诏时”[8]34825则是讥刺朝廷以“贤良”科考求取人才的虚伪。有此寥寥数篇,说明薛师石不是完全淡忘“世纷”,只是生平履历和兴趣爱好让其更倾向于隐逸山水。
在薛师石所有诗歌中,有一首奇特的诗:
夜梦佳人姱且长,星冠霞帔云衣裳。双眉浅淡画春色,两耳炫耀垂珠珰。细步逡巡倏相近,世道人情不敢问。敛容正笑发一言,不识巫山云雨恨。自从十五学仙经,今年二十身骨清。天上有籍升其名,长声短声歌紫琼。紫琼之章词婉转,永与人间风调远。余声未竟钟鼓鸣,雾散烟收人不见。(薛师石《纪梦曲》)[8]34817
现实中薛师石如此清高脱俗,他的梦却这样色彩斑斓。所梦的这位佳人,“星冠霞帔”,当是道姑,也可视作天上仙女。她十五岁学仙入道,今值二十妙龄;
她淡妆秀丽,珠珰陪衬,“细步逡巡”,歌声婉转,仿佛又与现实中的歌妓合拍。虽然薛师石故意强调“不识巫山云雨恨”,然梦中的缕缕艳情相思却已透露出来。薛师石也有七情六欲,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只不过其这方面情感极少表现在诗歌之中,现存作品中唯此一首,故称奇特。
综上所述,薛师石之瓜庐生涯相对简单超脱,其诗作的题材也比较狭窄,集中于山水风光和隐逸生活情趣,无论是其游览之作,还是其酬答、送人之作,皆是如此。对现实投去关注的目光,以及其他情感表达,在诗中仅偶尔一现。赵汝回《瓜庐集序》称薛师石诗歌:“独主古淡,融狭为广,夷缕为素,神悟意到,自然清空。如秋天迥洁,风过而成声,云出而成文。”[7]126此是既恳切又形象的评价。
“四灵”是南宋中期以后影响巨大的诗歌流派,薛师石与“四灵”交往频繁,感情深挚,前文已经屡屡涉及。集中梳理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及诗歌异同,能够加深对“四灵诗派”和南宋中后期诗坛的理解。
薛师石友人王绰、赵汝回、曹豳等,论及薛师石时,总是将其与“四灵”相提并论或相互比较,薛师石及其诗作与“四灵”有非常深的渊源关系。首先,薛师石曾向“四灵”学习写作。叶适《薛景石兄弟问诗于徐道晖请使行质以子钱畀之》云:“弹丸旧是吟边物,珠走钱流义自通。认得徐家生活句,新来栏典讳诗穷。”[11]参见:叶适.水心文集[M]// 叶适.叶适集.刘公纯,王孝鱼,李哲夫,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0:135。“四灵”中大约徐照年龄最长,故薛师石兄弟皆向徐照请教作诗之法,且能得“徐家生活句”真髓。此后,由于情趣相投,“四灵”成为瓜庐诗社座上宾,频频诗歌酬答。《瓜庐集》标题中明确写给“四灵”的,存今还有十三首之多,分别为:《寄赵紫芝》《会宿赵紫芝宅》《送赵紫芝入金陵幕》《挽徐道晖》《秋晚寄赵紫芝》《戏赠赵天乐》《喜翁卷归》《塔山和徐道晖壁间韵》《喜徐玑至》《怀赵紫芝》《寄题赵紫芝墓》《哀徐致中》《送翁灵舒闲游》。此外,赵师秀曾任上元(今南京江宁区)主簿,薛师石所写《送赵主簿》当为送赵师秀之作;
《送赵端行》中有“吾友天乐翁”,亦言及赵师秀。凡此种种,频率之高,令人瞩目。
与“四灵”交往的生活片段,大致分为相聚之欢趣、送别之眷恋、别后之思念、去世之悲悼等四个方面。这也是薛师石与其他诗友交往的常见场景,所以探究薛师石与“四灵”之交往,即可了解薛师石日常文学活动的诸多重要信息。
薛师石常常登门拜访“四灵”。《会宿赵紫芝宅》云:“郊居无一事,喜见友人来。促席坐添火,推窗立看梅。论诗漏欲尽,煮茗匣重开。此夜思徐照,墓松犹未栽。”[8]34814老友相聚,“推窗”赏梅,“促席”闲聊,中心话题是“论诗”和思友。徐照是“四灵”中最早去世的,此时“墓松未栽”,大约去世不久。徐照嘉定四年(1211)去世,此年薛师石34 岁,赵师秀42 岁,两人的生活都过得相对悠闲如意,故诗中多喜悦之情。即使怀念亡友,薛师石也无更多悲苦情绪,恐怕回忆的是徐照的才华和诗作——“论诗”的内容之一。此日相聚甚欢,谈论竟夕,于是薛师石留宿赵师秀宅邸。
