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忙与空忙,以及意义的寻觅

时间:2023-07-04 10:30:02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于爱成,男,1970年生,山东高密人。博士,研究员,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已出版《深圳,以小说之名》《新文学与旧传统》《四重变奏》《狂欢季节》等学术专著,在《文艺理论与批评》《鲁迅研究月刊》《文艺争鸣》《南方文坛》等国家核心期刊发表论文多篇。曾获第六届、第九届和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奖项。

1985年江边边10岁的时候,陈村写出了他的短篇名作《一天》;
此前此后,他还写了《一个人死了》《天天》《他们》《死》,这些作品,无一例外,主人公都是“张三”,写的都是“张三”狼狈不堪的生活,蝇营狗苟的生活,不值一提的生活,无意义的生活(一生)。令真实而平庸、如同草芥一般的“张三”想不到的是,他在差不多40后,死去活来,重新成为新生代、Z世代作家笔下的主人公,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我敢肯定,作为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的江边边一定从陈村“张三”系列小说中受到了“影响”,她倒也不是刻意要破解陈村等前辈们带给她和他们一代的“影响的焦虑”,毕竟那已经都是传说了,是快成为化石一样的存在了,她之所以采取这样的写作策略,一则是向前辈们致敬,二则,这本身也正是一种经典化原型(如果说张三可以成为原型的话)的必然延伸,正如尤利西斯和荒原,也一定程度上是对希腊神话的重写。而在汉语写作语境中,没有比这“张三”更具有原型性的名字了,王小波在他的《黄金时代》中,也不吝将他笔下的男主人公,命名为“王二”(王小波小说的主角大都是一个叫“王二”的男人)。比之“王二”,“张三”在现当代中国语境中更像是个原型,受苦受难的“张老三”(“张老三我问你”的“张老三”),到了文革时代成为知青,到了新时期的上海成为青工,到了改革开放的深圳成为江边边笔下的打工妹。于是,“张三”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它就成了一个符号,也是象征。

因此,当江边边将自己的这部作品的女性主人公命名为“张三”(乍看似有调侃、戏谑的感觉,女性主人公以此为名,显然不是偶然或不具有存在实际生活中的可能性,而一定是有意为之),我就知道,这个作品不会是个“故事”,或者不仅仅是个“故事”(铁凝等名家都说过,评论家持此观点的人就更多了——中篇小说重在写“故事”)——如果读者以此为期待,那可能要失望了。

所以,当我看到最后一章时,我坦白,一开始我也失望了——怎么,忽然连叙事视角也变了?前面都是波澜不惊地讲述,以第三人称视角,叙述张三的经历,讲述她的人生故事。但到了最后一章,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第一人称视角(第一人称视角当然不是作者,而是张三的女儿方伊凡,在前面一直作为旁观者的角色存在)?作为创意写作科班出身、深谙小说叙事的江边边,怎么忽然来了这样大的一个变化?

等读罢全篇,我还是被作者说服了——没错,作者就是这样,她显然不愿意只是写一个好看的故事——否则,她完全可以这么干,前面的章节已经将讲故事的工作做得很出色,张三的人物形象也栩栩如生:

张三祖籍湖南郴州,卫校毕业,放弃家乡稳定的医护工作,来到龙岗打工。换了两个厂,谈了两段恋爱。第一次无疾而终,第二次走进婚姻。因丈夫“方先生”的不忠,愤然离婚。离婚后的她,主动出击,邂逅了一个自称清华毕业的人,后生下一个女儿。张三跟女儿相依为命,在社区开了个饮品店谋生。饮品店关门后从龙岗搬到莲花路又开了个美容店,开美容店期间再次走进婚姻。美容店生意萧条后开始倒腾卫生用品,传销把家庭搞得鸡飞狗跳。此后还办托儿所,生意不好就又打算下海南,赶新一波的开发潮流。情节的主干大致如此。当然,情节本身不负责精彩,精彩只可能出现在附着于枝干之上的细节,细节撑起来的人物行动,人物行动所必需的人物语言、动作、心理活动,以及故事推动过程中浸润其中的作家的思想理念。

江边边自然不怕技术,也不怵人物描写。她已经具备相对圆熟的技巧,相对精确的语言,对人物塑造的信心。这让并不复杂的故事情节,因为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形神具足、生动形象,而且具有一定的可读性。在我们的眼前,作者复活了一个世界,还原了一段历史,幻变出了一个人物——这个张三,她顽强地活在历史中,活在故事中,也活在我们眼前。她甚至跟作者开始斗法——远远超出了作者赋予它的象征性和符码性,她尽管具备种种时代的共性,打工妹的共性、小店主的共性、第一批外来深圳创业者的共性、在这些历史所形成的共性之外,在共名之外,她仍顽强地生成了、凸现了她的个性——

