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家

时间:2023-07-17 19:00:02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我穿了一件我哥去年不要的褐色灯芯绒棉袄,两条崭新的灰色棉裤是前两天我姨买羽绒服的赠品。帽子直往下拉,遮住脸,头靠着后座,全身蜷缩成一团,手里的热水袋早捂凉了。迷迷糊糊感觉到座垫底下颠簸了一阵,车慢慢停了,前面是铝栏,还有两个后脑勺。

左边坐的是罗团结,我听到他在打发票。他说,大哥,到了,你这路,不好走,尽是石头,得三十五。右边的好像是个小伙,嗓门高,师傅,你绕两个弯啥意思,欺负外地人啊?罗团结说,哪能啊,这雨天,路不好走,前面又堵,上回就是,堵了半个多小时没过去,换条路快。小伙说,顶多三十,不商量。说着掏包。罗团结左手接过三十块,右手扯着小伙衣服不撒手,小伙站了几次硬是被摁下去。罗团结又说,不瞒你,你看,后面坐着我儿,身体虚,隔几天又得上医院,一家人等着我车钱吃饭。

我感到什么目光往后探,赶紧低头,面色笼罩在帽子里,小伙好像嘟囔了两句家乡话,没听懂。没等多久,车门打开,罗团结说,好走,好走。砰的一下,声音巨大,车子再次启动时,罗团结哼起了邓丽君的小调: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晚上到家,我烧水泡脚,罗团结进厨房切辣椒,我妈在煮汤。一壶水,泡了半小时,我发一身汗,脑子清醒了些,捂着皮卡丘抱枕蹲踩在棉垫上,回想刚才的事,心里不舒服。罗团结出来支桌,我质问了一句,你咋回事,是不是刚在车上讹人家了?罗团结不答话,转身去端菜,我又问了一句,三块五块的,有意思吗?罗团结还是不答话,帮着我妈把汤端上来。三人坐上桌,正好九点。

我第三次问罗团结,他光夹菜,头都不抬,一大盘辣椒炒香干,一半扒在他碗里。我妈瞅了瞅我,又瞧瞧他,没说话,站起俯身给我舀了一碗丝瓜汤。饭吃到一半,我吃不下去,回屋里睡觉。抱枕垫后脑勺,我隐约听到门外几声争吵,罗团结平日拉客拉惯了,嗓门特清晰,一个劲说,没办法,没办法。啥叫没办法,真是服了他了,尽干缺德事。我把头蒙在被窝里,窗外滴答下着雨,二楼潮湿,家里的一台空调安在客厅,老式的,一开机电费像是泄洪,止不住。太冷时,我开过几次,离开片刻,罗团结不声不响就给关了,收起遥控器,一问三不知。这是啥人吧。我脱下棉袄盖在被窝上,裹成个长粽,熬了一小时多才迷迷糊糊睡着。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脚板处不知啥时候多了个绿色热水袋,大冷的天,还有余温。我妈留了张字条,去宾馆上班了,外面也不见罗团结停的车,家里就剩我一个。我气苦,收拾冰箱,还有些剩饭,又取了个鸡蛋,就着些白菜叶做了一锅蛋炒饭,温了剩半碗的丝瓜汤。一人穿哆啦A梦厚睡衣坐床边拿勺子慢慢吃。窗戶表面尽是细细的水雾,在大南方,冷是冷,冰还是结得少。衣服暖和,是我一年前从化工技校毕业,在一路边摊买的,大清仓,也不贵,不到一百拿下。当时还有点舍不得,一条路,我来回折返三次,考虑了两宿。

我又想起罗团结,原本在国企银行干保安好好的,给客户吃的东西,非要一个劲往家里送,什么酸奶、梨子、小面包,还嚷嚷什么别人都拿,自个儿要不拿吃亏。人要脸,树要皮,都多大的人了,没脸没皮的,这还干不到半年就离职了。

我吃完一碗饭,吃不进了,身体不允许,余下只能倒掉。家里也没啥玩意,我枯坐了一会儿,干脆躺沙发上。有线电视没交钱,我就三五个台来回调。这一年来我都腻了,但还是盯着看,一天到晚待在家,不看反而不知做啥。熬到七点,肚子咕咕叫,我翻遍口袋,摸出三块,换好衣裤跑到楼下买两个咸菜包。我拎着塑料袋,回来路上,正好撞见罗团结独自一人走回来,他在和街邻闲扯。

“罗总,又跑出去发财了。”

罗团结脸上满是高兴,嘴里却说,一般一般,跑几趟,就赚个一两百。边说边给人递烟。

“金白沙,可以啊,罗总,抽百来块一包的烟了。”

罗团结嘴上谦虚,烟不断往外递。我懒得看他,知道他是把十来块一包“白沙”里头的烟倒出来,塞在一个金盒子里,那金盒子循环利用。有空搞这些,不知整个大点儿的房子,四十平方不到的老破小,都住大半辈子了。一人没本事,一家人跟着遭罪。

我妈去宾馆是做铺被子的,大床单,一次五块,壮年人铺起来都费劲,我妈刚办完退休,一个上下午,顶多也就铺三四间。晚上,我妈累得直不起腰,罗团结做饭,摸索口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袋子,里面的东西被压扁了,成一团,他倒出来盛碗里。我一问,才知道他中午忘带饭,在一家小餐馆点了一个雪里蕻肉泥,没吃完,盒子要钱,他就凑合用车里的呕吐袋装回来。我捏着鼻子说,要吃你吃,我俩是不会动。