令薛师石更多写相聚欢趣的情景,都是别后重聚。诗社寻常相聚,重心会落在游览、观赏、吟咏等诸多其他话题上,唯有别后重聚,方可成为薛师石当下最动感情的事情。其《喜徐玑至》云:“荣满自南归,曾过秦系庐。无心缘见道,会面只如初。诗好多人说,官清得荐书。柴门劳顾访,未觉四年疏。”[8]34821徐玑任满南归,便再度拜访薛师石,两人情好如旧,话题离不开“诗好”“官清”,因为徐玑这次是任满归来,当然会言及任职期间的种种事情。
薛师石还有记录老友访而不遇之诗:
我老寡俦侣,年荒值冬迫。膝下有啼寒,瓶中无储积。岂不展转思,自欠经营策。儒冠匪谬误,赋性素褊窄。渊明疑夙世,荷锄心便适。嗟余四友朋,惊见三化魄。一翁尚凄凉,六秩困行役。家贫病难愈,诗苦发全白。昨来扣我门,偶往比邻宅。闻语亟倒屣,已去倏无迹。知君怀百忧,虽出难久客。从今幸安居,况有旧泉石。清晨过穷庐,竟夕话畴昔。游者已云远,相期守枯瘠。(薛师石《喜翁卷归》)[8]34820
这首诗非常特别,其所显示的凄苦清冷风调,在《瓜庐集》中少见,而与“四灵”风味合拍。诗题为“喜”,其实悲多于喜。原因如下:其一,人到暮年,孤独无侣;
其二,家境窘迫,难以维持;
其三,“四灵”已亡三人,老友凋零;
其四,翁卷失意而归,境况凄凉。翁卷这次来访时,薛师石恰好外出,错失重聚机会。然而,薛师石安慰翁卷:归来可以“安居”,会有很多机会重聚“话畴昔”,老友便可相守“枯瘠”。薛师石缺乏“经营策”,坐吃山空,晚年渐渐陷入窘境,所谓“膝下有啼寒,瓶中无储积”。薛师石认为晚境难堪非“儒冠”所误,深层原因是“赋性素褊窄”,这种反思隐含着不悔。老友来访不遇,薛师石开篇却用大段文字诉说自己当下境况,老友境况应该与此相似。薛师石与“四灵”不但有共同的审美追求,而且生活经历和感受也逐渐靠近。翁卷失意一生,深层原因不也是“赋性素褊窄”吗?
与薛师石不同,“四灵”常常离开温州,外出仕宦或漫游,薛师石的送别诗留存二首:
为官亦僦居,官况定何如。昨夜交游散,满湖秋雨疏。此邦佳丽久,旧吏拜参初。喜是贤侯幕,新年有荐书。(薛师石《送赵紫芝入金陵幕》)[8]34814
袖有新诗如美玉,知君去意十分浓。山行见草认灵药,午歇就阴依古松。两鬓已添蓬蔂色,三年判作飘零踪。羇情夜后更愁绝,深涧断猿溪寺钟。(薛师石《送翁灵舒闲游》)[8]34826
首诗说的是赵师秀绍熙四年(1193)秋前往南京,入建康知府郑侨幕。临行前,诗友们在瓜庐聚会,为其送行。“昨夜交游散,满湖秋雨疏”就是指这次会昌湖旁的送别相聚。赵师秀此度出仕,前景不明,“官况定何如”应该是赵师秀的满腹疑虑。薛师石安慰说:郑侨乃“贤侯”,你必得其赏识,他一定会给你一份很好的升迁“荐书”。薛师石之所以提到“荐书”,是因为宋人官职升迁,制度规定必须有长官推荐书。秋季过去,很快就是“新年”,薛师石是在强调赵师秀不久便会得到长官奖誉,官况即可明了。同时,翁卷有《送赵紫芝为江东从事》:“山水六朝地,登临三考时……正属黄花发,愁闻有别离。”[8]31411葛绍体有《送赵紫芝入金陵幕》:“故国带秋色,长淮起暮烟。民闲足登眺,吟满菊花天。”[8]37959它们都是这次送别雅聚所作,这是瓜庐诗社的又一次日常活动。次诗说的是翁卷漫游。翁卷曾通过发解试而领乡荐,却始终未能登第,也没有进入仕途。为了科举、仕宦和生计,他多次外出漫游。这次“袖有新诗”,应当是携带新作,行卷拜谒。对翁卷这样的举止,薛师石应该不太赞同,“知君去意十分浓”隐含着曾经有过的劝说。翁卷决意登程,薛师石满怀凄苦。他想象翁卷:“山行见草”,“午歇就阴”,沿途冷落孤寂;
