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丫口的失眠症患者

时间:2023-08-03 17:25:01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八十年前,从昆明到阿萨姆邦,需飞过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横断山、高黎贡山、喜马拉雅山,山与山之间缔结了秘不示人的盟约,连绵无际,犹如汹涌不息的驼群,沉默倔强地奔波于无垠宇宙;
江与江永远只相信自己的方向,土黄色的江水从东南向突然急转为东北向,形成一个“U”形的奇特转折,碧色江水一路向南,不断有支流漫延展开,像一把上紧下疏在夜空里飞行的扫帚。

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负重且艰辛的远行,高空缺氧、设备简陋、货物超载,摇摇欲坠的飞机在迷宫般的雪峰山隘之间穿行,幽深的峡谷在无声尖叫,声波震动着螺旋桨,湍急的河流眨着鬼魅的眼睛,季风、暴雨、浓雾、强气流、低气压、冰雹、寒雪轮番包裹舷窗,形成两三厘米厚的霜冻,完全遮蔽视线,困于暴风雪还是打败暴风雪,取决于运气与经验。这是一条永远只能知道开始而不可预测结局的航线。天气晴好,在飞机上可以看到茂密的原始森林、华丽的冰川、壮美的瀑布,阳光照耀着山谷里亮晶晶的铝片——飞机的碎片,铺成一条蜿蜒向前令人着迷的八百公里银色峡谷,无数魂灵飞来飞去,挥动着一条条乳白色晨雾,飞機的光、铝片的光、冷峻的光、依恋的光,光线交织,完成一次亲密的无声的悲壮的问候。

身材高大的飞行员其实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他大步走过营房前尘土覆盖的路,拉上皮夹克的拉链,在夹克里层,缝着一块长方形的白布,上面印着中文:“来华助战洋人(美国),军民一体救护”,这是航空委员会配发给所有飞行员的“血幅”,飞行员遇到紧急情况跳伞后,凭此布条可与当地群众沟通,得到救助。任何人,只要救护过持有血幅的飞行员,飞行员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救护人都可以从政府获得奖金。男孩走着走着,跳跃起来,奔跑起来,路边的红桉树下,站着长发飘飘的女孩。男孩与女孩约定了明天去晓东街南屏电影院看米高梅的新片。男孩对女孩说:我永远不会迟到。如果我迟到了,那就不必等我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回来了。

昨天,金沙江边的人一如既往地扯起嗓子唱歌,声音爬上山巅,苍凉的声音穿透千载云层:

地有地名人有人名    你是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

你在春天里走路踩百花    你在夏天里走路踩泥巴

你在秋天里走路踩寒霜    你在冬天里走路踩白雪

你到庄稼地头去看看    你到高山顶上去看看

你到红牛成群的草川中看看    你到白羊成群的山谷中看看

上帝之手跷起兰花指,推一把多米诺骨牌,飞机晚点了,接机车迟到了,鲁掌的晚饭没赶上,汽车在风雪丫口抛了锚,构成秩序爱好者谭亦去有生以来为数不多的环环不扣时光。

谭亦去是最普通的四十不惑的中年男人,走进人海,是一粒沙撒入沙滩,一片叶生于森林,一个汉字隐藏进字典。每天早晨一杯玛琪雅朵咖啡与乘机时必带一本书,是他最后的倔强。谭亦去从广州出发,飞机在澳门上空沿海岸线西行,在湛江拐个弯,向西北过钦州、南宁、百色、昆明,在群山的孤绝之巅御风而行,到腾冲下降,总计一千八百公里,用时三个小时。飞机降落于山顶的驼峰机场之时,成为一个神秘的起点,之后的二十四小时里,谭亦去将明白,最远的距离是最近的终点,最近的距离可望而不可即。

飞机降落驼峰机场的元起点之前,谭亦去身处有序的生活中,与过往的每天一样,重复着日常。上午七时十八分到达地铁站台,坐七时二十分的地铁,三号线转八号线,八时五分出地铁站C口,走两百米,在五年老店姜记肠粉铺吃无糖豆浆与烧卖,不甚好吃,尚可入口,好处在于不必排队,随到随吃,再走三百米,进入单位,八时二十八分打卡。九个小时后,下午五时三十分下班,五时四十八分到地铁站台,坐五时五十分的地铁,八号线转三号线,六时三十五分出地铁站A口,天色微暗,人潮汹涌。周一上午开业务会,要求早晨九点半在会议室集合,谭亦去九点二十二分出办公室,步速保持六点四三千米每小时穿越走廊,九点二十六分到圆桌会议室,第二排坐正,三分钟后,叶孤明珠恰好进门,从门到主席位,一共二十七步,不超过一分钟。叶孤明珠是叶总工程师的别称,一位五十岁的女人,喜欢穿卡其色风衣,眼神里每秒都是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锋锐。上周,实习生小潘做错了数据,死不悔改,还跟谭亦去怼天怼地怼空气,叶孤明珠路过,翻了翻数据表,淡淡瞥小潘一眼,小潘立马打翻了潘多拉的盒子,黑烟蒸腾,一夜噩梦,第二天一大早来承认错误。十点四十分,会议进行第五项,叶孤明珠简短说:“谭亦去负责云南这个项目!”谭亦去赶紧点头答应。十个月了,谭亦去的同事们频频出差,比蝙蝠侠在天上飞的次数还多,而他仅在正月里去郊区工厂拜了个年,备受照顾多时,此刻,不要说去云南,就是去南极帮企鹅孵个蛋,谭亦去也会毫不犹豫答应。答应之后,谭亦去才想到,自小听祖父祖母讲述云南种种奇谈怪闻,说百花谷有千蝶蛊,被下了蛊的人自此忘记故乡,一生一世离不开繁花盛开蜂鸣蝶绕之地,祖父祖母去世二十载,茶余饭后的碎念随清明节的纸钱化为缥缈灰烬,是否因此形成了心理暗示未可知,几十年来,谭亦去因工作走遍东西南北竟从未去过云南。

开完会,办公室主任帮谭亦去安排行程票务。办公室主任穿了件鲜绿色麻花纹毛衣,紧绷在发福的小肚子上,秀出圆润的弧形,宛如一枚饱满壮实的牛油果。“牛油果”是谭亦去高中时睡在上铺的兄弟,二十年前的牛油果还是个豆芽,喜欢模仿金·凯瑞,每晚熄灯前会站在谭亦去的床前,说:“早上好!假如再也见不到你,就再祝你下午好,晚上好,晚安!”说完,不等谭亦去抄起枕头拍过去,“金·豆芽”已经伴随着熄灯号如草兔一样跃到上铺,黑暗中回荡着猖獗的狂笑。现在的牛油果比之豆芽时期的体重与腰围分别增加了三分之一,牛油果常常摸着肚皮感叹,哥增加的不是脂肪,是中年的惆怅。谭亦去体重未变化,清瘦如故,头发掉了大半,后脑勺剩余的每一根头发都神奇地克服了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向头顶顽强攀缘。谭亦去说,哥掉的不是头发,是青春的快乐。牛油果一边快速浏览航空网站讯息一边贫嘴:“有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谭亦去嫌弃地说:“直接说坏消息吧。”他知道,好消息历来是坏消息的遮羞布。

牛油果难得抓住谭亦去聊天,自然不能放过贫嘴的机会,字词句奔涌如珠江水滔滔不绝,说:“第一个好消息,出差地是美丽的小镇,四季如春,水果飘香,我们今天温度三十摄氏度,出门秒变油腻男,那里二十摄氏度,美女们穿着袅袅娜娜的筒裙,走在波罗蜜树下,微风吹来阵阵花香。第二个好消息,出差任务不重,对当地航线纪念馆一架具有历史意义的飞机进行检测,并作为联谊结对单位给当地小学的孩子们做关于无人飞行器的讲座,宣传科学知识。当然,有一个小小的不太好的消息,交通略有不便,小镇在中缅边境,你需要先坐飞机到云南某座城市,再转汽车到镇上。我查了一下,距离小镇最近的机场是两百公里之外的缅甸密支那机场,可惜本次是国内出差,不能越境去缅甸挖翡翠。而昆明机场离小镇有七百多公里,开车需要十个小时。不过,我还有第三个好消息,明天有飞腾冲的航班,从腾冲到镇上是三百公里,航线纪念馆专门安排了接机的车,你可以一路欣赏高黎贡山的壮丽风景,与绿孔雀、白眉长臂猿、孟加拉虎搭讪合影,还可能捡个小熊猫。如果没有意见,我就帮你订票了。”

谭亦去给牛油果的后背佯装重重一捶,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的统筹能力与肺活量,幸好牛油果未生在酆都城,否则十殿阎罗王也会被忽悠到爪哇岛上去看奔跑的犀牛。谭亦去说牛油果入错了行,应该去做保健品的营销,定可以脱颖而出成为五钻皇冠大使,实现财务自由,放飞颜值自由,腰缠黑金卡骑一万只羊驼逛扬州。牛油果却说非也非也,没有实物做基础的绚丽话术,再华美也是雕虫小技,哪比得上国之重器。牛油果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大声念着行程安排:“四月四日中午十二点,航班到达腾冲驼峰机场,有专车接你,约下午六点到达片马镇,入住绿色森林大酒店。四月五日上午九点,参加航线纪念馆活动,下午检测飞机,四月六日上午十点做科普讲座,下午继续检测飞机,四月七日上午九点坐专车到驼峰机场,下午六点航班返回。”谭亦去表示无异议,牛油果用绿色纸打印出行程安排,裁成巴掌大小的便签过塑后递给谭亦去,并把电子文档发送到谭亦去手机上。冰凉的塑封的绿色纸片,像一片新鲜叶子的标本,传递出原始森林神秘、荒蛮、莽密、缥缈的信息,无边无际。牛油果压低声音关切地说:“再送你一个彩蛋,我刚看了一个帖子,云南是失眠者的天堂,那里的风可以治疗失眠。”谭亦去满心感激地点点头。如果谭亦去知道明日此时,所有行程安排变成了癞蛤蟆追兔子,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定然深恨自己没有学过铁砂掌与天马流星锤,震碎牛油果的五脏六腑。