罗团结不吭声,倒锅里炒了炒,放些葱蒜,切个辣椒,硬是成了一道菜。吃饭时,罗团结和昨天一样,光吃不说,嘴巴呼哧呼哧响,这模样我见过,上次出门办件事,开车时他就这样,人家吃半小时,他十分钟不到能吃两碗。吃完他又跑去盛一碗,一声不吭,哑巴似的。就他这样,待家里和谁都没话说,在外尽是废话,开个车讹外地的,还咒我住医院。真是投胎投错了。

歇会儿气,我妈坐不住,跟着也跑去厨房忙活,五十多的人了,还总是停不下来。罗团结出去散步,问我要不要一块,我说不了,躺着比啥都强。罗团结点点头,带伞出了门,不到十分钟又回来,拉我一起,说是锻炼身体,一天不走动走动,身体要生锈。我拗不过,被他硬拖着走。

街上雨停了,冷风直刮,刀子似的,罗团结走在我前面,向前撑开伞。我落在后面,有些后悔出门,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知道。我打小就瘦弱,在技校体检,自身体重加个书包不到九十斤。毕业一年没找着事做,也一大半是身体不允许,力气活干不来。我们走了十来分钟,都没见着人,来路渐渐模糊,空气湿润,街灯落入夜雾,如鸦羽中的一枚蛋黄。罗团结突然开口,待家里都大半年了,没想整点事做?我说,能做啥?找了十几处,没人要,你有本事,指个路子,走后门也行。罗团结不吱声。当时毕业,三伏天,他拿着我的技校毕业证寻了二三十处地方,人家愣是门都没让他进。路上还遇见一同学,身子不如我,在技校,药不离手,现被他爸安排去当体育老师,看着他从面前走过,我和罗团结当时就傻眼了。

罗团结闷头往前走,不回头。我累了,一屁股坐马路牙子上,喘个不停。正处巷口,路上安静,显得风声极大,像是有人吹号似的。我想起小时候还学过小号,连着乒乓球、羽毛球一块,也算多才多艺。现在不行了,我干啥体力活都做片刻,休半天,身子软绵绵的,懒得动。我妈前两天还叹气,说,罗小小,你这样,以后买煤气罐,家里都没人能抬。想到这,我心里有些黯然。也不知罗团结啥时候站我旁边的,手里叼根烟,百来块的烟盒,金光闪闪,大半夜都掩不住。我瞥了一眼问,白沙的好抽不?罗团结愣了一下,说,还行,抽啥都一个样。他把烟盒藏在衣兜中,脸色隐没在夜里,看不到神情。他说,再走一段,这儿是风口,前面要好点。

跟着他走了一段,这期间又歇了两次,街道渐渐开阔,也有了些人。不远处,几家餐馆生意正好,支起塑料大棚,摆上桌椅,食客四五个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啤酒和烧鱼的味道,喧嚷声不断。一个下坡路,罗团结拉着我靠边走,卡车、公交车、小汽车嘀嘀嘀鸣着喇叭,沿坡而上。我深吸一口气,精神振作了些,凭着一股劲下坡,步子比罗团结还快几分。站在栏杆边上,底下是人工湖,罗团结第一次主动停下来,左手攥紧伞,右手摸出烟盒,低头叼一根,又掏出打火机,点上,烟雾缓缓上升,他眼神直直的,望着那些车辆发呆。过了会儿,我说,还走不走?罗团结回过神,说,不走了,让你出来是商量一件事。冷风一刮,我止不住咳嗽,罗团结双手握住伞柄对着风,罩住我。良久,风停了。我问,啥事?罗团结说,没啥。

回去的路上,罗团结又开始念,什么要锻炼身体、加强体质,什么身体好、不吃亏之类的,一个意思翻来覆去地说。我懒得听,一年来习惯了。说到最后,他声音也慢慢低了,不再吭声。路过家门口,街灯还亮着,氤氲在夜里,像一枚被供奉的红心苹果。

一连好几天我睡得早,一般晚上八九点就熄灯,平日在被子里搂个皮卡丘抱枕,心也安定。这两天洗完抱枕在晾晒,没啥搂的,拖到十点心底闷得慌。突然手机响了,是肖小晓打来的。她说,罗小小,你在干啥呢?我说,躺床上,正打算睡了,啥事?她说,孙涛打电话说他放假了,要没事一块聚聚。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就他待着的那破理发店,头一次见,还有假放。肖小晓说,别胡说,人家也干了一年,学了不少东西,你看看你。说到这,她顿住了。我没说话。她说,过两天再给你打电话,具体时间再定。对了,这才几点,你睡得挺早。

后来我才明白,罗团结找我是想教我学车。他嘴里说是不勉强,就试试。但经过我妈的嘴,我知道他挺希望我答应。大半夜,我找到他时,他正站在街边上,提两桶水,给车擦玻璃,二手大众捷达,是用本打算给家里搞装修的钱买的,他极爱惜,没几天就得擦洗一次,细细摩挲。我说,谁教我?罗团结转过身,我又喊了一次。他回过神,说,我教我教,现在的驾校不行,我来。我说,你白天要开车,哪有时间教?罗团结丢下抹布,急匆匆跑到我面前,他的脸被冻红了,搓了搓手,说,有的,有的,你看你啥时候有时间,我随你。

