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我自己

时间:2023-07-24 08:15:02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毛奎忠

1

我把自己弄丢了。

这件事除了我自己知道以外,没有人知道——现在的我并不是我。生活在农村的父母也许会知道一点点,但我敢肯定,我在城里的状况他们也不是十分清楚。我整天以另一个我的身份和周围人打交道,他们喊的名字,不是我真正的名字,他们有事找我,找到的也不是真正的我。

这样挺好。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刚开始,别人喊我的名字,我总需要几秒钟的反应时间来辨认他们是不是在喊我。渐渐地,这种反应的时间越来越短。现在,我不再需要反应时间,只要他们喊出“吴小满”三个字,我就会立马答应,不会再有丝毫的迟疑或停顿。我已经和吴小满融为一体,我就是吴小满,吴小满就是我。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慢慢地忘记了我自己,只要不回老家,我就想不起来我真正的名字。

现在我明白了,人的一生就像是上辈子编好了的剧本,到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是一定的。

这不应该是我的错,连我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手里捧着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突然灵魂出窍,飘飘忽忽,看见录取通知书上的名字在移位。等我不再飘忽,恢复正常,我看见通知书上的名字是吴小满。我知道,原来的我没有了,从现在起,我就是吴小满。

这么多年过去,我大学毕业,娶妻生子,工作干得好好的,还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可以说一切顺风顺水。但该来的事情终究躲不过去。从昨天晚上开始,我人生的剧情好像要进入下一个篇章了。下周出差学习的事已定,我突然发现自己被限制购买飞机票、高铁票了。简单一句话,就是我被限制出行和限制消费了。我哭笑不得,这要传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一个堂堂的办公室主任,稀里糊涂地变成了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老板,莫名其妙地成了“老赖”,别人会怎么看我?

我浑身一哆嗦,脑子里立刻闪现出一个念头,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那个真正的我出现了,是他给我带来了麻烦。这件事要是不解决,不仅是这次出差,对我以后的影响也将会非同小可。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不对,是从哪里丢失就从哪里找回来。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接近八点,我拿起手机,向领导请假,谎称老家出了点事,急需我回去解决。其实,这不全是谎言,我真的要回老家一趟,找到那个真正的我,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老婆听说我想回老家,先是惊诧,后是惊喜。结婚这么多年,儿子都上幼儿园大班了,我从没带她回去过。她从电视新闻和广告里不止一次看到我老家的美景,漂亮的电视画面揪住了她的魂,她无数次跟我说那真是个美丽的乡村,她向往极了。无论她怎么向往,回老家的事都被我否决了,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可能带她回去的。您一定会不理解,我已经告诉您了,就是那个原因,我害怕她回到我的老家,会碰见那个真正的我。

我老婆是我的大学同学,姓林,名字叫可美。在我眼里,她的长相和名字严重不符,只能说过得去,远不如张茹娇那么娇媚,也没有蔡小美那么美丽。我为此打趣她:“你爸妈怎么会给你取名‘可美?”

她明白我的意思,朝我瞪着眼睛说:“我爸妈也不能给我取名‘过得去吧?”完了,她还说了一句,“不管美不美,你已经成为我的俘虏了。”我老婆说得没错,在和张茹娇、蔡小美的竞争中,她毫无疑问是个胜利者。我开玩笑:“你的胜利直接决定了我的命运,从此我就成了你手里的倒霉蛋!”听到我说这句话,她以成功者的姿态沾沾自喜,那种喜形于色的表情毫不掩饰,满脸洋溢着幸福。

我一直搞不明白,大学校园里的学霸、帅哥随处可见,我拿什么吸引了这三个女生的目光?除了身高一米八和投篮精准以外,我别无是处,学习成绩平平,有时还垫底,顶一头蓬松的头发,穿一身松垮的休闲装,活脱脱混进校园里的小地痞。那一副德行,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在一次校园篮球争霸赛中,我的脚踝意外受伤,众目睽睽之下,林可美力排众人,用健壮的身体背起我跑到校卫生室,又连续几天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就这样,我输了球,她赢了张茹娇和蔡小美。不过,她从不虐待“俘虏”,相反对我百般依顺,对自己要求严苛,除了学业以外,把减肥当成重要任务,还苦练瑜伽,说:“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你,才无愧于让你成为我的‘俘虏。”说得我很感动。这样的女人不应该受到任何欺骗和伤害,我想用真正的我和她结婚,但我做不到。