下班后,谭亦去大步走出拥堵的地铁口,先去超市买四人份五天量的新鲜蔬菜水果蛋肉。西红柿涨价了,黄瓜跌钱了,牛心紫甘蓝堆成小山,猕猴桃硬邦邦地躺在箱子里生闷气,哈密瓜散发出甜腻的气味。生鲜部新上了野生乌鸡蛋,比鸽子蛋略大,蛋皮雨过天青色,放在铺满乌拉草的篮子里,篮子旁边摆着一张A3纸大的牌子,用红笔写着“云南空运”“纯野生”两排大字,七十元一斤,让人怀疑这是鸡犬升天的鸡生出的蛋,吃了有长生不老的仙力。尿不湿正在做活动,五十二元一包,买二赠一,买三赠二,在此基础上满两百元减二十五元,谭亦去迅速心算后拿了十包XL码的尿不湿。走出超市时,谭亦去已经化身为冲锋陷阵的勇士,左手一袋菜,右手一袋水果,背后一大包尿不湿——超市提供免费打包服务,服务台的小姑娘熟练地把十包尿不湿用透明胶带粘在一起,拿根绳子以三横两竖法捆起来,做成双肩行军包的样式。谭亦去心里自动闪回一首曲子: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

晚饭时,女儿不肯吃饭,像风扇一样摇头,把米饭、虾肉以及青菜豆腐汤撒得到处都是,太太刚要训斥,母亲笑着说:“茜宝越来越有力气了。”母亲是退休的中学教师,在谭亦去的童年记忆里,饭碗里剩下一粒米,也会被母亲兜头打几巴掌,斥为“吃饭不彻底,做事不专心”。很难想象,母亲在年老之后,虽然身材瘦小,却慈祥宽容得像尊弥勒佛,对茜宝笑口常开有求必应。茜宝有时便秘,母亲喂她吃火龙果、喝掺白糖麻油的水,唱着儿歌揉肚子,折腾了半天之后,母亲欣喜若狂地端着便盆给每个人看,仿佛茜宝拉的是金豆子。

暗夜之中,谭亦去仰卧在灰蓝格子的纯棉布床单上,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对面高楼上的霓虹以红、绿、蓝、黄的次序转变,时明时暗,房间里浓黑的暗慢慢变成影影绰绰的灰。新闻里一路向北“逛吃”的大象、舞台上轻灵斑斓的孔雀舞、歌谣里“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的野生菌,以及“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孔雀飞去回忆悠长”的魔性旋律组成了印象派的彩色碎片,在灰色的房间里翩翩起舞,又化为粉尘,沁入每一个毛孔,在血管里、细胞里乱走。谭亦去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路灯,通宵达旦亮着的那种,十个月来的每一个夜晚,谭亦去都在与失眠这只猛兽搏斗,躲在书房里,躲避所有细微的杂音。失眠是世上最无奈的事,如水滴刑,透明的微小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光洁的额头上,听起来是润物细无声的缠绵。实际上,犯人被固定在椅子上,头顶从一块由四根立柱支撑起、正中央打着一个圆洞的木板露出,并被牢牢固定不得动弹,正上方悬着桶底凿了小眼的水桶,水珠透过小孔一滴滴落下,白天黑夜,永不停歇。开始是柔柔的润,然后是丝丝的凉,接下来是木木的僵,尽管皮肤的油脂与弹性可以消解掉大部分水滴的力度,然而持续低温依然让人渐渐失去理智,陷入不能自已的恐惧,暴躁,抑郁,记忆模糊,魂飞魄散。凌晨四点,晨曦灰白的时候,谭亦去才陷入迷离的状态,比睡眠浅,比养神深,焦灼的灵魂化身为一只不安的乌鸦,停歇于菩提树下,梳洗凌乱的羽毛。七点的闹铃骤然响起,像消防车的警报,强行驱赶走所有不合时宜的非分之想,提醒生活进入了现实。现实如谭亦去的行李箱,分为上下四格,洗漱用品、换洗衣物、电脑书本资料、药品证件分别放置于四个大小不一的灰色防尘袋里,内容单调,毫无悬念,构成谭亦去的恒定日常。

所有计划与秩序的脱节始于航空管制。谭亦去乘坐的航班在即将滑行时接到推迟起飞的通知,空姐表示歉意的甜美声音在机舱里反复回荡,乘客们一边抱怨一边聊天,嘈嘈切切交错杂谈,谭亦去闭上酸涩的眼睛,近乎一夜未眠,眼睛干涸如戈壁灘,眨眨眼都是粗粝的砂石落下。家与工作是谭亦去的巨石,他每天早晨推石上山,等他离开后,巨石自动滚落,等待他第二天再推石上山。希望与失望,有序与混乱,责任与疲倦,是他生活里的轮回,出差对他来说,永远是一场撕裂,又是一场新生。虽然延迟了四十分钟起飞,但是在机长的努力下,飞机狂飙突进,十二点十分,基本如期盘旋降落。谭亦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驼峰机场,在云南,很多城市都有这样一个玲珑便利的机场,很多地貌复杂的山地区域善于用空中快线来弥补高山纵横带来的陆路交通不便,看似随意地在山坳中找一块开满油菜花的平坝,或者直接把山巅削平,停机坪不用太大,够滑行“刹机”即可,十几架飞机排着队起起落落。这样的机场,三两个登机口,乘客不需要看指示牌也从来不会迷路;
上飞机,人少不必排长队,安检结束,走一分钟,直接进入候机厅,再走一分钟廊桥,就到了座位上;
下飞机,出廊桥,走一分钟,拐弯下电梯,两个行李转盘顽强地转着,外面接机的人已经在此起彼伏地喊名字。驼峰机场是全国唯一以航线命名的机场,驼峰航线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日军切断滇缅公路后中国和盟军开辟的国际运输线,全长五百英里,又被称为“死亡航线”。离驼峰机场五十公里处是和顺古镇,有六百年历史,一派“士和民顺”之气。

谭亦去比原定时间晚了十分钟,可是,接机车却不见踪影。给司机打电话,司机支支吾吾说正在来机场的路上,听筒里传来一阵莺声燕语的欢笑,司机有点慌乱地说“马上就到”,马上挂断了电话。“马上”作为时间刻度,有橡皮筋的特性,赋予时间奇妙的弹性,变化不定,有时候是一秒钟,有时候是十分钟,有时候是一个小时。从飞机肚子里钻出来的乘客叽喳叫着找到行李四散而去,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唯二的人,中年男人与轻熟女子,各据一角,形成对角线,把大厅齐崭崭地切成两个直角三角形。

司机终于迈着自信而稳健的步伐姗姗而来,这个肤色黝黑鼻梁高挺头发曲卷的年轻人,热诚笑着,中气十足地说:“我是杜鹃花旅游公司的CEO,姓熊,熊大的熊。我们现在出发,下午六点到鲁掌镇,我请你们吃央视采访过的杨掌柜家的驴肉米线。七点到风雪丫口,八点之前就能到片马镇,放下行李,还能去吃个烧烤。”他的身材很像动画片里的熊大,是个灵活的胖子,充满坦然与乐观,全然没有迟到一个小时的心虚。

后续的事实进一步证明,命运只能被预测却不可被安排。等他们赶到鲁掌镇,杨掌柜在紫红芭蕉花下卖出了最后一份非遗米线,乳白驴骨汤,筷子粗的米线,纹理如画的肉片,芫荽葱花薄荷叶,加一勺红油,绿肥红瘦地荡漾在粗陶大碗里,被一个紫衣俏丽女人毫不留情端走。杨掌柜率直地对他们说,驴肉米线连汤都没有了。他们饿着肚子在芭蕉花下走过时,谭亦去并不知道,春天的雪正落满前方的风雪丫口。

昆明四面是平缓的山,滇池五百里,稻田万顷。城市里的建筑,有北方坚固厚实的砖石房舍,有秀雅温润的南方木楼,飞檐马头墙雕梁画栋极尽精巧,每一栋房子,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干净如水的碧空与清晰起伏的山峦。城里纵横的道路由大块青石板铺就,路面光滑,马车跑着颠簸起来像荡秋千。从城里到城外是黑色的一米宽的窄轨铁路,火车不紧不慢开往越南海防港。从地面到天空是涂成墨绿色的飞机,在巫家坝飞入云朵之上。

新割下来的稻草搭在西南联大的校舍房顶,从东部、北部、西部来的人越来越多,附近热闹起来。昆明大西门外,横着南北向的凤翥街,砖铺的路,石砌的小牌楼,落满尘土的面孔,烟火缭绕的茶馆、饭馆、纸烟店、骡马店、饼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凤翥街上有家饼店,做饼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子,深目窄脸,头发盘成利落的发髻,穿着青色麻布偏襟大褂,袖口衣襟绣满艳丽花纹。女子瘦小,一双纤手却极有力气,清早起来和一大盆小麦面,烙巴掌大的发面饼,两面烤至金黄,散发出麦芽糖的香甜,昆明人称面饼为粑粑。街上的女孩子流行起了锦缎旗袍、玻璃丝袜、麂皮包、蛇皮高跟鞋,南来北往的口音纷纷杂杂,金头发白皮肤的外国人、皮肤晒成橄榄色嘴唇抿成一条线的华侨,元气满满的男女学生,穿着蓑衣依然温文尔雅的教授,买饼的人越来越多。