学车的时间是周一到周五,晚上练,原以为他要给我弄一辆新的,结果新的没弄来,是共用他那一辆。他辩解说,开这么久,熟悉,摸起来和亲人似的,其他车,就是宝马、奔驰我都不换。他又说,你先坐我旁边,瞧着我,过段时间,心里有点数了,再摸方向盘。我俩不敢开出太远,只能在街上偷偷摸摸地练习,那条街,晚上没什么人,我调整作息,改成白天睡觉,晚上练车。至于罗团结,白天开车,晚上教车,凌晨困了,躲车里抓紧时间眯会儿,也不上楼。我妈不作声,给他准备了床被子,一个毛毯,一个热水袋,全放车上。

第一天我坐在副驾驶位,罗团结问,你知不知道开车哪三点最重要?我想了想,说,不知道。罗团结说,我告诉你,三个重要的点一样,安全安全安全,见着脚底下中间这三个踏板没?我说,见着了。他说,从左至右,第一个叫离合,第三个叫油门,中间那个最重要,就是刹车。他又说,凡事在车上,特殊情况蒙了,不会开了,就踩刹车,往死里踩,指不定哪天能救一条命。他顿了一下,最后说,安全第一,要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开车的时候罗团结就像变了个人,好像全身肌肉都活跃起来了,呼吸也急促了几分,起步、停车、转向、换挡、制动,每一个步骤在他那里都游刃有余。他很认真,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仿若第一次开车的新手。我不一样,打小晕车,一钻进车门,眼睛直冒金星,没过半小时就恶心想吐。跟着罗团结在车里待了两个星期,呕吐袋都用光了。一天,我大汗淋漓地下了车,整个人像虚脱似的,回家洗了个澡,好不容易缓过神,在窗户边往楼下看,正见我妈灌了瓶热水袋递进车,罗团结躺在后座椅上,他一米八的个子,只能蜷缩,努力伸出只手接住,左手放怀里,右手关上车窗,随后车子陷入黑暗。我见我妈在原地待了会儿才转身上楼。

我吐多了,渐渐习惯。第三周开始,能够保持注意力,理解罗团结说的话。他只教周一到周五,周末人影都不见。一个周六我下楼买灯泡,见他右耳朵夹根烟,嘴里叼一根,手里还拿一盒,又在和人闲扯,一副小人得志样。一看他这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刚攒下点好感都败光了。

眼不见为净,我特地绕了个道回家,哪知罗团结比我还早到一步,正给我妈生活费。钱装在一个纸袋里,微微鼓起,尽是些散票。我妈收好,藏在上锁的抽屉里。我站在门口,没进去。隔着墙我听见我妈说,你少做这事,小小说你这样不好,老领着外地人逛马路,人家刚到这里,就没有好印象。罗团结说,没办法,没办法。我妈又說,你平时事多,周末还尽跑火车站接客,搞那么远,身体哪能吃得消。罗团结又说,没办法,没办法。后来罗团结换了件衣服,又出门了,我躲在三楼的楼梯口,看他远去的背影,想着他又要跑去火车站,毕竟那里外地人多,当然,出租车也多,竞争激烈。

没等我打电话去问,肖小晓和孙涛就直接跑我家来了。那是周二下午,我醒得早,拿出罗团结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安全文明驾驶常识》,这本书都起毛边了,不知经过多少只手,还在用。我躺沙发上背书,之后还得做题,做了半小时,头晕眼花。缓一会儿后,我一面吃着我妈煮的红枣花生汤圆,一面继续背。我妈说红枣健脾益气,还补血,今早给罗团结还盛了一大碗,趁热吃。汤里放了红糖和姜,一吃下去,大冷的天手反而热乎了。肖小晓来我家轻车熟路,我俩算发小,我上化工技校那会儿,她在纺织学院,就隔一条街,老爱跑我家蹭饭,毕业后磕磕绊绊,不知怎地跑到医院当实习护士,一直没转正。孙涛是第一次来,小学同学,以前不熟,一次买菜碰见,后来聚了两次,亲热得让人受不了,一问才知在临街的新装修的理发店剪头发。他个子太高,进门得低头弯腰,神情拘谨,也不随处看,一路跟着肖小晓。

我穿着哆啦A梦的套衣,放下怀里的皮卡丘抱枕,去厨房盛了两碗汤圆。回到客厅,肖小晓正抓着我那皮卡丘把玩。她说,罗小小,你怎么毕业了还这样,抱着个卡通玩具不撒手,小孩似的。我递了碗汤圆给孙涛,对肖小晓说,这不是卡通玩具,是抱枕,大冷天,捂着暖和。肖小晓又指着我的衣服,大伙儿都长大了,成人了,就你搁在原地踏步。

我们走前留了张字条,告诉我妈具体情况,顺带也向罗团结请个假。好多年了,出门吱个声,这种习惯我一直留着。他俩早找好了地方,离那人工湖不远,就几脚路。馆子不算干净,桌面有一层油,浓郁的油烟味从后厨不断冒出。我和肖小晓先去超市买了七八瓶啤酒,一瓶白的,回来时,孙涛垂着头,屁股坐在掉漆的椅子上,好像没动过。他闷不作声,起了瓶盖,倒满,一口闷下。他第一次开口,说,付钱这事,今晚谁也别和我抢,全算我的。我和肖小晓面面相觑,我问,发生啥了?听肖小晓说是放假,好事啊。肖小晓说,我不知道,电话里就听个大概,孙涛说放假,要一块聚聚,哪知道啥事。孙涛还是不说话,又开了白的,狠狠灌了一口,大方一挥手,招呼一声,老板,点菜。