而且,奔波途中,两鬓添白,三年飘零。这既是翁卷往日漫游的情景,也是薛师石对翁卷这次出游的设想。结尾落在“羁情愁绝”,伴随着“断猿”哀鸣、“寺钟”回荡,境况越发凄凉悲苦。薛师石为翁卷担忧,深挚情谊浓浓流露。两首诗所表达的内容不同:赵师秀外出仕宦,薛师石多予鼓励;
翁卷漫游前景不明,薛师石为其担忧。但是,临别的眷恋之情却是共同的。
“四灵”之中,薛师石与赵师秀交往最多,感情最深,现存别后思念之作都是写给赵师秀的。如《寄赵紫芝》云:“别后访消息,传言一半虚。前官已不就,所向定何如。苦雨厌羇思,春风欺旧庐。怀人闭门夕,专拟寄来书。”[8]34814赵师秀仕宦经历并不顺畅,官职低微,薛师石牵挂之情更浓。“苦雨”一联,借风物诉说赵师秀羁旅愁怀和对故乡的思念之情,自然巧妙,耐人寻味。又,《秋晚寄赵紫芝》云:“数日秋风冷,丘园独自身。闲看篱下菊,忽忆社中人。苦咏肩常瘦,移家债又新。极知君淡泊,十载得相亲。”[8]34819前四句言己身今日寂寞孤独情怀,故而思念老友。“忽忆社中人”是《瓜庐集》中唯一明确以诗社自称的,这出现在思念之作中比较合理,因为诗社雅集时关注的是创作和品评。同时,这也说明薛师石与“四灵”最为频繁的交往是诗社活动。后四句追忆友人。赵师秀擅长“苦吟”,“移家”有债,生性淡泊,这些都是简要到位的特点捕捉,唯有“十载”老友才能一语中的。又,《怀赵紫芝》七绝云:“日沉月上暝烟斜,收拾渔竿恰到家。为忆城南清瘦友,寒宵梦里见梅花。”[8]34821“暝烟”“鱼竿”“清瘦”“寒宵”“梅花”,组合成一幅空灵淡远的画面,清幽秀美,是最为典型的“四灵”诗风。
薛师石送走了“四灵”中的三位,各有诗篇哀悼。如:
昌黎铭最好,友朋更情深。身没复何憾,家贫自不禁。春山无死草,夏木有清阴。为鬼诗还别,重来何处寻。(薛师石《挽徐道晖》)[8]34818
亡友如今隔杳冥,画身只见病时形。书窗闭久梅添润,花径荒来草又青。一卷诗编空就绪,两年文会觉凋零。几回行过深深巷,不忍登堂不扣扃。(薛师石《哀徐致中》)[8]34822
辛未联诗别,九年成恍惚。大星坠地旋无光,君身入土名不没。吴越之水相交流,寂寞诗魂何处游。不闻孤鹤唤人醒,空见梅花似人影。无复东岩招谢客,应住西湖伴和靖。世上如今一句无,一灵独存势欲孤。我有生刍来未得,只愁宿草易荒芜。(薛师石《寄题赵紫芝墓》)[8]34822
篇篇情致深婉,难以舍弃。其中都会重点提及三人各自的诗作:“为鬼诗还别”“一卷诗编空就绪”“寂寞诗魂何处游”。诗歌创作是“四灵”生平最杰出的成就,“四灵”也因此千古留名。“一灵独存”之翁卷,卒年大约与薛师石接近,故《瓜庐集》中无悼念翁卷之作。
薛师石与“四灵”交往频繁,诗风近似,当时诗坛大都将其归入“四灵诗派”。然而,曹豳又强调薛师石“自成一家,不入四灵队”。关于这一点,曹豳有较为详细的说明:
盖四灵诗虽摆脱尘滓,然其或仕或客,未免与世接,犹未纯乎淡也。若瓜庐,则终身隐约,不求人知。其所为诗,若淳音淡泊,自有余韵,其分数又高矣。此水心先生之所称赏,而诸灵之所推逊,而待以别席也。瓜庐没后,其诗始出,而求者益众。平生所为诗不多,其子峻辈始收拾,仅得几篇,旋锓诸板,以应好事者之求。[3]99-100
在这篇序跋中,曹豳一直联系“四灵”来评价薛师石诗歌,这本身就说明了二者的密切关联性。薛师石诗歌多写自然风景,趣味清淡,神思悠远,谋篇精心,喜用近体,尤其是五、七言律诗和七言绝句,所谓“作唐诗”。这一切都与“四灵”相似,也是南宋中期以后江湖诗派的共同审美追求。当然,每一位优秀的诗人都有其独立艺术个性,薛师石亦如此。曹豳概括为“清而又清,淡而益淡”,着眼点为薛师石与“四灵”生平经历之不同,剖析非常到位。曹豳同时提及,薛师石身后,其作品大得时人赞赏。
薛师石诗歌与“四灵”诗歌之不同,是由其生活经历不同所造成的。“四灵”之中,赵师秀登第出仕,徐玑恩荫出仕,二人各有宦途经历;