女子用大红的绣花背被兜着眼睛圆圆的婴儿出去散步,路过西饼店,站在旁边看半天,回来把牛奶白糖揉进面团里,发酵到柔软蓬松,揪一块,擀成薄薄的一大片,撒上椒盐涂上黄油,卷成条,均匀切成多个小节,指尖把面节旋转一圈,用掌心压扁,放进锅里慢慢膨胀,冒出白色的蒸汽,软的饼、香的黄油、甜的糖、咸的椒盐,是满足的味道,也是现代的味道。西南联大的女学生们,结伴来买饼,她们穿着阴丹士林旗袍,外面罩着红色毛衣,轻快地走着、笑着,翠湖的风吹动卷曲的发丝。有人问女子,这叫什么粑粑,像麥饼又像面包。旁边女学生开心地说这个粑粑好摩登。女子遂回答,这叫摩登粑粑。于是有圆圆螺纹的黄油麦饼就成了摩登粑粑。

穿红毛衣的女学生坐黄包车从凤翥街到晓东街,在半圆形的南屏电影院门口下车。女学生站在水晶般的玻璃门前,把草纸包好的两只摩登粑粑裹进月白色手帕,捧在手心,向着街口眺望。突然,街上响起了短一声长一声的空袭警报,人们纷纷往野外的方向跑去,十几架尾部画着红色药丸子的九六式轰炸机把蓝天切割零碎。女学生挟裹在人流中,一边跑一边回头,手心还存留着摩登粑粑的热气。

在空袭中,有人悲欢离合,有人一生错过,有人凄厉地唱着古往今来不变的歌:

你要把长矛握紧    你要把弓箭带好

它们会增加你的勇气和胆量    你再忙也不能把要带的东西忘掉

你要带上你的桌子炒面和酥油    你要带上你的酒和茶

你要带上吃的喝的    你要带上家里人的情和意

你上路时不要回头看    不要看后边的山和水

你要让暗淡无光的星星亮起来    要让白云像鲜花一样开放

你要让大风吹起来    你要使江水长流不息

耳石症初愈的茶二道在经济舱狭小的座位里扭成了“S”形,头歪在右,腿伸在左,腰上若不是有安全带固定,一定能扭成十八弯的青蛇。耳石症是一种罕遇的症候,也叫良性阵发性位置性眩晕,发作起来天旋地转生不如死,不过没有生命危险,治疗也简单,请医生徒手摇头或者使用机器把耳石复位即可。但是,耳石症给茶二道带来了晕车晕机的后遗症,此刻,她全身每一个神经元布满难以言说的不适,全身失重,一半身子浸在冷水里,一半身子泡在热水里,无数只蜜蜂在胃与食道中狂舞,把恶心从生理上升为存在哲学,让她恨不能从昆明走路去纽约也不想乘飞机去腾冲。可是,茶二道别无选择,尽力扭成一个可以让蜜蜂慢点爬的姿势,让眩晕、冷汗、呕吐与抽搐来得缓慢一点,虔诚地祈祷让自己睡着。在梦里,回到十二岁,穿着红毛衣,站在马桑树下,手里拿着热乎乎的摩登粑粑,春天的风里灌满黄油包裹的麦香。这种腰斩十八段的姿势太过违背人体生理常规,引来旁边的人时不时以惊悚的眼神扫视,茶二道在稍有力气的时候,强打精神回报以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表示还活着。

两个月前,茶二道正在单位开会,手机静音三分钟,有了五个来自妈妈的未接电话,电话刚接通,妈妈就哭起来,说不活了,这些年攒的钱都存在一张卡里,卡在茶二道闺房的褥子底下,密码是茶二道的生日。茶二道登时吓得腿软头晕,扶着墙壁走出会议室,蹭了杯同事刚送到的青提芒果凤梨奶茶外卖才缓过劲来。茶二道的妈妈是打破了美丽与智慧不能共存魔咒的女人,读书时是学霸加校花,入职后是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审计师,嫁了个宽厚善良踏实做得一手好菜的老公,结婚三十五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唯一的短板是生了容貌平常智商普通的茶二道,常为之扼腕叹息烂泥扶不上墙麻雀变不了凤凰。茶二道工作第一年就拼死拼活借钱贷款买了套二环外的一百平方米的商品房,全然因为在光环绚丽的母亲的阴影之下,卑微到诛心。仅就起床一件事来说,具有强大自律精神的妈妈严格遵循早晨六点半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的良好作息时间,每个周末孜孜不倦地叫茶二道起床跑步,如果茶二道晚起五分钟,会被妈妈从小时候的错事一一指责,最终结论是一代不如一代。茶二道搬出去住原本只想落个耳根清净,不想房子变成了重点小学学区房,房价大涨,反向验证了妈妈果然具有所向披靡的魔力。茶二道搬家后迅速与妈妈和解,跟同事说,不相信什么观音灵签,只信老妈神算,老妈绝对是神仙下凡,这辈子就躺平摆烂靠妈吃妈算了。神仙老妈居然要去死,这不是晴天霹雳,这是火星撞地球。

让神仙老妈魔力破防陷入抑郁的是外婆。外婆八十岁,一个矮矮的、瘦瘦的,戴着花镜,穿藏蓝土布对襟衫的小老太太,像极了挪威童话里的小茶匙老太太,性格温和,一肚子有趣的民间故事,喜欢做美食,尤其擅长洋芋焖饭。宣威肥瘦相间的火腿、剑川的紫心洋芋、澄江的甜豆、遮放的长粒香稻米,一并放进金红色的铜锅里,小火煨熟,揭开锅盖,绿的豆、白的米、红的火腿、米黄带紫的洋芋,层次分明,香气扑鼻。茶二道小时候被邻家胖男孩抢走了夹沙桂花糕,推搡之间,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儿,哭得抽抽搭搭。外婆却送这胖崽子两块桂花糕,细声慢语地说:“想吃桂花糕就告诉婆婆,婆婆每天都做桂花糕,但是你不能欺负小朋友,欺负别人的小孩是坏小孩,坏小孩没有桂花糕吃。”这样一个可爱的老太太,怎么会令人生厌呢?!茶二道暗自思忖神仙老妈是不是进入了更年期,心理老师说完美主义者的更年期往往加倍焦躁。爸爸说,妈妈最近总是拿着水果刀满屋子找水果刀,茶二道赶紧安慰爸爸,只要妈妈不是拿着水果刀满屋子找老公就行。于是,茶二道毅然把外婆接到自己家来住几天,等姨妈两个月后从德国回来再说,姨妈是社牛界的天花板,定然能协调好外婆与神仙老妈之间的关系。

茶二道借口一个人住太孤单,恳求外婆来同住。外婆欣然同意,她最牵挂茶二道三十岁了还单身这件事,准备亲自来帮外孙女挑个男朋友。外婆搬过来之后,上午九点钟,给阳台上的吊兰浇水;
十点钟把冰箱里的蔬菜择好;
十二点,茶二道回到家就吃上了一荤一素一汤;
下午三点,外婆到楼下小花园里转一圈,看别人练八段锦,也跟着比画几下;
下午五点,扫地机器人在房间里忙碌,外婆在厨房里淘米煮粥;
晚上七点,茶二道喝着红豆薏米莲子花生紫米粥,惬意打个饱嗝儿,发自肺腑地鄙视神仙老妈的更年期神经质。

事实证明,茶二道的确还年轻,每个刚三十岁的人往往会因为单纯而盲目乐观。三天后,外婆半夜爬起来到厨房做饭,把汤锅放在煤气灶上煮小米粥荷包蛋,人却跑到客厅里看起了电视,水突突沸出来,娇黄的米粒与白色的蛋清淌得到处都是。汤锅吱吱的声音吵醒了茶二道,关煤气、端锅,烫得甩手,一边甩一边找抹布,擦灶台、洗锅。外婆茫然打量着茶二道,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茶二道穿着睡衣挽着袖子跑来跑去。茶二道以为外婆是睡迷怔了,像外婆对待小时候犯了错的自己一样,细声细气地安慰外婆,把外婆领到卧室里,看着外婆躺好,发出酣睡的鼾声,才关灯离开。第二天,外婆和平时一样,浇花、做饭、打扫卫生、读小说,还给茶二道讲小区里的婆媳论战,慢条斯理地评论:一个巴掌拍不响,各自让一步海阔天空。两天之后,外婆半夜换上黑绸对襟褂子悄悄提着垃圾出了门,走到小区里,拍着每个垃圾桶,像在专心致志地选西瓜,她摇摇头,对每一个发出“咚咚”声的垃圾桶都不满意,舍不得把垃圾扔进去,认认真真提着,在小区里转圈,拐弯处,把迎面走来的巡夜保安吓得一哆嗦。幸好保安认得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赶紧给茶二道打电话,茶二道边接电话边飞速地披上外套冲出门,满脑子山无陵夏雨雪宇宙大爆炸的崩溃。茶二道把外婆领回家,外婆又是一副茫然無辜的模样,脱鞋子,换睡衣,上床,很快发出沉沉的鼾声。接下来的日子,茶二道不敢早睡,每晚喝两杯黑咖啡撑着,到了夜里两三点,没有什么异常才去休息。平静了几日,凌晨四点,大门门锁咔嗒响了一声,茶二道一个激灵醒来,发现外婆已经不在卧室里了,等她穿鞋子披外套冲出来,根本不见外婆影踪。茶二道在门卫处调看了监控,发现外婆出了小区大门向东走了,她狂奔到大街上,大喊着外婆的名字,路边烧烤摊前零星几个人,看喝醉的疯婆子一样看着她,她脑海里一片空白,终于在街尾二十四小时营业超市找到了外婆。幸好店主细心,看出了外婆不对劲,劝外婆在店里休息,正准备报警。茶二道牵着外婆的手往回走,外婆的手干枯冰凉,小碎步走着,不说话,茶二道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作孽,扭过头看外婆,外婆一脸的惝恍迷离。