我们坐在角落,糖醋鱼、清炒花菜、鸡蛋烙饼、红烧豆腐、酸溜土豆丝、鱼香茄子,菜上来了,满满一大桌。肖小晓和孙涛一人三瓶,比拼酒,我不行,喝了身体受不了,光吃菜,一盘烙饼大半进了我肚子。酒酣耳热,我吃得起劲,孙涛还在喝,肖小晓突然停住了。我问,怎么了?肖小晓说,不对,有点疼,好像鱼刺卡嗓子眼了。她蹙起眉头,额头冒出冷汗,手也顿住了。我连忙扶着她跑了趟后厨,要了些醋让她喝下。后厨那人还不乐意,一个劲嘟囔,好像跟他讨一点醋要了他半条命似的。等我俩出来,孙涛已经喝趴下了,桌上狼藉一片。我没钱,最后是肖小晓结的账,单子到手上,肖小晓瞧了一眼,说了句,还行,不算贵。她把单给我,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是不贵,除了个鱼,其他都是平价,没多少挣头。我问,菜单是谁点的来着?肖小晓说,好像是孙涛。我瞧了他一眼,他正被我俩扶着,闭眼打呼噜。

后来我才知道,孙涛说的放假,是以后不用去理发店上班了。那老板新招了个员工,是他侄子,把孙涛给替了。

孙涛醒来后一再表示要重新请我和肖小晓,还反复追问花了多少。肖小晓没说。我和她又通了几次电话,她挺忙,医院病人多,她四处得照顾,我在电话里半开玩笑说,你是我们仨里现在唯一一个有正当职业的人,算得上大哥了。她说,我一女的,算啥大哥?我说,这时代,有钱的都是大哥。她在电话那头扑哧笑了两声,没说话就挂了。

半年来,我和罗团结在夜里练车,基本没撞见过行人。前几次我开时,手抖,亲自摸方向盘,那感觉确实不一样。我开得极慢,一再注意,还是磕坏了两次灯。罗团结轻描淡写,说,没事。他坐副驾驶以前老爱叨叨,后来话少,不吭声了,但每次能说到点子上。灯坏了,他一溜烟跑去买个新的,半天工夫,又去家里取设备,自个儿能修好。

我开了个手电筒在旁边照,一次站了半天,腿都麻了,忍不住说,你就天生是开车的命。他身子僵了一下,也不抬头,一直蹲着,继续捣鼓。夜很深,也格外静,天上的星子愈发亮,云散开,月亮呈细牙状,像冻结在天空表层。风吹动枝干,几片叶子旋下,隐没在阴影里,像是浸入黑色湖面的一枚琥珀,消逝不见踪迹。我受不了,回家吃了点东西,回来时见他还在弄。他歪斜着身子,腿分明在左边,上身却扭去右边,像个扭曲的S。大冷的天,他挽起袖子,赤裸胳膊,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

肖小晓来我家时,小桌子摆好,刚准备开饭。我妈说,小晓来了,那我加个菜,小小去搬个凳子。肖小晓说,谢谢阿姨。罗团结刚下班,洗了个澡躺沙发上闭目打瞌睡,肖小晓又朝他喊了一声。罗团结脑后垫了个枕头,勉强睁开眼,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菜还是不够,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先递给我二十整,说去菜市场买点卤菜。我接过钱,扭头要走,我妈扯住我,犹豫片刻,又掏出张皱巴巴的五块,抚平。她说,不要全素,搞点荤菜。

我和肖小晓一块出门,趁机问了下孙涛的情况。肖小晓说,还在找事做,这年头,都不容易,他好在有门子技术,不谈待遇,还是能找到一些事做的。花了二十四,买了些藕片、腐竹、土豆、香干、海带丝,还有两个小鸡腿。饭桌上,我妈抢先把一个鸡腿夹到肖小晓碗里,开始扯,小晓啊,好长时间没见你来,阿姨老想你了,以后要多来。肖小晓说,前段时间还来过,这些日子医院忙,走不开。我妈说,是吗?来过了啊,小小也不说一声,你看,他就这样,啥话都不说。肖小晓闷头不说话,只吃菜。我妈又说,小晓啊,医院现在怎么样,还干得顺利不?肖小晓饭没扒两口,又得接话,还行,就转正这事一直没个着落,领导也不明确表个态,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我妈说,那没事,应该就快了,转正了记得通知阿姨一声,你看你和小小一样大,打小玩一块,到现在,真不容易。后来我妈饭都不吃了,抓着肖小晓不松手,罗团结倒是吃得香,眼里盯着盘子,他以前老爱半夜出门打牌,一块两块的,五毛的也打,后来戒了,只经过家门口时,和街邻闲扯两句。

我要去练车,肖小晓站在一边还没走,我便和她说了。她瞪大眼睛说,不信。趁没人,我给她示范了一下。她说,这样合规矩不?我说,小心着呢,到时候去考试,争取一次过,不要交七七八八的费用。我又说,去外面吃碗粉,才几块,现在随便找一驾校,没有几千下不来,还得送礼,晦气。后来肖小晓走了,罗团结拉我袖子,说,这女孩,好像以前见过。我说,你啥记性啊,她之前进医院当护士,还来过家里一次。罗团结神色一变,医院啊!吃公家饭的,不得了,不得了。我懒得搭话了,罗团结开车方面确实可以,其他干啥都没智商。

后来,肖小晓来得少了,倒是孙涛有事没事大晚上也时不时爱来我家转转。我练车,他在旁边瞅着,罗团结给他递烟,他双手接过,一个劲地说,谢谢叔。他牛高马大,剃板寸頭,一人杵路灯下,走过的人本就少,来的见了,都绕道,无形中给我练车提供巨大方便。我一次休息,问他找着事了没。他说年后再找,现在白天打两份临时工,光吃饭是够了。我知道他家情况,他爸前两年刚死,他妈老早就离婚和人跑了,家里就他一人,真就应了那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不太爱作声,后来我也不管他了,专心练车,孙涛有时深更半夜突然走了,我也不知道。