儿子出生,她给儿子取名“满宝”。我问:“为什么?”她说:“你叫吴小满,你的儿子当然叫满宝了。”我听了一阵心痛,心里像扎了一根刺。这一刻,我多么希望我是真正的我,兒子是真正的我的儿子,或者说,让我是真的吴小满也行。可惜我不是。

“儿子是你生的,也可以叫美宝啊。”

“你太聪明了。”林可美突然眼睛一亮,“儿子是吴小满和林可美幸福爱情的结晶,小名就叫美满吧。”我无言以对。聪明个屁,我简直想抽自己两耳光,怎么可以这样引导呢?这分明是我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再跳进去。吴小满,吴小满,该死的吴小满!我的心剧痛了一下,感觉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从此,我们一家三口就是吴小满、林可美和小美满。

林可美惊奇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马上喜笑颜开地说:“太好了,明后天刚好是周六周日,我们带着儿子回老家一趟。”然后掏出手机扒拉几下说,“明后天都是晴转多云的天气,春暖花开,正是踏青的好时候。”

她并不关心我突然回老家干什么,可能以为我和平时一样,无非是回去看看老爸老妈,或者把老两口接过来住一段时间。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老爷子在城里待不惯,说住城里就像蹲班房,谁也不认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出了门还不知道东南西北。逢年过节或老两口生日,我都会开车回家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小住几日。他们说想回去,我再开车把他们送回去,好在老两口年纪还不算太大,身体也很硬朗。

“不行。”

我的声音让林可美抬起头,她用不满的眼神看着我,说:“你每一次都这样,我和小美满为什么不能回老家?我还是你们老吴家的儿媳妇吗?美满还是你爸妈的孙子吗?”

“我说不行就不行。”关键的时候,我还是挺硬气的,“我回去有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有什么事需要背着我和儿子做吗?”她说完,两只眼睛像鹰一样盯着我,似乎要洞穿我的五脏六腑。我无言以对,只管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突然拿起我的车钥匙,对我说:“你不带我们娘儿俩也行,你自己坐车回去吧,我开车带儿子回家看他爷爷奶奶。”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件事情肯定不能让她知道,有一句话叫纸里包不住火,但能包多久算多久。我抬头看她,她正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当我们的目光碰撞后,她可能看出来了我的几丝惊慌和无奈,脸上马上又有了胜利者的小喜悦。我对她挥挥手说:“去吧,去吧,想去就去。”

儿子听了,一下子跳起来,挥动着小拳头说:“耶——”

该死,我怎么能这样!

2

我把车开得很慢。事已至此,也只能豁出去了,心里还是慌慌的。以前,每一次接父母来城里住的时候,我都会叮嘱他们,过去的有些事情不要说。父母很精明,从没走漏半点风声。这次不一样,是我们回老家,左邻右舍的嘴堵不住,说不定会露出端倪。更可怕的是,还有那个依然在老家的吴小满。我想象着林可美和儿子发现真相后的反应。

“轧死蚂蚁喽!儿子,催你爸快点。”

我的脑子突然一热,管他呢,我踩了一下油门。

车刚进村,我就看见父亲正在村口看老哥儿几个下棋,围拢了好几个人。儿子老远看见爷爷就兴奋地叫着。我本来打算装作没看见,把车子直接开过去,没想到儿子一叫,林可美按下车窗,儿子兴奋地扒着车窗口喊:“爷爷,爷爷。”

我只得停下车,喊了一声:“爸。”旁边看热闹的人看见我儿子,一下子围过来,像看见了天使宝宝,稀罕得不行。有人喊:“老吴,看你家天成一家子回来了。”林可美可能没太注意那人的话,只注意到了那些大爷大妈们对我们儿子的喜爱,她干脆打开车门带着儿子下车了。那一刻,她像带着宝贝归来的有功之臣,尽情地展示着,让儿子不停地向他们问候:“爷爷好!奶奶好!”有一个大婶过来摸摸我儿子的脸蛋,又看看我,说:“像,真像,你看这小鼻子小眼的,和天成小时候一模一样。”又转身对我儿子说,“好好吃饭啊,以后能长成你爸爸吴天成一样的大个子。”

我儿子立马摆着小手说:“不对不对,我爸爸不是吴天成,他叫吴小满。”