两周之后,茶二道已是面色乌青,脑袋里左半球是水右半球是泥,微微一晃满脑水泥,讲话颠三倒四。茶二道在外婆的床前用充气垫做了个简易铺,外婆睡着后,她才敢睡,若是夜里稍有风吹草动,便能第一时间察觉。茶二道如此过了三日,每晚都能把外婆有效拦截,好声好气地哄外婆上床继续睡觉,茶二道心情不由放松下来,准备天亮了找个老中医给外婆号脉,开些安神的中药。茶二道看着熟睡的外婆的侧影,如此小小的黑黑的一团,像个儿童,内心浮起无限感慨与温暖,默默地想:小时候外婆哄着我,我现在要哄好外婆。这么想着,倦意渐渐浮上来,做了一个捉蝴蝶的梦,梦到自己好容易捉到一只黄黑相间的蝴蝶,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蛙鸣,一只癞蛤蟆伸出细长的舌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走蝴蝶。茶二道在半梦半醒之间,顿悟蛙鸣是手机的铃声,立马睁眼接电话,保安让来小区大门口领人,原来外婆悄悄起了床,以凌波微步十段的功力,从外孙女身上跨过去出了门。茶二道在闺密的建议下买了防走失手环,等外婆睡着之后,悄悄给外婆带上,另一段扣在自己手腕上,如此这般,外婆略有动静,她便第一时间警醒。曾经,外婆用防走失手环领着年幼的茶二道在院子里玩耍,茶二道迈着小小的嫩藕般的短腿欢快跑着,跑远几步就被外婆拉回来,现在变成了茶二道拴着外婆,怕外婆跑丢。黏稠夜色里,茶二道看到时间是一条逆流的河,生命之初与生命之末看起来如此相似,一样的弱小,一样的茫然,可是,发展方向却截然不同,一端是生命的积聚,一端是生命的枯竭,一端种子藏在泥土里等待蓬勃花开,一端花叶落尽散发出腐朽的气味。

神仙老妈休养生息了三周,从抑郁中活了过来,看到茶二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又浮肿起来,眼底下青色一片,赶紧把外婆接了回来,让茶二道喘口气。三周之后,神仙老妈哭哭啼啼准备跳楼,温和老爸高血压飙升住院。茶二道赶紧又把外婆接到家中,外婆还是那么安静温和,白天给茶二道做一荤一菜一汤,上午追剧下午散步,晚饭时给茶二道讲神仙老妈小时候的事,叙天伦往事,其乐融融。半夜,外婆越来越频繁地开始起床做饭倒垃圾,她面无表情、身手敏捷、眼神空洞,看茶二道就像看花坛里的石头或者路边的隔离墩。茶二道看着外婆的眼睛,黑暗空洞若古井,波澜不惊,分明是一个戴着外婆面具的陌生人。茶二道被突然冒出来的想法震惊了,内心深处升出一股凉气,刹那间,想到了桃木剑、照妖镜、黄表纸、黑驴蹄子,甚至差点跑到厨房里,拿一碗白米撒在外婆身上。茶二道摇摇头,斩断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拉着外婆的手,在床边坐下,像哄小孩子一样,说着“乖啦乖啦,赶紧躺下睡觉啦”,安抚一番,外婆老老实实躺回床上,茶二道精疲力竭地趴在垫子上,感慨白天是人间夜晚是地狱,感恩春城的夜晚不会冻死人命。

闺密来给茶二道送春天的第一杯奶茶,被茶二道土灰的脸色吓得连声叫鬼,说起读大学时的舍友有梦游症,常常半夜爬起来,收拾房间,有时还会讲一大段谁也听不懂的话,第二天全然不记得夜里发生的事,同学们也没心没肺,不觉害怕,相反,还悄悄欢喜有免费劳动力拖地。茶二道觉得闺密的说法契合了外婆的症状,没准是老人家因连续改变生活环境有所不适,犯了梦游症。闺密送来治疗梦游的偏方——甘草十二克、小麦二十四克、大枣十枚、酸枣仁十五克、七叶一枝花九克、柏子仁九克、生地十五克,水煎服,每日一剂。外婆很配合,不问来龙去脉,主动在家熬中药,晚饭前一饮而尽,竟连续一周都安安静静,不曾节外生枝。茶二道扬眉吐气教育神仙老妈,别动不动哭天喊地要自杀,外婆只是梦游症而已,遇到困难要科学分析理性决策。神仙老妈正在拍黄瓜,顺手把半截黄瓜敲在茶二道脑门上作为奖赏,茶二道心想没把菜刀拍过来就是意外之喜。

周五下午两点半,茶二道参加单位的表彰大会,正要作为优秀员工代表发言,突然接到保安电话,让她赶紧回来。茶二道一下子心慌到眼前发黑,不领红花不拿奖金坚决请假回家,领导看到茶二道煞白的脸色,也不敢阻拦。茶二道以最快速度冲回家,看到外婆坐在门卫室里哭,像个迷路的小孩子,伤心欲绝地说忘记了家住哪栋楼。幸好茶二道早有先见之明,跟保安队打过招呼,绝对不要让外婆走出小区大门,终是有惊无险。茶二道背上嗖嗖冒冷汗,语无伦次地感谢了保安,领着外婆往家走,内心如坠深渊,事实证明外婆显然不是梦游症。

还是神仙老妈先醒悟过来,带着外婆到医院挂了神经内科。陆大夫是茶二道的小学同学,格外耐心,通过蒙特利尔认知评估量表与颅脑CT,确认了外婆有认知功能障碍,双侧颞叶、海马萎缩。陆大夫说:“阿姨,外婆是阿尔茨海默病,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主要表现为认知功能下降,精神症状和行为障碍,日常生活能力逐渐下降。外婆目前是轻度痴呆期。”神仙老妈慌乱地问:“陆大夫,怎样才能治好?”陆大夫说:“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不可逆的疾病,无法治愈,只能尽量延缓发病的进程。最初是记忆减退、判断力下降,接下来性情也会发生变化,人变得冷漠或者暴躁。进而,会忘记门牌号,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儿女,忘记吃饭与上厕所,甚至在吃饭的时候忘记吞咽的动作,一顿饭要喂一两个小时,会逐渐消瘦,会大小便失禁,会跑上街头不知道躲避汽车。您千万不能让老人乱跑,倘使跌跤骨折了,对八十岁的老人而言,将是灭顶之灾。”神仙老妈低声啜泣起来,陆大夫非常抱歉地看着茶二道,详细交代了药物干预与心理干预的方法,茶二道飞速记录着注意事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与外婆的病程赛跑,让外婆的理智与记忆消散得缓慢一点。陆大夫最后说:“有什么问题你随时给我打电话,外婆的桂花糕真好吃。”陆大夫就是吃过无数块桂花糕的小胖子,他现在已经不胖了,玉树临风、彬彬有礼。

外婆是一栋老屋,青灰的瓦片、白粉的照壁、松木的柱梁与板壁,为三个儿女遮风避雨,经历了几十年风雨伫立如初,可是内里已被白蚁蛀尽,断一根骨头便是大厦倾颓。姨妈终于从德国回来了,姨妈、神仙老妈、茶二道排了值班表轮流照顾外婆。茶二道脸色乌青麻黑如青面兽杨志时,神仙老妈就把外婆接回家,神仙老妈哭天抢地要自杀的时候,姨妈就把外婆接回家,姨妈披头散发悲痛欲绝的时候,茶二道恰好满血复活。生活是车轮,看起来是不停地轮回,实际上是不断向前翻滚。

清明节前夕,外婆突然对茶二道说:“把你舅舅接回来。”对神仙老妈说:“把你弟弟接回来。”对姨妈说:“把你哥哥接回来。”神仙老妈与姨妈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喜极而泣,不只因为外婆提到了舅舅,而且,外婆还清晰说出了舅舅的电话号码。唯物主义者神仙老妈与泛神论者姨妈一致相信,老天眷顾善良的人,舅舅显灵了。窗户开着,风吹进来,春城永远是暖煦的温度,茶二道依稀记得舅舅的模样,高高的个子,琥珀色的眼睛,天生卷發。舅舅背着装满酸木瓜与梅子的竹篓,倒出竹篓里的红绿果子,再把茶二道放进去摇啊摇。外婆与姨妈卷起袖子做紫苏木瓜辣椒梅子,半透明的木瓜片伴着深紫色的叶子,看一眼,牙龈边就渗出口水。

外婆对茶二道认真地说:“风雪丫口下雪了,你舅舅的衣服破了,你去给他送件厚衣服,叫他回家来吃黄草粑粑。”

飞机从天空降落地面,茶二道从地狱回到人间,若不是还有三百里山路,她真想骑着共享单车去风雪丫口去片马镇。不过,茶二道得知联系好的网约车接了其他单放了她的鸽子时,耳石症后遗症已经不重要了,她要赶紧找到去片马镇的方法。茶二道发现一个真谛,快速解决一个困难的方式,就是遇到一个更大的困难,此时,只要能如期到达目的地,哪怕是太空失重也不可怕了,人生之路,困难源源不断,烦恼生生不息。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一日早晨,墨绿色的“中航”53号运输机,在巫家坝机场起飞,飞往阿萨姆邦的汀江机场,担当本次飞行的机长是美国人福克斯,副驾驶谭宣和报务员王国梁,每个人都不超过二十五岁,机上运载着锡锭、钨锰矿和猪鬃毛。机队一共四架飞机,天气看起来晴朗安宁,没有大风也没有敌机,48号机机长古蒂亚拿出相机为53号飞机拍下蓝天飞翔的雄姿。