直至年末,孙涛也不再来了,说是有几个亲戚要提前走一走。街上冷风呼啸,我趴在窗户上,老希望有人来,可等了几次,始终没有。树上的叶子早已掉光,枝干舒展,纹理在冷风中愈发分明。听说前一段时间兴起砍树,换种小树苗,我估摸着年后,我家门前这棵大树也会被砍了去,不免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一直挨到小年夜当天,我姨打来电话,说是我哥他们一家要去我嫂子那吃饭,离得远,今年的团圆饭就不搞了,让我们自己吃自己的。等挂完电话,当时我站在一边,心底有点不高兴,说,以往他们说要搞就搞,说去哪家酒店集合就去哪家酒店集合,今年一下子说不搞了,这是把咱家当什么了?我妈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别乱说,你哥刚结婚,今年第一次去你嫂子家吃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妈一顿,又说,何况每次都是人家出钱,搞不搞人家做主,应该的。我一听,心底顿时感到委屈,说,次次都是咱家将就别人,别人从不会将就咱家,啥时候咱们也能争口气,请人家一次?又说,这也没办法,那也没办法,怎么别人家到处都有办法,就咱家一个没有?连着把两句话说完,我也不管我妈,直接回房间了。

没过几天,我姨又寄送了点东西过来,送我的是一双耐克球鞋,我赌气不肯收,罗团结倒好,心安理得,也不回礼,当晚就硬拉我试完鞋子,便放鞋架上了。送我妈的东西是一套护肤品,他也替我妈收下来。最后有两条精装的“钻石芙蓉王”香烟,一千多一条,明言说是送给罗团结的,大过年的,让他抽好一点的牌子。罗团结挠头看了看,全没动,第二天,拎着装烟的塑料袋,专程在街坊面前晃悠一下午,到了晚上,不声不响跑到超市卖掉了。

等孙涛和肖小晓再来时,已过了大年三十。

大约晚上七点,天还蒙蒙亮,孙涛提了一对茅台,包装精致,说是送給罗团结的。肖小晓站后边一步,两手空空。俩人站门口,没进来,家里冷清,我妈刚拖完地,闲不住,一手面皮,一手韭菜猪肉馅,坐椅子上包饺子。我躺沙发上,有点困了,开电视听国家大事。罗团结说是给我放几天假,不练车,自个儿却给车加满油,打算去车站接一晚上的客。罗团结刚换好衣服,还没拿钥匙,孙涛把酒递上,说,叔,新年快乐。罗团结没回过神,嘴里倒说,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孙涛又冲在沙发上的我说,是我和小晓一块买的,借这酒祝大伙儿来年开个运。他这一嗓子,我倒是清醒了,挣扎起身,看了看罗团结,又看了看孙涛他俩,说,要都没事,这大晚上的,闲着也是闲着,一块出门兜兜风。

借着罗团结的车,我本坐副驾驶,但孙涛非要占着,说是想趁着过节看看前方风景,体会飞一样的感觉。这大晚上哪儿来的风景。我问了下肖小晓,孙涛啥情况?她说,路上遇见,他喝多了,正好离你家不远,就领着来了,中途他还跑路边树下撒尿,又进超市拎了俩茅台。我不便多说,车子启动,好在罗团结晚上没喝酒,脑子清醒,系安全带、踩离合、挂挡,一气呵成。他说,去哪儿?我坐后排,说,你就领着,在这城市随处转转,哪儿熟悉去哪儿。罗团结不吭声,点了点头。肖小晓坐车次数少,上班都是走着去,要么在医院熬通宵。这会儿她脸发白,手不自觉攥我衣服,却不说话。一路上刮风,孙涛开了他那边的窗户,大声嚷嚷,罗团结给他系上带子,我几次怕他把手伸出去,好在他光是喊,胡乱唱歌,猴子似的,也没乱动,我这才放下心。

晚上九点左右,城市尚处于一片白昼之中,罗团结的车像是一个细微的光点,汇入光的海洋。道路拥挤,喇叭声不断,车时而长驱直入,时而走走停停,我们都没怎么作声,太久没窥见这座城市的夜貌,须臾间被其吸引,头凑到玻璃窗上,难以移开。临近一条主干道,车缓下来,突然,罗团结指着旁边一座大厦说,这是个洗浴城,我前段时间接客常有人去,老贵了,洗个脚,三五百。我看了看,大厦上贴着几个红字——太平洗浴中心,高大醒目,还发光,想半天,也不知怎么运上去的。罗团结不时说着话,介绍城市地标,什么小吃街、国际中心、欢乐谷,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我知道他也就经过,从没进去,我在后视镜里看他,皮肤糙,呈棕黄色,身子挺直,两手扣住方向盘,眼睛死盯着前方,面貌融入镜子的暗流中,嘴里还在念叨什么,我却听不清了。当城角的街灯与他的眼睛重叠,散发出的光如萤火、如金焰,令我微微感到恍惚。

突然,我的手被一抹冰凉包裹了。肖小晓晕车,始终默不作声,此刻脸色一半陷入阴影中,显得另外一半愈发的白,她额头沁出几滴汗珠,抿了抿嘴,似乎丝毫没察觉到手的紧张。我透过车栏,扯了个塑料袋递给她,她身子一抖,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城市太过宽广,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罗团结还专程经过一次火车站,试探性接了个客,见我们仨都没说话,他放下心,和车上的客人聊开了。这人眼瞅着是本地的,去参加个饭局,也不远,硬要搭车。