大婶不明就里,还在纠正我儿子:“看这孩子,你爸叫吴天成,是干部。吴小满是挖煤的老板,他才没有你爸爸个子高呢。”她用手指着村对面的学校说,“那个学校就是吴小满掏钱盖的,你问问你爸爸就知道了。”大婶还在喋喋不休,儿子迷惑地看着我,林可美再一次用鹰一样的眼神盯着我,那表情像看见了一只猎物。

该死!我在心里暗骂那个多嘴的大婶。经她提醒,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个吴天成就是真正的我。

父亲看见这阵势,一把拽过那位大婶,对我说:“赶紧回家吧,你妈正做饭呢。”林可美默默地拉着儿子上车,没再说一句话。

母亲看见我们回来很高兴,午餐做得很丰盛。林可美没吃几口,她几次欲言又止,一定是想问问我妈到底怎么回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不光我,连我妈都看出来林可美有心事,我往厨房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妈悄悄问我:“可美怎么了?”我说:“没事。”

下午,为了消除老婆心里的疑云和不安,我带着她和孩子在村庄附近转了转。儿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片广阔的天地,像草原上的小马驹,前后跑着,看见什么都充满新鲜感,还不时地拽住他妈妈和我问这问那。林可美几次用眼神剜我,我故意不看她,她实在憋不住了,问我:“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啊。”我故意拿出一副神经大条的架势说,“对了,我们的村庄很美吧,这就是你一心神往的美丽乡村。”说完还对她“嘿嘿”傻笑了两声,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他妈笑得很谄媚。

林可美根本不领情,直截了当问我:“我以后是叫你吴天成,还是叫你吴小满呢?”她满脸鄙夷。

我的大脑快速旋转,最后决定,这件事还是不让她知道为好。她的眼圈湿润了。她也许觉得我这样隐瞒背后一定有事;
也许觉得我们是夫妻,孩子都有了,我却没把心交给她。她抹了一下眼睛说:“你隐藏得很深啊,跟你相比我就是个大傻子,孩子都这么大了,我竟然连自己的老公是谁都不知道。”

儿子看见他妈妈伤心的样子,立马同情心加持,扬起小脸问我:“爸爸,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赶紧把老婆和儿子揽在怀里,说:“老婆,我当然是你老公——”我竟然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吴天成还是吴小满,平时口齿伶俐的我此刻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林可美一把推开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了。”

这可不是平时的林可美,从认识到现在,我从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平时她对我百依百顺,温顺得像一只小羊羔,这一次不知道她搭错了哪根神经,我还没有想好应对危机的预案。我知道,现在的我或者说吴小满是她心中的男神,我不确定,她能否接受从没听说过的吴天成。我之所以这么多年没带她回来,就是害怕她知道真相后,我在她心中的人设会轰然坍塌。我真的害怕会有这么一天。

我后悔带他们回来。

3

林可美没有了踏青的心情。

我一心只想找到真正的吴小满。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真正的吴小满就躲在老家的某个角落里。他白天不敢在屋里待着,晚上一定会回来。

我很佩服我的适应能力,我现在可以在吴小满和吴天成之间自由切换。回到老家,或者说只要我的双脚踏上老家的那片土地,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乡亲们眼里的吴天成;
回到城里,我又很快地切换成吴小满。

我们带着儿子在村邊漫无目的地闲转。我只想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会那个“我”。我越来越讨厌“吴小满”这个名字,这三个字就像一只大手,掐住了真正的我,也掐住了现在的我。村前的学校白墙红瓦,在午后的阳光下炫目得刺眼。一条宽阔的水泥路向前延伸,像一条望不到头的玉带,紧紧地系住了乡村和外界。这都是吴小满的杰作——出资为老家建校修路,也在乡亲们心里建起了一座丰碑。吴天成和吴小满都是村里的骄傲。吴天成是走出乡村的干部,是左邻右舍心目中的城里人。我曾经对两个“我”掂量过,在乡亲们的心里,吴天成的分量不及吴小满,老家的吴小满虽然破产了,但在乡亲们心里的位置依然牢固。