机组飞越高黎贡山脉的风雪丫口,53号机毫无征兆地从天空坠落,没有请求支援,没有挣扎,没有哀鸣,像一只庞大而脆弱的金裳凤蝶,瞬间被低气流卷入高黎贡山脉的丛林深处。墨绿色的飞机俯卧在三千多米海拔的山坡上,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没有破碎、没有起火,没有爆炸,仿佛白垩纪穿越而来的一只睡着的翼龙。自此,所有“中航”航班飞经此处都会尽力贴地飞行,低空盘旋,打开陆灯召唤,希冀得到机组人员的回应,“翼龙”一动不动,昏睡不醒。飞行员们在空中反复查看,发现驾驶舱内没有人影闪动,这个结果令人忧心忡忡又怀抱希望。

长发女孩在红桉树下狂奔,抓住每一个人追问他在哪儿。他们说,他在东经九十八度四十一分、北纬二十五度五十四分之处,可是他们无法接他回来。这架飞机陷入了一个神秘的魔咒,营救队多次想尽办法前行,屡屡遭遇冰雹、暴雨、迷路、疟疾、高原反应,无论如何拼尽全力,都无法走到坠机之处,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公里距离。

五十三年之后,勘察队终于在山谷里找到了沉睡的53号机,翼龙在风雨中颜色斑驳,但是还可以辨认出“中国航空公司”字样,仿佛初恋的吻,永不磨灭。机头朝北,飞机全长十八点三米;
机身长六米,前端断裂处呈不规则锯齿状,外壳顶部被人为剪开掉落在机舱内,两侧各有七个长三十三厘米、宽三十厘米的空窗口;
机尾长八点三米,左侧朝上,左尾翼二点二米处折弯,中尾翼完好,右尾翼一点三米处折断,起落架支撑杆斜插于土中,机尾后部悬空在山沟上;
飞机左翼长十三米、宽四点二米,左翼六点五米处折断,折断的翼尾部分埋于土中;
左侧发动机脱离机体掉落在外边,起落架平行于机身,轮胎完好;
飞机右翼八米处被一棵冷杉树干戳穿;
右侧发动机部分零件与机体分离,轮胎挤入发动机机壳内。翼龙伤痕累累,依然坚硬无比。

她穿过岁月的无边尘埃,翻越风雪丫口来看他,纵使山花满头,黑发早已成雪。53号机内空无一人,不见他的身影,也无遗骨痕迹,唯有传说四处流传。

山巅上太阳升起来月亮未落下,一个戴斗笠穿麻衣长衫的人从森林里走来,斗笠上捆着两只硕大的羊角,那人吹起笛朽篥,远古的旋律如泣如诉:

上面的路你不要走

下面的路你不要走

你一定要走中间的路

中间的路才是你祖先的路

你去的路线由西向东

你千万莫走错了去路

春天的雪落在风雪丫口,汽车在风雪丫口抛锚了。

风雪丫口是崇山峻岭之间通往片马的一扇门。过了风雪丫口,再走二十公里山路就到了片馬。片马是景颇语,意为“码板子的地方”,这里有茂密的原始森林,生长着柚木、青松、云杉、铁杉、楠木、香樟、秃杉、红豆杉、黄杉等珍贵树种,木材是源源不断的财富。

在高原上,大山成群结队聚集在一起,人们零星散落在各处山坳里,向阳处、背风地,盖一栋木楼,点燃火塘,黑红的火舔着锈迹斑斑的水壶,热水沸腾,烟雾缭绕;
垦一块田,春种水稻秋种洋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日子如流水绵绵。山民进山与出山,最短最省力的路途就是翻越丫口,丫口是高大山脊中间的一个鞍状坳口,是千里屏障的通风口,是崇山峻岭间的密门。高黎贡山从西藏高原一路南下,被雷神战斧生生劈开一个巨大的“V”字形口子,成了海拔三千一百多米的风雪丫口,无论四季更迭,常云雾缭绕阴雨飞雪,每年冬天,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把丫口附近的大小山头覆盖,所有树木花草鸟兽鱼虫都隐藏于茫茫冰雪之下。从驼峰机场到风雪丫口山的二百五十多公里路程,在空中一万米的高度看像只寂寞的鱼钩,沿怒江一路北上,穿腾越隧道、勐连隧道、鹿山隧道、龙玉隧道,过猴桥、老桥村大桥、摆老塘河大桥、坞水河大桥、丛岗村大桥、新寨大桥,山路盘旋,老司机开车至少需要五个小时。在漫长而险峻的旅途中,拥有妙趣横生的同行者多么重要。幸运的是,谭亦去在驼峰机场捡到了相见如故的同路人。

谭亦去站在到达大厅的东北角,等待迟到的接机专车,正午之后的阳光照着空白而寥落的墙壁,二十五摄氏度的室温令人慵懒,连带工作人员的目光都呆滞起来。空荡的大厅,渐渐走散的人群,枝繁叶茂的橡皮树盆景,空气里浮动五湖四海的繁复气味,窗外航班起降的轰鸣声,组成了陌生的熟悉感,如层层叠叠的浪潮扑面而来。对面那个落单的人——娇小,蓝色连体衣,戴眼镜,一头蓬松的卷发,边打电话边绕着行李箱转圈,活像一只从数学题里跑出来的系着绳子的猫。谭亦去饶有兴致地看了一分钟,女人的身材令他想起一百多年前有个叫高迪的西班牙男人,他说: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

就在此时,“熊大”带着最诚恳的表情走过来,解释自己本来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了机场,因为得到通知说谭亦去的飞机晚点,灵机一动接了个去和顺古镇的临时订单。万万没想到乘客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不仅花枝招展香气袭人莺声燕语,还对他的容貌身材以及沿途介绍高度认可,一个劲地喊熊大哥哥,熊大心花怒放到完全忘记了接机的事,直到谭亦去打来了连环夺命call,才从浪漫主义回归到现实主义,与网红小姐姐恋恋不舍地说再见,风驰电掣赶回机场。因此,虽然耽误了几十分钟,但是,他抵抗住了网红主播的美色,遵守诺言回到了机场。说着,熊大东张西望一番,跑到大厅南端一盆肥壮碧绿的橡皮树旁,捞了两把,从橡皮树背后拿出了一个A3纸大小的接机牌,上面写着“航线纪念馆”几个字,证明熊大果然曾经按时来过。

猫一样的女人悄然站在接机牌旁边,问熊大是不是尾号797的顺风车车主,她预约了他的车,他接了网红放了她的鸽子。熊大的脸黑里透红,一手拖着谭亦去的箱子,一手拉着猫一样女人的箱子,连声说一起走。

猫一样的女人说:“你好,谭老师。”

谭亦去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姓谭?”

女人说:“你的箱子上贴着名字啊!”女人拿出自己的登机牌递给谭亦去,说:“谭老师,我叫茶二道,在历史文化研究所工作,去片马镇烈士陵园,希望不要介意同行,我愿意拼一半或者全部车费。”

谭亦去斩钉截铁说:“不可以。”

女人失望地看着他,几乎哭出来的样子。

谭亦去笑了,说:“已经付过车费了,所以你不可以出车费,不过,可以搭车。”

谭亦去刚才注意到了茶二道登机牌上的座位是35D,他的航班座位也是35D。显然,他们都对噪音敏感、喜欢出入方便、左手自由处理工作以及没钱没权买商务舱。这种巧合令两个人的异乡初见有了久别重逢的亲切,聊天的间隙,谭亦去迅速在知网落实了茶二道的工作单位,进而搜索到她在单位网站上的照片,验明正身。

汽车在高黎贡山深处行驶,道路弯曲起伏,车辆稀少,阔叶林暗绿针叶林翠绿,杜鹃花与野樱花红遍山野,有的树上挂个牌子写着“黑熊出没,注意安全”,一只白颊猕猴匆匆飞跳而去。茶二道因为网约车失而复得,心情愉快得忘记了晕车。

车里回荡着黑豹乐队坚硬而喑哑的歌声:“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熊大开心唱着:“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样迷人一样美丽,慢慢地放松慢慢地抛弃,同样仍是并不在意。”

熊大的车里香气扑鼻,他念念不忘恋恋不舍地说了十几遍,这是美女网红小姐姐留下的气息,又强调因为坚守对谭亦去与茶二道的承诺拒绝了美女包车,熊大斩钉截铁说以他的觉悟,在战争期间绝对不会做叛徒。

熊大说:“毕竟我是勒墨夺扒的后代。”

谭亦去问:“勒墨什么?”

茶二道说:“勒墨夺扒是一位傈僳族英雄,小名季阿省,他的儿子叫勒墨夺,‘扒是傈僳语,是父亲的意思,合起来便是‘勒墨夺的父亲之意,是傈僳族对长者的尊称。二十世纪初,英国人数次入侵片马,片马总管事勒墨夺扒组织民众进行顽强抵抗,巧妙利用地形,以弩弓、大刀、滚木石等武器打败了侵略者的洋枪洋炮。英国把侵略片马的大部分军队撤到拖角,被迫向中国政府发出照会,正式承认片马、古浪、岗房等塞是中国领土。”

熊大兴致勃勃地补充说:“知道蓑衣兵吗?勒墨夺扒带领着傈僳族、怒族、景颇族和独龙族组成了一百多人的队伍,身披蓑衣,手拿弩弓、毒箭、长刀、长矛,在原始森林中神出鬼没地伏击英国佬,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谭亦去说:“我真没想到这个偏远小镇如此重要。”

茶二道说:“片马镇三面与缅甸接壤,是从缅甸进入中国的第一道大门,当然很重要了。不过,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因为人们对于边陲的印象往往是‘孤城遥望雁门关‘春风不度玉门关类型的西北边塞,很少有人知道,片马这个几千人的西南偏远小镇所守护的六十几公里的边境线是兵家必争之地。”

熊大自豪地补充:“我们片马镇,山上有原始森林,地下有金矿银矿,可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方!”