客人西装革履,像是没见着边上的我们仨,又牢骚满腹,屁股一坐,对着罗团结就是一顿大倒苦水,房子、车子、票子,还有他儿子。他说,师傅,你是不晓得,现在的彩礼离谱,我儿子刚结个婚,你猜啥数。罗团结说,大哥,我不知道啊,现在彩礼多少?你说说。客人一拍手,张开个巴掌,说没个七八万娶不来,又举起另一只手,扳起指头一个个数,这还单是给亲家的,还有买个房的首付,还有办宴席的,以后装修的,车子的。说到后来,客人两手掩面,呜呜地哭起来。罗团结一面开车,一面还得安慰,说,大哥,你放宽心,日子还得过。趁着红灯,他又递了根烟过去。客人接过点上,开了窗,默不作声抽了两口,突然来了句,师傅,你这烟味道好像不对啊,我常抽金白沙,不是这个味。罗团结没说话,摆弄方向盘,车继续前进。几站路,罗团结收人家十三块。客人给了十五块,又嫌一块两块的麻烦,说了一句谢谢师傅,发票都没接就跳下车了。罗团结把钱抚平,郑重收好,后来的一段路,几次借后视镜瞟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开了几个小时,至深夜,熄灯的皆已熄灯,亮灯的愈发夺目。在一处空地上,肖小晓终于受不住,打开车门下车,我连忙跟上。孙涛在车上单个吼了二三十首歌,皆是有头没尾,高兴了就扯开嗓子唱,一些高音飙不上去,硬上,发泄酒劲。下车后,他清醒了些,站一旁摇晃脑袋、发愣。罗团结是最后下来的,将车停好,又摸索出根烟,点上。

我一个劲拍肖小晓后背,她吐得差不多了,直起身,冷不丁地说,你那卡通玩具呢?我啊了一声,挺不高兴,说啥玩具,那是抱枕,摸起来暖和。肖小晓不看我,去车厢取出自带的水喝。想起那个抱枕,有些后悔,洗后挂阳台,晾了两个星期,当时我没收好,被一阵风不知吹哪儿去了,我后来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我们四个靠着车休息,夜深人静,能够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突然,远处不知哪儿点起烟花,一道道亮光冲入云霄,伴随一声声巨大的尖鸣,红黄绿夹杂一块,照亮了整片天空,接着又是哗哗啦啦地响,散播开来,像是水面漾出的涟漪,又如一场不间断的天女散花。孙涛开口说,不如去买些烟花点上,毕竟算是过节。肖小晓还在犹豫,孙涛已经掏出钱包,拉着我的手走了。恰好旁边有家24小时超市,不久前进了批货,花蝴蝶、小型冲天炮、旋转陀螺都有。等我和孙涛买了满满一大包回来,肖小晓眼都直了,说,这么多。孙涛抹了下额头说,放得完,好歹咱们有四个。又说,也算提前过大年,等到真正大年夜,咱们几个再找个好地儿痛痛快快地放一场。孙涛和罗团结都有打火机,点起来不费劲,后来玩得高兴,外衣都脱了,干脆插根烟,引线顺着燃方便。

我们买了一盒电焊条,点上后,能从尖端开始闪,一直闪到根部,持续半分钟左右,我们仨挥舞着,大口地呼吸,光闪烁在夜空中,像是一串串的小星星。罗团结一直待在旁边看着,我点了根塞他手里。于是,人世间又多了抹微弱的光亮。我们又玩冲天炮,以前常放,隔几秒蹿出一次,在半空中炸响,啪啪啪地总共响了十五六下,完后,整个一截都是热的,手也暖和了。而后,我们玩花蝴蝶,肖小晓隔老远,生怕点燃后旋转起来碰到衣服上,她一身新白衣,洗起来麻烦。我放了几个,只听嗡的一声,花蝴蝶像只陀螺,入天呈弧形旋转,在半空中停滞数秒,随后落下,之后无声无息。孙涛把两个放在一边的大石头上,叠一块,然后点燃,两个花蝴蝶瞬间上天,一面升空,一面打转,有个不小心绕半棵树,碰到肖小晓的衣服。肖小晓啊了一声,追着孙涛打,俩人围着树跑,又追到超市,再回来,撒欢似的,我跟在后面,挠头看着,不免也笑出了声。

远处的烟花还没停,光亮掩映着我们彼此的面孔,每一次燃放,就如点亮一次这座城市。

烟花很多,玩了好一会儿,袋子里还有一大半。我正举着一个冲天炮朝天放,突然,感到身子一阵沁凉,不知谁说了一句,下雨了,下雨了。我还没回过神,豆大的雨点瞬间从天空落下来,先是一颗,两三颗,最后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罗团结反应最为迅速,抹了一下额头,迅速跑去车旁,打开车门,招呼我们仨进去。大概是进了水的缘故,冲天炮也不响了,我一面埋怨生产厂家的产品质量不过关,一面冲罗团结摇摇头,和孙涛一块忙着把剩下的烟花搬到后车厢去。

夜雨渐大,哗哗直响,等我们把所有东西清理完毕,上车后,每个人的身子或多或少都被雨淋湿了。罗团结最严重,上身全湿,下半身从裤脚一直湿到大腿,像跳進泳池洗了一个澡。平日里,他就不爱剪头发,以前老嚷着说什么钱全让理发店给挣了,一年也不肯进一次理发店,宁可让我妈随便修一修。半年来,我妈没时间帮他剪,他就一直拖着,使劲用手压平,现被水一泡,全塌下来,一缕一缕的,遮住了半边眼睛。