我见到那个吴小满的时候,已是快晚上十一点了。我做贼一样潜伏在他家附近,眼睛不眨地盯着那个高大的门楼,害怕在我眨眼的工夫,他的身影就会从门缝里消失。自从我丢了自己以后,我和那个吴小满就没见过面,一来是他也忙,很少在家;
二来是我回来的时候即便他在家,我也尽可能地回避他。还是那句话,我觉得这样挺好,因为我习惯了在城里当风风光光的吴小满。我上大学那几年,听说老家的吴小满去外地煤矿打工了;
后来听父亲说,吴小满在矿上当了工头;
再过两年,听说吴小满承包煤矿,当上了老板。从吴小满推倒原来的破房子,盖起来三层小洋楼这件事上,村里人就知道吴小满赚钱了,知道吴小满家“翻身农奴把歌唱”,告别了过去吴小满父亲吴老三的贫困时期,进入了现在吴小满的富裕时代。有人跟着感叹吴小满的母亲命苦,死得早,要是活到现在能享吴小满的福;
紧接着就是佩服吴小满能干,苦水里泡大的孩子能成事。后来,吴小满翻修村小学,为村里修路,还资助过村里不少人。渐渐地,吴小满带给全村的荣誉感超过了当年我手里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是绝对不能让林可美见到真正的吴小满的。下午在村里转的时候,我看见林可美已无心观赏曾经向往的乡村美景,提议她先带孩子回城。她又用眼睛剜了我一下,没说话。从她的眼神里,我猜测她根本不可能回去,她这一刻一定把自己当成福尔摩斯了,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甚至要见一见那个她叫了多年的吴小满。

吃过晚饭以后,村子安静下来。儿子没有了白天的新鲜感,相反在新环境里多少有点不适应,黏在他妈妈怀里不下来。我心里太感谢这个小东西了,这给我的“潜伏”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村里的路灯没有城里的亮,稀稀疏疏洒下几片昏黄的光,漫天的星星倒显得格外明亮,这是在城里见不到的。虽然是阳春三月,但夜风依然寒凉,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那个吴小满出现的时候,我蹲得腿都有点麻了。这么多年没见,这会儿看见他竟是那样陌生。我的思想在犹豫,脚步却没有半点儿停留。我敢肯定,当我斜刺里冲出来把他堵在门口的时候,他一定是吓得不轻。他过激的反应把我也吓了一跳。他看见是我,瞬间放松,一把把我拽进大门,顺手拴上门。

“你今天回来不会是专门来找我的吧?”吴小满问。

“你说呢?”

“我又不欠你的钱。”吴小满说。

“少废话,你影响到我了,你知不知道?”

“没办法,这是你我的一劫。”吴小满好像明白了,他反问我,“吴天成,你顺风顺水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起我,这会儿找到我了,我碍你的事了吗?”

“吴小满,你不碍我的事,我稀罕找你吗?”我很生气。

“我猜到了。这能怪我吗?问问你自己吧!”

吴小满的话让我语塞,只得没理找理地说:“你别不知道好歹,你家当时的情况你不知道吗?”

吴小满被我的话噎住了,情绪缓和了很多,拍拍我的肩膀说:“天成,我也不想这样。这两年煤炭生意,你应该知道的,都怪我没眼光,技术水平跟不上,煤矿被关停是必然的。”吴小满停了停又说,“你看我现在都过成啥样了,像一只不敢见人的耗子。”

“你打算怎么办?能解除你的征信吗?”

“沒有钱怎么解除?拖欠工友的工资,我也很心痛,他们有的人跟着我干了很多年,整天累死累活的,我吴小满是那样没有良心的人吗?”吴小满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很多,“过去对不起我妈,现在对不起工友,我咋就活得不像个人呢。”

凭良心讲,吴小满这个人是不错的,要不我也不会弄丢吴天成,活成吴小满。虽然我们两人性格有差异,不是一路人,但打心眼里,我还是很佩服他的。小时候,他跟我们不合群,是我们眼里的书呆子。吴小满对我们同样不屑一顾,背地里骂我们不学无术,是一帮小痞子。奈何天不遂人愿,吴小满学习虽好,但家穷得也很有名,且他妈常年多病,难以撑起他读书的愿望。

看着吴小满,我突然同情心泛滥。这个小时候让我看不起,长大后又让我耿耿于怀的家伙,真是命运不济。我赶紧安慰他说:“千万别这样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过去你对你妈做到了仁至义尽,现在小煤矿被关停也不是你的错。”

听完我的话,吴小满像被针扎了一下,突然抬起头对我说:“你们家的两千块钱没能救回我妈的命,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却改变了你的命运,还是我他妈的命不如你。”