她可以不来深圳而她却来了深圳,可见这是一个不安分的人;
她可以不離婚而她却选择了离婚,可见这是一个不苟且(刚烈)的人;
她可以重新嫁人而她选择了未婚生子,可见是个特立独行的人;
她可以对女儿班级的坏孩子发飙(一般家长的选择)她却选择了和声细语,可见是个聪明、明白的人;
她可以跟不义、贪婪、盗用她镇店之宝配方的原店员死磕到底,但她选择了原谅,可见是个内心柔软善良的人;
她在跟吴医生、闺蜜紫欣的三角关系中并无暧昧之想甚至时时处处在乎闺蜜的感受,可见是个仗义之人也是大气之人(跟吴医生的修成正果只能说是无心插柳,她的泼辣魄力、超强的生存能力打动了被动消极的吴医生);
她可以在美容店关门后安静度日但她选择了卖传销产品并认真投入,可见是个不服输的人;
而她选择离家出走了三天所为何事?是因她的海南发展计划遭到了老吴的反对而愤然离家,也是在这个章节中,我们知道了她原来还办了托儿所,托儿所生意不佳才想到了要去海南碰碰运气。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其实作品在最后这个章节中,也借女儿方伊凡之口,做出了评论:“张三相信,以她的交际能力,她那令人信赖的本领,即便老天待她有些苛刻,总给她的生意设坎,她也能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我总觉得她眷恋着那些尘和土”(这尘土,亦即她只要一息尚存就能在尘土中刨生活的底气和韧劲),“有时我在想,她那么光明,那么大声,那么浓烈,或许从来不会绝望。或许只有我会替她感到绝望”(是啊,她那么光明,那么热烈,那么张扬,从来不会绝望——她怎么会绝望呢?她的半生磕磕绊绊、跌跌撞撞跑了下来,跑到今天)。

同样是女儿方伊凡,以她所做的一个梦,概括了张三的一生(或半生),说起来很残酷,梦境很长,有点唯美,有点抒情,但也有点哀伤,有点伤痛——她的妈妈,这个“张三”,她的半生走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东北的山上、长白山的雪地里种植香蕉——终将归于不合时宜,一场空忙。“有时她也希望时间赶紧流逝,希望香蕉皮起皱,希望雪融化成水,希望发热的土壤里涌起温泉,烫死一棵树。更多的时候,她什么愿望也没有。”空忙不是宿命式的西西弗斯神话,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是勇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其实,她何尝没有那样的大担当、大悲怀,她其实只是恐惧时间的消逝,她只是恐惧生命的无趣和生活的寂寞。

是的,她有主见、有魄力、不服输、不怕事、乐观(张三和紫欣像极了一对活宝,两人的对手戏充满了民间人物的智慧、聪明劲儿,是生存的本领),是“打不死的小强”(也许可以称之为硬撑吧。一个硬撑的女人、不服输的女人,随岁月老去,但仍在拼命生活着的母亲),而且不乏情义。但她到底是个寂寞的人,她的交往对象也是一个忍受不了寂寞的人。她的半生(从过来打工时候的十七八到女儿毕业前往北京工作时的二十七八,张三年过半百,尚处于中年)都在与这寂寞而平庸的命运缠斗。她的女儿通过自己的梦境,变相总结了她的命运——徒劳无益。不过纵使徒劳,她也奔忙;
纵使无益,她也投入;
纵使空忙,她也得忙。一个人的生命过程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一个中篇,一个本来可以写成好看的故事的中篇(也是中篇的文体本能、本事,不是额外要求),生生被江边边写成了一个负载了更多思想性和反思性的大短篇(短篇倒是可以通过不长的篇幅,表现它的诗性和智性的功能)。是超越陈规之举,还是壮志未酬的遗憾呢?

作品的标题、小标题,也奇怪极了。标题:酒壶月亮;
五个章节的小标题:酒月—亮壶—壶酒—亮月—酒壶月亮。作者希望通过这样的标题说明什么?暗示什么?在此,作者显然特意设定了这个门槛,来故意加高这个作品阅读的准入。她并不太重视这个作品是否能被更多人来接受。

酒、月、酒壶、这三个关键词,通过比喻、象征功能,可能以酒壶喻人(主人公,亦即人),以酒喻生命感受(生命如歌,还是如酒?还是如白开水?),以月喻对镜(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酒壶里的酒,倒出来,举起来,邀请月亮一起来喝,也只有月亮可以看到她的半生遭际和心迹。除此之外,谁知她(你我他)心?