徐照和翁卷虽然布衣终身,但是却多次外出漫游,求仕应该是漫游目的之一。翁卷还曾通过发解试,也曾入“越帅”等幕府。这一切就是曹豳所说的“或仕或客”。薛师石隐居会昌湖旁,完全不求仕宦,在宋代文人中是一位“另类”。
薛师石不求仕宦,是个人生活追求,也与其经济状况相关。正如前言,薛师石家庭经济比较宽松,一生基本衣食无忧。其诗言己之“贫”,只有三次。《赋二十八字》云“急催租税却忧贫”[8]34817,语带调侃,是对“急催租税”的不满。《至日游湖》云“贫中闻道彻”,是与仕宦富贵人家比较而言,更有一点隐逸的自傲。《戊子七月十一日》云“贫因几首诗”[8]34832,则是自嘲不求仕宦,同样隐含一份骄傲。可见,薛师石诗歌,所言己贫,皆非家庭生活陷入窘境的贫困。
“四灵”则不然,诗歌中一再有家境贫寒的表达。徐照《愁》云“田桑独致贫”[8]31362,《移家雁池》云“家贫儿废学”[8]31380,透露出作者只是依赖“田桑”维持生计,以致日益贫穷,乃至“儿废学”。徐玑《古郡》云“贫喜妇儿安”[8]32863,《赠赵师秀》云“化得妻儿不说贫”[8]32882,作者屡屡自嘲,劝慰自己安居贫困。翁卷《秋居寄西里君》云“贫家岁计惟收菊”[8]31422,《次徐灵渊韵赠赵灵秀》云“一日还家只旧贫”[8]31424,不仅言己贫寒,连友人之贫也一并表达。赵师秀《哭徐玑五首》其一云“微官漫不遇,泊然安贱贫”[8]33836,其二云“吾贫未得归,君死不可作”[8]33837,悼友之际,频频言贫。
家境不同,直接导致生活道路相异。“四灵”“或仕或客”,家境贫寒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赵师秀《送徐玑赴永州掾》云“家贫难释宦”[8]33841,《安仁道中》又云“等缘贫所役,为仕愧为渔”,作者一再解释,因贫寒所驱,才不能像薛师石等隐士一样悠闲垂钓“为渔”,只能赧颜“为仕”。[8]33842这些因素又直接影响到诗歌创作。徐照《山中寄翁卷》云:“吟有好怀忘瘦苦,贫多难事坏清闲。”[8]31363时常被贫穷困扰,当然会扰乱作诗“清闲”兴趣。
总而言之,薛师石家境宽裕,远胜“四灵”:他可以选择隐逸瓜庐,过悠然自得的生活,心无旁碍;
他可以比较纯粹地面对山水风光,诗歌也少尘俗牵累,故而达到“清而又清,淡而益淡”的境界。薛师石诗作,除极少数是关注现实的作品之外,大致都显示出此种风貌。“四灵”则因牵挂尘俗,又被贫穷困扰,虽然面对山光水色,时时不可以从容自在,诗歌常带清寒凄苦的风貌。徐照《送朱严伯》云:“远水维舟晚,青山绕舍寒。”[8]31359徐玑《雨中》云:“砌荒蜗出舍,屋漏燕移窠。”[8]32866翁卷《酬友人》云:“南枝早梅白,古涧寒流虚。”[8]31408赵师秀《缙云县宿》云:“古邑居人少,春寒入夜多。”[8]33838此种意境,在“四灵”中最为常见。甚至同写隐者渔父,徐照笔下也是“瑟瑟风吹鬓发飞,自将莎草补蓑衣”(《渔者》)[8]31364。清贫苦寒之貌可见。古人以隐逸为高,以清雅脱俗为高,从这样的角度出发,曹豳推崇薛师石诗歌“淳音淡泊,自有余韵”,甚至认为超过“四灵”。
南宋江湖诗人之中,真心隐逸,完全对仕途不感兴趣,而且家境尚可,能大致过上自己所期盼的生活,这样的诗人罕见。他们的生活和审美追求因此与众不同,显示出鲜明的个性,薛师石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从逍遥江湖、任性随意的立场来看,薛师石则是南宋江湖诗人的极高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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