我看着有点不是滋味,从口袋里掏了掏,就递了两包纸巾给他。纸巾没开封,包装是大红色的,印有两颗心型。他接过后,一时没打开,低下头,盯着看了两眼,突然开口说,这个,是上次你哥结婚时留下来的吧。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当时出门随手揣口袋的纸,的确是我哥婚宴上的。

半年多前,我哥和嫂子大办婚礼,地点设在省政府对面的“国台大宾”,我和我妈坐着罗团结的车过去,过了五六道门,每过一道就得把邀请函掏出来一次,最后一关还是我姨亲自出来,拉着我妈的手,这才被放进去。礼堂极大,中间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花园,还有两架白色的秋千,头顶是水晶吊灯,四周人群环绕。这场宴席,听说姨父一家一共弄了近百桌,说是什么百年好合,又是致辞,又是表白的,我哥和嫂子他们,光是一桌桌敬酒,就敬了整整一下午。

从中午一直吃到下午三四点,吃完后,罗团结坐在椅子上不安分,见还有不少纸巾在桌上没动,趁着后来人都走了,就领着我一包包去拿。当时我表示没有兴趣,罗团结就自个儿带了两个塑料袋,围着礼堂转了一圈,半个小时后,桌上没动过的喜糖和纸巾,全被他揣袋里,一包也没留下。后来,罗团结把喜糖当作早饭吃,吃了两个多月,而纸巾一时半会儿没用完,留下了几包,搁家里一直没动。

那天是晴天,出大太阳,而今是深夜,下大雨。罗团结默默用纸擦头发,我贴着窗户,窗外雨打玻璃,如碎掉的一串串珠帘,又如密集的鼓声,车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兴味索然。外面的烟花早停了,前面的孙涛头朝窗户,正对着黑夜凝神细看,而旁边的肖小晓没出声,我回过头,只见她歪着脑袋,已经闭眼睡去。突然,我很想伸出一只手,去摸摸她的头,但好几次手伸到一半,内心深处却涌现出一股巨大的害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犹豫数次,始终没放上去。

车慢慢启动,夜雨清冷,罗团结试着把空调打开,拍了两次,都没出热风,大概是坏了。车内安静,没有人说话,我也觉得累了,倦了,脑袋靠在后座椅上,两手无力地放在腹部。出来时太急,我没有吃饭,现在肚子又开始咕噜叫了。

行驶了一会儿后,窗外的雨慢慢变小了,能隐约看清窗外街景的轮廓。我隔窗而望,隐约察觉到已经到了沿江风光带,平日里川流不息的人群已然不见,只有平静的湖面以及淅淅沥沥的夜雨。

这时,肖小晓已经醒了,她碰了碰我的手,轻声问,你吃饭了吗?我说,没呢,我估摸着不算堵车,各自到家,得熬一个多小时。孙涛听到后面的动静,回过头说,要不吃点去?我看了看罗团结,他身子动了动,嘴唇翕动,却没出声儿。我能猜到他的大概意思,心中却猛地一拧,不由自主地说,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店,自助的,平民价,大过年的不会关门。我见孙涛和肖小晓都点了点头,就拍了拍罗团结的后肩,说,前一百米,靠右转,一个下坡就到了,就在江边。

此时临近十二点,江面平静,水上数只游船停靠岸边,上了锁。平日满客的茶馆也关了,桌凳收进去,仅留一杆旗帜插在门口,随风而荡。我们绕到茶馆后面,就看见那家自助火锅店。

火锅店里红光闪烁,眼瞅着人还不少,我们仨纷纷下车,最后才是罗团结。随后一同进入店内,果然大多位置全坐满了,气氛热闹,暖气很足,中间还各有一小撮一小撮的人站起来,敬酒声、吆喝声响个不停。

店员来收钱,罗团结率先就不干了,说什么这店不行,菜都没点,哪有先付钱的道理,铁定是黑店。我站在一边,说,这是自助,就是交了钱,自个儿随便取。你当是餐馆点菜啊?又说,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就不要说话了。罗团结听完后,没再说话,只是嘴巴还是使劲嘟囔着什么。我见肖小晓和孙涛已老老实实把钱交上去了,他们正看着我俩,我顿时有点不是滋味,说,你动作倒是快点啊,就百来块的事。

罗团结一直没敢看我,站在原地,脸都涨红了。他低着头,手上死死捂着裤兜,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没等说出口,额头却已沁出两滴晶莹的汗珠。后来我盯得久了,他只得极不情愿地抬起头,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里面几张钞票中精挑细选,选了一阵,最后抽出两张极皱的,两手捏着,头撇一边,手臂向前伸,手腕向后缩,最后还是店员自个儿拿的。

交完了钱,我们选了个靠窗的四人座坐下。罗团结开始左顾右盼,见我们仨去取东西,也学着模样去取。我们仨都是吃多少取多少,他是一次性取了十来个盘子,在店内来回奔跑,乐此不疲。我在一边看着,他步履矫健,眉飞色舞,好像一下子又活跃起来。我虽看着有点不舒服,但多少又掺杂些高兴,毕竟这顿饭来之不易,自付自吃,多少算是正儿八经做一回主了。

我们陆陆续续地吃,可自助店哪会让自个儿亏本啊,里面的东西,多数是胀肚易饱的。吃了一阵,我是第一个放下筷子的,肖小晓在我后头一点,最后,只剩下孙涛和罗团结还能支撑。