谭亦去说:“云南太神奇了,包括姓氏都与众不同,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姓茶的人,我从没想过‘柴米油盐酱醋茶里面还有姓氏。”

茶二道说:“实际上,‘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姓氏。柴与米两姓比较多,如后周世宗皇帝柴荣、北宋书法家米芾。油姓是古老的姓氏,人数不多,主要分布在山西、山东、安徽,明代洪武年间谅江知府叫油凤。盐姓主要分布上海、灌阳、成都、太原等地,唐代有个画家叫盐昉。酱姓罕见,全国不足百人,听说人口普查出来有个人叫酱豆腐。醋姓其实读‘错,陕西扶风的浪店村有近千人姓醋。茶姓有一万多人,在云南、浙江、台湾以及日本、朝鲜、新加坡等地,都有茶氏族人分布。”

谭亦去不由感慨:“小姓氏,大学问。你懂得真多呀。”

茶二道说:“专业相关吧,死记硬背掉书袋。”

谭亦去问:“你学什么专业?”

茶二道说:“考古。你呢?”

谭亦去说:“飞行器制造工程。”

茶二道说:“你在天上飞,我在地下刨。”

谭亦去笑起来,问:“你母校门口有伟人石像吗?”

茶二道说:“有。”

谭亦去认真看了茶二道一眼,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关系叫校友,几万人生活在同一环境中,接受同一则校训,呼吸同一空间的氧气,有几分相似很正常。

谭亦去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是我校友。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厌,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说着,忍不住模仿校门口的伟人石像,昂首挺胸做了个挥手的姿势。

茶二道开心地说:“我母校门口是背着手的伟人石像。”

谭亦去的手挥舞在空气中,空气中是风做的沉默,沉默里是雨淋湿的尴尬。

茶二道忍住笑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轻捻着谭亦去的袖子,端着他的胳膊慢慢送回到他的大腿上。

谭亦去赶紧转移话题问:“茶姓氏的人是不是有独有的茶道,比如几道茶?”

茶二道说:“很遗憾呀,我家没有祖传茶道。云南茶道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白族招待贵宾用‘三道茶,第一道茶是烘焙过的茶叶冲泡而成,闻起来焦香扑鼻,喝下去滋味苦涩。第二道茶,添加了红糖、如山、桂皮来煮茶,味道香甜。第三道茶,放了蜂蜜、炒米花、花椒、核桃仁来煮茶,酸甜苦辣麻,五味俱全,回味无穷。三道茶寓含了人生是‘一苦二甜三回味的哲理。”

谭亦去认真听完,小心翼翼总结:“茶二道,苦尽甘来,又为回味无穷做准备,意义深远啊。”

茶二道轻鼓了一下掌,说:“阅读理解能力满分。不过,我的名字里包含着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谭亦去立刻认真请教:“愿闻其详。”

茶二道郑重其事地说:“这个原因,我通常不告诉别人,因为……”

谭亦去好像阿里巴巴站在四十大盗宝库门前,居然有了一丝莫名其妙的紧张,只听茶二道慢慢说:“我堂兄叫茶大道!”

在茶二道父亲的家乡,给新生儿起名是多么庄重又随意的事情。孩子的名字通常是家庭所在的地标,山、河、树、花皆可入名,浸透了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的热爱。茶家在路边,有条宽阔的柏油路直直通往远方,祖父祖母看着呱呱坠地的第一个孙辈,欢喜异常,商量一番,有什么理由不叫大道呢,神仙老妈都表示这个名字康庄大道、大道至简、吉祥深刻、别出心裁。谁想到第二个孙辈出生之后,爷爷奶奶既又不愿意放弃起名的权威,又懒得费脑筋,就二道、三道依次排列下去,等神仙老妈知道“茶二道”这个名字时,爸爸已经勤快地上好了户口。祖父理直气壮地对茶二道说:“人世间不是人若其名,而是名若其人,哪怕叫大地瓜小番薯,若是做了县长市长省长,也是好名字。”

譚亦去笑出声来,说:“相比较而言,我们这个姓氏没有特色。”

茶二道说:“谭姓出过很多名人,谭嗣同就是你本家嘛。抗战时,南洋华侨中有个谭姓家族,出了好几位飞行员。对了,你是不是名人之后?”

谭亦去说:“我祖上是泉州人,普通人家,家族中有些人去了中国香港与东南亚,也都是小生意人。不过,我与云南也有缘分。我爷爷的堂兄是驼峰航线的飞行员。”

熊大兴致勃勃地插话:“你们知道姓熊的名人吗?”

茶二道说:“好多呀,民国总理熊希龄,戏剧家熊佛西,数学家熊庆来,哲学家熊十力。”

谭亦去恶作剧地说:“还有熊孩子。”

刚说完,熊孩子的车就抛锚了,停在了风雪丫口的路中央。

谭亦去下车吸烟,天色已经暗下来。从鲁掌镇出来后,车开始爬山,阳光一寸一寸地落下去,冷风一丝一丝地吹过来。到达风雪丫口时,温度骤降,柔和春风已成为冰冷的雾,像盘丝洞的网飘来飄去围绕着他,碰到他手指间的烟,就化成了冰凉的雨。毫无征兆的,大雪铺天盖地,沙粒般打在脸上,冷是一种硬度。谭亦去由骨髓到毛孔都在发抖,吐出一口烟,像道士的符咒,蹿起来星星点点红光,把迷雾驱赶到一角。突然,天边出现一架墨绿色运输机,像鸟飞翔在云层中,短粗机身、悬臂式下单翼、内翼前缘对称装双发动机、尾翼由悬臂式的中平尾和单垂尾组成尾翼,这是一架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美国生产的C-53机型的运输机。一阵疾风袭来,飞机变成了风筝,旋转着,消失在远处的浓雾里,不见影踪。谭亦去揉了揉眼睛,天地一片茫茫,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命运不按规矩出牌,有张泛黄的照片珍藏在书架最顶层的《康熙大字典》里,照片里的飞机,在祖父、父亲还有他心里从来不曾消失。

茶二道显然预料到了风雪丫口的寒冷,裹着厚厚的蓝红相间的羊毛披肩,站在汽车的另一旁,看着雪雾迷蒙的山坡,轻轻说:“舅舅,我来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四处游荡的缅甸猎人在边境的丛林中发现了一只金属大鸟,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鸟,也无法搬走这只鸟,大鸟身上有个巨大的“中”字。半年之后,消息传到了中国,中国政府决定将这只大鸟搬运下山。

飞机坠落在中缅边境98-10号界桩附近,因为地处边境,政治局势和自然环境极为复杂,在搬运方案确定之前,为保护飞机残骸,泸水县人民政府组织军民日夜守护了五百四十多天。人们以为云南是四季花开的地方,却不知,即使在同一区域同一时间,因为海拔高度的差距,经常是山脚下艳阳高照山顶上大雪纷飞。一九九八年冬天,轮到怒族青年曲天成守在飞机旁,其他人下山采购食物。雪越下越大,最厚的地方一百多厘米,压断了十几米高的大树杜鹃的枝子,掩盖了云杉与白杆下的路,没有人能够进山。曲天成帐篷里的木炭与干树枝越来越少,荞麦、洋芋与腊肉也所剩无几,他在附近剥树皮,捡松鼠遗漏的松子,即使茫茫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曾让飞机离开视线。那天,树枝烧完了,洋芋只剩最后一个,曲天成裹着所有衣物,依靠在飞机旁,飞机上用中文写着:任何人不得破坏飞机,我们在这里守着!太阳出来了,如此温暖,他身上开始发热,他脱掉羊皮褂子,眼前一黑,慢慢倒了下去,倒在无人的雪地里。

春天里,英俊的小伙子与美丽的姑娘相爱了,小伙子弹起琵琶,姑娘吹着口弦。小伙子把一对银手镯、一串珊瑚串珠佩戴在姑娘手腕和颈上,姑娘回赠了精美的绣花挎包和麻布长褂。冬天里,小伙子守着山里的飞机,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姑娘。在阳光下,在雪地里,小伙子思念着姑娘,思念姑娘欢乐的笑声,思念姑娘镶着红布边的元白色麻布衣服与绣了杜鹃花的围裙,思念姑娘毛茸茸的大眼睛,思念姑娘邀请他一起去采开着小黄花的鼠曲草的约定。

雪化之后,片马镇政府派出了八十多人上山搬运飞机残骸。山路崎岖,丛林茂密,搬运组一路砍树伐木开辟出一条道路,把飞机切割成数段,两根木头垫底当“滚轮”,一边拉一边抬,一步一步往山外运,搬运出来之后再由专家进行拼接修复。这是目前遗留在地面上的最完整的驼峰航线飞机残骸。

秋天里,姑娘抱着羊皮褂子坐在烈士陵园里,穿羊皮褂子的人逝于饥寒失温,姑娘泪流满面,轻轻唱起岁岁年年青山不老的歌:

你在春天遇到吹大风时要躲到你的绵羊的耳朵里去

你在夏天遇到大风浪时就躲到你绵羊的肚子底下去

你在秋天遇到下寒霜时要躲到你的绵羊的毛里去

你在冬天遇到风雪时就躲到你的绵羊的胸脯底下去

如果路上邪魔挡路你就躲到绵羊的脖子底下去

如果路上遇到妖怪纠缠你就躲到绵羊的鼻梁上去

如果路上遇到坏人唬你你就躲到绵羊的身下去

如果路上遇到盗贼抢劫你就叫绵羊用蹄去踩死他们

生命的程序里处处潜伏着漏洞,也暗藏玄机。谭亦去与茶二道都不知道,风雪丫口是漫天风雪中的一个有炉火的客栈。

熊大说天色已晚,天气恶劣,虽然只剩下二十公里,却危险重重,不如干脆去客栈休息,明天再走。路边就出现了蓝色的木板做的大箭头,写着“风雪丫口客栈前行一百五十米”几个字,还画了一只很像猫的熊。三个人向着箭头方向走了三百余步,寂寥的山野间有一栋红砖青石与木头结合的“凸”字形三层楼房,朱红色大门门楣上挂着块黑地横匾,写着“风雪丫口客栈”六个红字。

大门没有上锁,熊大轻车熟路推开门,阔朗的客厅,正中央一张三米长的金黄色原木大板长桌,摆着硕大的红褐色花梨木茶盘、建水紫陶茶具。右侧是个摆满泡酒玻璃罐子的吧台,同时兼作前台,摆着一台电脑,旁边支着黑板,歪歪扭扭写着:今日有房,一百六十元一间。左侧是直径一点五米的圆桌,煮着热气腾腾的火锅,飘出浓烈的肉香味,围桌而坐五个人。一个奇瘦奇高的中年男子站起来,热情招呼着:“欢迎贵客光临小店,今天有牛肉火锅,一起来吃吧。”熊大压根不客气,坐下嚷着倒酒拿筷子。丰腴艳丽的中年女子站起来,手脚麻利地拿来三套碗碟,又热情地拉着谭亦去与茶二道坐下。

男子一眼看出了谭亦去与茶二道的困惑与局促,先做自我介绍:“我是客栈的老板,常走风雪丫口的司机与驴友都认识我,大家叫我小马哥。”又指着在座的人一一介绍,“这是我家领导小马嫂。小伙子与两位姑娘都是北京艺术学院来写生的大学生,小伙子叫小陈,穿白毛衣的美女叫小蓝,穿蓝毛衣的美女叫小白。我们客栈的规矩是自愿搭伙吃饭,一人三十元,荤素搭配,有酒有茶,管饱管醉。”

桌子上摆着大盘的手切牛肉、黄心土豆片、乳白娃娃菜、翠绿茼蒿与圆鼓鼓的慈姑,谭亦去和茶二道饿了大半天了,若不是跟茶二道蹭了块巧克力,谭亦去几乎低血糖晕死过去。二人赶紧坐下毫不客气地开吃,大学生们亦不腼腆,说着前几天在片马写生的趣事,鸡鸭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看看人,直冲裤脚闯过来,寸土不让。小马哥热络地给谭亦去与茶二道捞着煮熟的牛肉,一边随意地说:“我开客栈,纯粹为了兴趣为了梦想,不为赚钱。一切皆为成本价,就是为旅途的朋友们提供个方便。”

小马哥眉飞色舞地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家有十辆越野车,专门跑丙察察线的自助游。你不知道丙察察?丙察察指的是‘丙中洛——察瓦龙——察隅县,这条线是进藏路线中最原始、最淳朴、最壮美、最神秘的一条路。各位亲爱的朋友,只有在这条路上,你才能感受到什么叫十里不同天万物在一山。察隅县到处都是野桃林,到了春天,从山脚到山顶,依次是黄色油菜花、粉色桃花、绿色森林,山顶上是皑皑白雪,我的老天爺,这样的美景唯有丙察察与天堂可见啊。”三个大学生听得惊叹不断,立马嚷着要包辆越野车走丙察察线。

小马嫂说要减肥,扒拉了几口青菜就上三楼追剧去了。三个大学生也吃饱了,说奔波了一天,累坏了,上二楼休息了。谭亦去、茶二道和熊大也陆续吃饱,熊大径直去了楼梯左侧的“香樟树”房,小马哥陪着谭亦去与茶二道去看楼梯右侧的“红豆杉”房与“杜鹃树”房。每个房间约二十平方米,木头的床与书桌,床上铺着米黄色床单被子,只是寒气逼人。小马哥解释此地驴友少,基本不住一楼的房间,说着,殷勤地打开床上的电热毯,又打开床边的电暖器,说半个小时后,保准房间里暖洋洋似海口三亚夏威夷。

三个人回到茶桌边继续聊天,茶桌旁砌着红砖的壁炉,木柈子在熊熊燃烧。小马哥打开一罐梅子泡酒,酒是透明的金色,青梅的柔香酸甜与米酒的辛辣爽口糅合在一起,醇厚丰富。小马哥给每人倒了一杯酒,然后自斟自饮起来。谭亦去仰头喝下半杯酒,梅子的酸甜已经盖过酒的辛辣,从喉咙到胃,微微的辣,微微的暖,微微的甜。

小马哥喝了几杯之后,突然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开客栈吗?这里天气不好,旅客又少,不挣钱,不赔钱就不错了。因为我是个有故事的人。”

谭亦去与茶二道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小马哥,谭亦去甚至想到了口岸、走私、毒品、枪支、贩卖人口,又看小马哥细长的眼睛,微微上扬的眼角,闪着狡黠,同时,透出真诚。

小马哥一口闷掉一杯酒,说:“哥就是传说。十年前,哥刚刚到片马镇,做小商品批发生意,经常去缅甸寻找货源。那时候,哥英俊潇洒,有钱大方,穿衣显瘦,脱衣全是肌肉,开一辆丰田霸道越野车,跑遍整个缅甸,号称霸道小王子。有天晚上,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汽车抛锚了,车上的食物和水也都没有了。哥下车查看地形,见不远处有一星星灯光,循着灯光就找了过去,原来是一间不大的木屋,里面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和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她们会说一点汉语,哥会说一点缅甸语,再加上比比画画,这就成了。哥拿出三张百元大钞给她们,说哥的车坏在路上了,饿了,给点吃的喝的。老女人去厨房端出来几盘肉与菜,还有一瓶酒,说姑娘是她女儿,让姑娘陪着吃,又说,车停在路边不安全,她带着几个老人去帮忙守着,让哥在这房子里安心睡一觉。说完她就出门了,咔嗒一声,我的老天爷,她把门在外面锁上了。”

房间里的灯突然熄灭,漆黑一团,只有壁炉里火苗跳跃,茶二道轻轻惊呼一声。小马哥赶紧说:“没事没事,我的老天爷,又停电了!下雪的时候,这里经常停电。吧台上有充满电的充电宝,你们可以随便用。”说着,拿出火机点燃烛台上的白蜡,在烛光与火苗的映衬下,三个人的面孔像油画一样,厚重立体而凝重。

小马哥继续说:“姑娘很年轻,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头发,穿着紧身的筒裙,前凸后翘,屁股滚圆,像个大苹果。这里有女同志,哥就不详细说了。哥在那里过了三天,嗐,我的老天爷,就跟种马一样!那时候真年轻啊,体力真好啊!”

谭亦去问:“后来呢?”

小马哥说:“三天后,老女人才回来,说车已经找人修好了。哥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她们了。走的时候,姑娘躲在房间里不出来。走出院子了,回了一下头,看见她站在门口,哥永远忘不了啊,她穿着红色筒裙,眼睛里有两团火,就像冬天里的两把火!”

茶二道问:“后来呢?”

小马哥再倒一杯酒,说:“这件事之后,哥的事业转向了国内,没有再去缅甸,认识了小马嫂,结了婚。五年前,哥因为要拓展生意,又去了缅甸,又到了那座城市。一天夜里,从路边出来几个拿着枪和刀的大哥,拦住了哥的车,用枪指着哥的头,让哥下车,他们说:‘你这个负心汉,你背叛了你的太太,你抛弃了你的孩子。哥不怕死,但是哥要死得明白,赶紧问怎么回事,他们就带着哥来到了当年那座小房子,姑娘已经变成了少妇,抱着一个四岁的男孩,我的老天爷,是我儿子,跟哥长得一模一样。”

谭亦去问:“小马嫂知道这事吗?”

小马哥说:“小马嫂不知道,哥每年给缅甸那边四万块钱生活费,那边消费低,四万块就可以生活得很好。就这么过了三年。去年,哥跟他们失去了联系。为了方便找孩子,哥开了这家客栈,每个月从片马口岸去一趟缅甸寻找他们,找不到他们,哥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说着,小马哥打开手机,给谭亦去与茶二道看照片,一个容貌艳丽的女人抱着大眼睛胖嘟嘟的男孩子,身后是金色的竹楼与碧绿的芭蕉林。小马哥豪气地说:“这是我儿子,你们如果看到他,一定要联系哥,哥重金感谢,不,哥这条命就是你的,哥的十辆越野车分给你一半,哥的余生任你差遣。”小马哥摇摇晃晃站起来,口齿不清地说:“明天退房时把钥匙扔在吧台上就行,自己扫码付房费。”说完,上楼去睡了,瘦长的背影,像街巷怪谈一样,神秘玄虚又缥缈。

谭亦去与茶二道互道晚安回到房间,不到三分钟,两个人不约而同抱着被子跑出来,房间里冷如冰窖,他们索性把被褥铺在客厅的壁炉边。茶二道搬来一个半米高的小木凳,摆在两床铺盖之间,当作茶桌,摆着梅子酒、牛干巴,还泡了两杯玫瑰花茶,深玫的花瓣,浮动着甜蜜的味道。

谭亦去问:“你累了吗?”