我突然无地自容,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这宗交易只有我们自己清楚,并不为外人所知,它像一根长在心里的刺,扎了我这么多年。我似乎看见眼前的吴小满在晃动,在移位,就像我当年看见大学录取通知书上的名字一样,飘飘忽忽的。我很高兴,如果真的能够移位,找回我自己,那就太好了。然而,事情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吴小满还是结结实实地站在我面前,我还是一筹莫展的我。

4

回老家等于白跑了一趟,反倒给林可美在心里垒起了一堵墙。她之前从来不知道吴天成的存在,也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吴小满。她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吃过早饭,她终于没有憋住,当着我的面问我爸妈,我怎么有两个名字,为什么有两个吴小满。我和我的父母对此都讳莫如深。对于我回家干什么事,为什么晚上偷偷跑出去大半夜才回来,我闭口不谈。这些都成了凝在她心头的结,她做了多种猜测,我都死不承认。人的心思有时奇怪得像流水,一个方向被堵住了,就会流向另一个方向,林可美认定我以前肯定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怀疑我在老家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甚至怀疑我有案底。我能理解,这么多年来,她爱的是我这个吴小满,从恋爱之初,她一直把吴小满当作心中的男神。她说,她这些年死去活来地爱着吴小满,不知道以后如何适应突如其来的吴天成,不知道以后如何处理吴天成和吴小满之间纠缠不清的一些事。

儿子到底是年龄小,什么事情都影响不了他。林可美却郁郁寡欢。这只昔日里温顺的小羊羔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烤全羊,我就是炙烤她的炭火,虽然没有熊熊的火焰,却足以把她烤焦,烤得面目全非。我有种罪恶感。

在床上,我抱着她。家,还是我们那个温馨的家;
床,还是那张柔软的床。我把身体与她越贴越紧,她双手掰着我的肩膀,嘴里喊道:“小——”她终于没有喊出来,一下子把我从她身上推下来,随手按亮了灯,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说:“我也不想这样。你知道吗,我突然有一种被强奸,被吴天成强奸的感觉。”

我赶紧抱紧她,说:“我是你老公啊,不管我是吴天成还是吴小满,你只要记住我是你老公就好。”说完这话,我心里也很痛。吴天成和吴小满原本就不是同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区别,这是不是太为难她了?我决定尽快找回我自己,找回真正的自己,好好爱她。

她怔怔地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我也不愿意想这事,就是放不下。也想把你往好处想,但我找不到理由,心里也说服不了自己。”

看来,事情真的来了。

我出差学习的名额给办公室副主任了。分管领导看见我,说:“听说你家里有事,这次学习就让李副主任去吧。”去就去吧,反正我也去不了。虽然这样想,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

周末,我想带着老婆孩子真正出去踏一次青,让她散散心,解除心中的郁闷。远处去不了,可以去青麓山,驾车两个小时就够了。她本来不想出去,听说去青麓山就更不想去了。我劝说没用,儿子央求有效,她勉强同意。山不算高,游人挺多。当年,我和林可美确定恋爱关系以后,第一次单独出游就是来这里。那时我们大学还没毕业。山里有个道观,一个道士在道观门口摆摊算卦,见我们过来,便迎着林可美要给我们算卦。我想拉她走开,林可美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说挺好玩的,连抽了三支签。那道士看看林可美又看看我,说:“上上签啊,你们郎才女貌,将来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的好姻缘。夫妻恩爱,婚姻美满,事业顺利。”我听得浑身冒鸡皮疙瘩,林可美却频频点头,千恩万谢。我说:“那都是骗人的。”林可美却说:“我觉得人家说得很对呀,我那么爱你,你难道不爱我吗?”那表情完全像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

这几年发展旅游业,道观重新扩建,比以前壮观了不少。我们又来过几次,每一次来,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忆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

儿子趴在我背上唧唧喳喳地自言自语,林可美一路很少说话。道观门口没有了摆摊算卦的道士,林可美主动走进去,很虔诚地上了三炷香。这一次,她破天荒地没提及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抽签的事,我心里多少有点失落,希望她能找回当年那温馨的感觉。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问她累不累,她却对我说:“谢谢你!”

我问她:“谢什么?”