罗团结埋着头,左手叉一块披萨饼,右手捏一块鸡排,盘子里还堆积着面条,吃得不亦乐乎。当他见孙涛也慢慢放下盘子,顿时就急了,说,你们怎么都不多吃点啊?好不容易交了钱,得多吃啊。孙涛吃撑了,说不出话,只得拱拱手,示意罗团结自个儿多吃。其实罗团结也不行了,肚子眼瞅着大了一圈,可他还是硬往嘴里塞,后来实在吃不下去,就坚持起身,说是去拿喝的。

拿饮料的过程中,我们仨半躺在椅子上,都不愿动。没多久,罗团结回来了,悄咪咪凑到我耳朵边,问我,冰柜里哪个饮料比较贵一点?我顺手指了指最底层的花生奶,于是,罗团结就矮着身子,一人捧着八瓶花生奶回来。

我打开花生奶,小口小口地抿,肖小晓和孙涛也各自喝了点。而罗团结抱着肚子,厚重的棉袄鼓起,弯下腰,一个人把身子藏在桌子下,在窸窸窣窣捣鼓着什么。我感到奇怪,踢了他一脚,说,你在干吗呢?罗团结连忙回应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们又休息了一阵,然后起身收拾好东西,排队依次出门。

我是第一个出来的,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深吸一口冷气,顿感凉爽,脑袋也清醒了许多。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气放晴,远处隐约见有烟花再次燃放,在黑暗中升起一片光海。

突然,我听到后面的店门嘀了一下,发出响声。开始,我以为是听错了,直到它又嘀了一声,红光闪了两下,我不由回头望去。

此时,孙涛和肖小晓已经出来了,站在我身后,店门离他俩有一段距离,而嘀声针对的恰是始终站在最后的罗团结。只见他低头捂着肚子,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跨出去,停滞在原地。在他后面,店员已经跟着出来了。

店员来得很快,大概罗团结早前的动作早已吸引了他们不少的注意。一切顺理成章,很快,他们便从罗团结的棉袄内搜出了五六瓶东西。我身子一抖,深深呼吸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近去看。

藏在罗团结棉袄里的是五六瓶酒,上面有些花纹,贴有“茅台”两个大字。当时吃饭,这些酒就放在冰柜最醒目的位置,其中的猫腻我们心知肚明,从没打算动,结果,这酒就被罗团结顺了出来。

罗团结还是那样,站在原地,分明有一米八的个儿,还是矮着身子。他头发早干了,蓬松显长,垂至眉眼,面色隐于夜色中,看不清神情。一身黑棉袄黑裤子,融入夜色后,一切便不分彼此。他嘴巴张了张,好像还在和店员说些什么,可他大概不知道,这顺出的酒,全是假的,是店内为充门面进的货。百来块的自助,哪有茅台这样的酒随意能拿?

一阵江风刮过,气温骤然间冷了下来,我低着头,站在他对面,抿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肖小晓和孙涛在一边看着我,也没说话。突然,我的心中出现一种奇异的念头,好像在这人世间,所有正大光明一类的词语从来与他无缘。与此同时,我心底更出现一种抹不掉的羞愧感,这感觉来得极为强烈,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它关乎的是贫穷之外的另外一种东西,被凝视着,在今日暴露无遗。我身子不由晃了晃,险些直接摔倒。

回家的路上,烟花升天,在接近大年三十的当晚,灿烂而夺目。车内只有罗团结和我两个,他坐前面,我坐后面。我的头往后仰,看着车厢顶,上面系了一个红色平安结,是我妈嫌车内单调,自个儿用毛线打的。我拨弄了两下,突然觉得格外疲倦,于是说,我暂时不想练车了,想找点其他事干。罗团结身子微微动了动,没回头,也没说话。我说,其实干啥都行,毕竟,条条道路通罗马,总有路能走。罗团结双手紧握方向盘,还是没说话。

路在前方,车子继续行驶。家好像很近,又很远,临近巷口,不远处好像稀微亮起些光,等走近,却什么也没有。车内的空调没修好,还是冷。新年初至,而这漫长的冬季,一切才刚开始。于是,我重新蜷缩着身子,两腿夹紧,双手裹紧外衣,帽子拉下来,遮住脸。夜如潮水,缓缓向车围拢而来。我闭上眼,头脑昏沉,慢慢进入梦乡。

作者自叙:我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一是出于自身性格的缘故,二是面对当下社会,的确无太多话可言,所以闭嘴的时候居多。可生活中或多或少仍需要开一下口,那就说一点,相比于不说话,我更不希望被人认为是一个不合群的人。

不说话的时候,一般在闷头做事(寫东西和读书),或者发呆。校园生活,于我而言,无非如此。《夜行家》恰是我大四那年临近毕业时写的。我平时习惯在图书馆写小说,因为温度适宜且安静。当时因为接近考试,图书馆早已满员,我提着电脑包在校园四处走,找了很长时间,总算在历史与文化学院发现一栋有座位的教学楼。下午写三个小时,晚上再写两个小时,如此一星期,小说初稿完成。

小说的一些细节大多是我的亲身经历和体验,具体不大想说了。有时想想,失落总是贯穿人生始终的。这话的确不假。

小说投稿到《天涯》的邮箱,而今刊出,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我还要闷头做事下去,以后能做出什么成果,我不知道,但我至少明白一点——不能成为一个平庸的人。仅此而已。

罗志远,青年写作者,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在读硕士,现居长沙。曾发表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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