茶二道说:“我很累,可是一闭上眼睛,我的脑袋里全是白光与尖叫,就是睡不着。”

谭亦去说:“我也是,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睁着眼,我也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合上眼,夜里的每件事历历在目,根本无法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一件事我永远搞不清楚,我明明记得把杯子与安眠药放在床头柜上,但是,每天早晨,杯子与安眠药摆在书架的最高处。”

一见如故的信任,久别重逢的契合,竟然源自他们相似的青灰的脸色与疲乏的神情,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四处游荡的失眠者,带着各自沉重的秘密,无言漂泊。

茶二道自嘲地说:“《搜神记》里说三国时东吴将领朱桓家里有一个婢女,每天晚上睡着以后,头会脱离身体,用耳朵当作翅膀来飞翔。据说这种人来自南方的神奇部落,叫落头民。我就是落头民,每到夜里,疲惫的身体一动不动,失眠的脑袋四处乱跑。”

谭亦去叹息说:“科学家做过睡眠剥夺试验,连续不睡觉,会产生失忆、失语、认知损伤、幻觉、妄想、偏执等症状。治疗这些症状的最佳方式,就是睡一觉。”

每一个失眠者都无比明白睡眠的重要性,失眠久了,仿佛三魂七魄只剩一二,肉体与精神四分五裂,现实与梦境混淆不清,身体走在软绵绵的街道,眼睛模模糊糊,口齿含含糊糊,大脑迷迷糊糊。

谭亦去呆呆地看着壁炉里的炉火,火苗驱赶着黑暗与寒冷,他想女儿茜宝。茜宝两岁了,遗传了自己的大眼睛与太太的高鼻梁,头发自出生后就没舍得剪过一次,浓密黑亮,小脑瓜上的发量是他的三倍,识百余字,可以在一秒钟内记住几十张画片的顺序。茜宝不爱说话,从不跟小朋友玩,甚至不喜欢多看旁人一眼,总是一个人沉浸于乐高积木、拼图与看图识字之中。谭亦去和太太一直以茜宝的强大专注力而骄傲,直到从事教育工作的奶奶发现不对劲,茜宝在一岁两个月的时候被诊断为典型的阿斯伯格综合征。

谭亦去和太太抱着茜宝走遍知名医院,医生说,阿斯伯格综合征属于自闭症谱系,是天生的,致病原因目前不清晰。百分之七十的儿童自闭症伴有智力低下,百分之二十智力基本正常,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智力超常。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属于自闭症里的幸运儿,一方面表现出高智商,但另一方面表现出零情商。百分之九十的自闭症患者无法生活自理以及工作养活自己,阿斯伯格综合征也没有痊愈之说,病症一直是现在进行时,通过早期、长期的干预,可能会改善状态,让他们看上去很接近正常人,但是行为语言或者兴趣的偏差始终会存在。谭亦去与太太都是理性的人,充分商量后,谭亦去上班挣钱养家,太太请了长假带着茜宝到处求医进行干预。

谭亦去每天早晨,都按部就班走向一个已知结局的黄昏,他小心翼翼捧着命运给予的最不羁的安排前行。有时候,父母忍不住建议,是不是再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健康成长,成年后可以照顾衰老的他们也可以照顾生病的茜宝。太太哭着说永远不会放弃茜宝,更不忍心让另一个孩子从出生就背负沉重的责任。谭亦去则担心,致病原因无法查明,这个家庭无法承担厄运二次降临,甚至禁不起任何超出常规的风吹草动。

外婆清醒的时候,拉着茶二道的手说:“给我点安眠药吃,我不能拖累你们。”茶二道握着外婆干姜一样的手,突然哭起来,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外婆轻轻拍着她的背说:“宝贝,外婆说错话了,不哭不哭。”茶二道抑制不住地从哽咽到放声大哭,她看到亲爱的外婆的魂魄正在被一只贪婪的独眼怪兽吞噬,却无能为力,也许有一天,外婆再也记不得世间四季、酸甜苦辣与女儿外孙女,这将是怎样的暗夜深渊。从此,茶二道无法安睡,忧虑着死神会不会突然来袭带走外婆,又恐惧着神仙老妈与自己会不会遗传了阿尔兹海默病的基因,年老之后陷入可怕的混沌。

壁炉里的火渐渐黯淡,谭亦去扔进去几块木柈子,火苗又旺起来,散发出松油的气息。烤着火很快就会口渴,茶二道又倒两杯茶。他们以最轻描淡写的口气简略讲述最心痛的故事,人之初的绝望与人之末的期望,都是难以自拔的悲伤。深夜的海里,每一个失眠的人都是溺水者,身体浸于三万里弱水,被冲刷到透明,每一根血管、每一丝肌肉、每一条神经、每一块骨头、每一片皮肤,支离破碎,低下头,就可以看见金色的鱼、青色的蟹、红色的螺在五脏六腑之间穿行。溺水者伸出冰冷的手,但他们不能拥抱,拥抱是水草缠绕,会迷失方向坠入暗流;
他们只能以手作桨,自己是自己的船,浮出水面,划到对岸。茶桌是两条河流之间的沙洲,他们看着彼此,眼睛在浓重夜色中明亮如星,如同看着平行空间里的自己,孤寂、疲惫、勇敢,千百年来,所有同类人是否会相遇、聚合、一起前行?

蜡烛燃尽,烛花努力跳了两下,淹没在一汪蜡油里。睡眠之神终于找到了谭亦去,以久别的热情深吻他的额头,他的骨头、肌肉与皮肤散落在被子里,他的眼皮像闸门一样慢慢闭合,模糊记得风雪丫口风雪之夜的最后一个画面,茶二道把最后一杯酒倒进壁炉,说“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晚安”,金色火苗骤然升腾。谭亦去做了一个梦,梦见叶孤明珠和茜宝在无人的公路中央翻花绳,路边是一望无垠的金色草原。

船沉于海底,煤炭埋在土层,石钟乳藏进溶洞,即使看不到,它们依然静默存在,等待在未来被发现,重见天日。人们在阿尔卑斯山发现奥兹冰人的时候,他已经沉睡了五千年,脸上毛孔依然清晰可见,穿着熊皮的鞋帽与鹿皮、羊皮制作的衣服,背着一张巨大的弓与装有十四支箭的箭袋、铜斧、桦树皮的水杯,胃里有小麦做的面包与苔藓,结肠里有蛇麻草角树的花粉。所谓希望,就是相信失踪的人与绝望的事会在时间的某个转角处悄然出现,伸出被岁月风化了脂肪蒸发了水分的筋骨分明的右手,跟历史的黑洞、世间的传说和家人的记忆握手言和。

八十年前,从阿萨姆邦到昆明,需要飞越布拉马普特拉河、卡西丘陵、那加丘陵、帕特凯山脉、开加博峰、伊洛瓦底江、高黎贡山、横断山、怒江、澜沧江、金沙江。看到大理的时候,张开巨大黑色翅翼的死神将暂时隐退于雄壮的苍山背后。大理是死神的域外之地,风从龙尾关至龙首关,南北贯穿,永远散发着缅桂的花香。苍翠原野上散落着珍珠般的村庄,蚂蚁样的马队缓缓前进,巨大的蓝色的耳朵形湖水是天空之鏡,深邃、宁静,他们平安完成了航程。

今天,一觉醒来的早晨,天晴了,熊大在边防哨所战士们的帮助下修好了汽车,三个人神清气爽,向着片马小镇出发。从全国任何一个地方到片马镇,必须经过风雪丫口,这是一个神秘的宿命,被冷冷的冰雨雪雾亲吻之后,才能抵达温暖的小镇。片马镇在长满大树杜鹃的高黎贡山西坡上,在恩梅开江支流小江以东狭长而弯曲的土地上,与缅甸隔江相望。镇上生活着几千人,街边的杂货店里,摆满了越南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拖鞋,人字拖、一字拖、网面拖,灰、咖、黑、红、棕等颜色配得上任何粗糙的、娇嫩的,黝黑的、白皙的,圆指甲、方指甲,白指甲、粉指甲、灰指甲的脚丫,轻巧的塑料鞋底或者牛筋鞋底,仿佛黏合在脚底板下,在柏油路、木地板、山石间、泥水中轻巧起落。

中午的太阳慵懒地靠在高山之巅,把树叶与街道笼罩在热烈的金色里,不远处的河流像碧绿的玉石,草地上落满树枝承载不住的熟透了的鸟啄的松鼠咬的红色野果,一只穿着黄皮子的狗飞快地跑过去,到镇子另一头去找美丽的骄傲的穿着黑皮子的女朋友。在十字路口,谭亦去左转去航线纪念馆测量数据,用技术复原更多历史真相;
茶二道右转去烈士陵园,采开满黄花的鼠曲草,做一份清香的黄草粑粑。

阳光下,分岔的路边,谭亦去看着茶二道,茶二道唱着歌:

天下的日子好不好

天上的星星长了毛

你在生与死之间挑选了死

你在阴与阳之间挑选了阴

你在山与水之间挑选了水

你在山与谷之间挑选了谷

你想说话呀说不了

你要想事情呀想不了

你变成风雪丫口的枯草了

你变成保佑人们的先人了

你变成高黎贡山的山神了

原刊责编    周明全

【作者简介】于昊燕,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童年经验方程式》《老舍的京韵传奇》《云南十五民族当代文学映像》,在《文艺研究》《当代文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在《长江文艺》《北京文学》《大家》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多篇,作品多次被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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