她說:“我知道你今天带我去青麓山是什么意思。”

看来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她也在有意弥补我们之间的心理裂痕。我突然感动起来,一把抱住她,她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一堆任我摆布的肉。完事以后,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滴到我手上。我打开灯,发现她在流泪,她赶紧用手抹去泪水。我抱着她说:“对不起。”她说:“你趴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有一种被凌辱的感觉。”接着又说,“我得去看心理医生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紧紧地抱着她。我突然意识到,从老家回来以后,她再也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不管是吴天成还是吴小满),都用“你”字代替。她每天很少说话,吃东西也比以前少,看着她整天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着实心疼。我不想让她因为我受到伤害,但我还是伤害了她。我真的不想这样。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把真相一股脑儿地告诉她。说完之后,我很痛苦,是那种无能为力的痛。我向她发誓:“我再也不要那样活,会尽快把自己找回来,做真正的自己,一心一意地爱你。”她听完以后,又是怔怔地看我半天,说:“我会调整好的。”

这些天上班,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并不仅仅是李副主任顶替我学习的事,大家对我好像突然尊敬起来,我知道这是敬而远之。我这个人做事是很细心的,在处理同事关系上却故意表现得大大咧咧,和大家一直相处得很融洽。这段时间,我发现他们好像有事瞒着我,正说着话,看见我来了立马闭嘴。再后来,还是有些话传到了我耳朵里,全局上下几乎都知道了我征信有问题,被限制消费、限制出行了。我有些心虚。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月底召开的去年全年工作总结表彰大会上,我的科室一抹黑,既不是先进科室,也没有先进个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往年总结表彰,我们科室总是头一等。今年除了我们科室以外,所有科室都有奖励,要么是先进科室,要么有先进个人,还有两个科室是双料的,只有我们是全黑。这丢人丢大了,我怎么回科室面对我的小伙伴?我找分管领导问情况。分管领导用眼睛乜了我一眼,说:“你呀!你自己的事你不清楚吗?”

这都是什么事呀!这么多年我容易吗?在单位,我工作尽职尽责,服务领导,团结同事,做事谨慎,把过去的野性早就丢到爪哇国了,把洒脱自信、狂傲不羁的吴天成彻底抹去,硬生生活成了低调谨慎的吴小满。还要怎样?

我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下半年有一位分管领导退休,在所有的科室长里,我是最具有竞争优势的,如此,将来弄不好功亏一篑。

林可美见我闷闷不乐,主动过来询问情况。这是很长时间没有的事了。她虽然仍不知道怎么称呼我,态度却比以前好了很多。

她安慰我不要着急,说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的。至于怎么解决,她和我一样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如此下去,我将会错失很多机会,自己前期的很多努力都可能白费,甚至慢慢地,在工作和生活中都会处于被动地位。这不是一件小事。

我思考再三,有两种解决办法在脑海里交替出现,它们就像水缸里的葫芦,被按下去又浮上来,浮上来又被按下去,反反复复,折腾得我脑子疼。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都很难。其一,督促并帮助吴小满偿还外债,结清工友工资,消除不良征信。谈何容易!怎么偿还?吴小满没钱,我和林可美本来就没有多少储蓄,帮助吴小满申请贷款,就凭这征信,门都没有。剩下一条路就是赶紧找回我自己,把那个隐藏多年的吴天成揪出来,这样我又能重新活回我自己。我不能再犯以前的错误了,我得和林可美商量。

林可美问我:“你找得回来吗?你的身份证、户口本、房产证、毕业证、个人档案、银行存款还有保险,都是‘吴小满,你以为这些部门都是你家开的呀?”

“可是,别无他法啊。摆在我面前的只有‘自古华山一条道。”

林可美上前抱住我。我突然有一丝伤感,从今天开始,我只有一件事,就是找回我自己。我要不惜代价,不畏艰难地把自己找回来。

我只能铤而走险。我决定杀死吴小满,没有了吴小满,我就回来了。这件事不能让林可美和儿子看见,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

林可美睡着了。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刀片,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我没有感觉到疼,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我手臂上流下来。我飘飘忽忽,左右移动,像在吴小满和吴天成之间做切换。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到林可美很惊慌,她好像在打电话。

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也听到了警车的声音,由远而近。我好像又听到了我的手机铃声,我想,那一定是领导的电话。

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像在做梦。窗外仍有救护车在叫,手机仍然在响。我抓起手机,不是领导的电话,是个陌生号码:“吴天成。对了,你现在叫吴小满。你已经失踪十二年了,快回来吧。我在2010年7月17日等你。”

2010年7月17日——我想起来了,那天正是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日子。电话里的声音很熟悉,我问:“你是谁?”

“我是吴天成。”电话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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