至此,作品完成了子女一代向父母一代的致敬,也是一种同情和理解。同情,感同身受,她做到了可能的极致,写出来了一个立体鲜活的母亲形象。理解,意即虽未必认可,儿女辈却努力体谅、走进长辈的心灵、他们的真实心理世界。作品中得出来的“这是奔跑但可能徒劳的一代”的观感,有存在主义的观照之高,当然,作品对转型期的国人和特区打工人的精神谱系的解释性可能尚有一点遮蔽之失。

其实,作品中,作者借张三的眼光来评判自己:“每当她对生活感到知足,一种想要更使劲一些的渴念又会包裹住她,她明白把那些贪得的、用力的饥饿感砍掉会让她更柔软,而柔软似乎就是幸福。然而她总也无法真正砍去,像和自己作对似的,像见不得自己好似的,要朝自己砍上几刀。”这是张三的自我认知。她知道自己的柔软、可以柔软、但不能柔软,也就是不能知足,知足意味着危机和不安全到来的可能,她必须奔跑,必须拼命,必须狠狠跟自己的柔软作对。这也许更能解释中国人何以从来都是工作狂、从来不敢停下脚步享受生活。不拼命自己救自己,行吗?

再说说作品的优点吧,除了人物塑造上的成功,作品起码在两点上的表现,可以显示作者在技法方面的不俗实力,或能预示江边边在文学创作上的长远前途。一是作者具有高明的环境(氛围)营造能力,对40年来的深圳尤其是對改革开放之处关外龙岗的人、事、物,以及工厂环境、人际关系的描画,虽着墨不多,但仍然还原性很强,让人怀疑这个1995年生人的作者,像是被父辈附体,一笔一笔都是老实的,一砖一瓦都是结实的,也是可信的。

写到三个寂寞的中年男女吃火锅的细节,一个菜一个菜地罗列,一道手续一道手续地介绍,作者以刻意的慢,将过程拉长、铺开,节奏放慢,聚焦这无聊的程序,将过程写得无比具体,正是为了烘托这样的无聊感并把三个人的百无聊赖无限放大。他们涮的不是火锅,是“寂寞”!三个寂寞的人在一起,就是这么不咸不淡,但又靠着这么升腾的小火苗抱团取暖还混个饱足——这小火苗、这火锅,也可以说是他们借以抓住的不至于太过孤独的稻草了。

二是作者心理描写的功夫非凡,尤其令人赞叹。江边边对作品中人物的各种心理、情绪的微妙之处、不可言传之密,都捕捉到位、描写精确,让人不得不叹服。还是张三、紫欣及吴医生的三人行、对手戏、局中局,作品写到张三觉察两女一男三个人这么一周一聚的总有那么一点诡异——三个人是啥关系啊?她不知道吴医生有没有家室,也不知道紫欣是什么意思,她也根本不敢打听,为什么不敢打听?作者是没有说的,只是写出来了张三的这种心理活动,文中写道:“张三也始终没有问紫欣怎么看吴医生,两人相差近二十岁,照理说她是不会有什么心思,可张三总觉得里边有些说不出的东西,这问题要是问出,怕得罪了紫欣,又怕紫欣觉得她有什么心思。”

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心理活动,江边边写得妙极了。让人总觉得亲眼看着,总觉着马上就要出来什么戏剧化的故事。尤其是这两个女人间的心思:张三问还是不问成了问题。可见作者对人性的熟稔程度——问了,人家会恨你看低了她,她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的老男人;
而一旦她真的看上了,打起这个男人的主意,再问这个话题,就更招人嫉了,是不是你也想来插一杠子?反正只要是问,就是你的错。

终于,当三人第一次结伴外出去公园看昆曲比赛后,再也没有了下一次。“从公园出来,张三有些悻悻的,只觉得身上的裙子裹得太紧,有些热,吴医生话也不多。回到莲花路,吴医生借口身体不舒服,早早回了家,紫欣也就不去美容院坐了。”

作者不明说,只把她的感觉、她的对人心的揣测如实按照故事逻辑写出来: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散伙?也许,只能说是互相的失望,互相的厌烦。一方面是见不得阳光(确实也是这样)。聊聊天、吃吃饭、吹吹牛,静还能相处,动就露了怯。另一方面,也是早已经生了嫌隙:啥呀,看你这打扮,看你这趣味,看你这抠门,看你这阳光下的样子。当然,这是我作为读者的理解——作者在此选择了沉默,把判断留给读者。

当然了,我们也还可以指出作品的一些不足,比如叙事视角的滑动(全知全能、第三人称限知、第一人称等全有使用),比如闲笔的边界,等等,相信这些技术问题本来就不会是创意写作科班出身的作者所不明白的,她有她的明白和使用的理由。作为读者,我们只负责对话并提出来我们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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