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鹰
1
黄念溪是被一阵紧接一阵的鸟鸣声吵醒的。他推开窗户,仿佛推开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只见眼前一个偌大的庭院,阳光大方地洒落在各个角落,被雨清洗过的天空清新透亮。院子前大石头上,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伫立其上,一株茶花挤挤挨挨开着一树花,粉红花瓣落了一地,四处散着大大小小的阉鸡母鸡小鸡一大群。对面则是绵绵大山,榛子树绿云般一团又一团,牢牢扎在大山深处。清风微寒,山泉潺潺,山脚下两株高大的枫叶树,金子般熠熠发光。
这正是黄念溪心心念念的向往已久的青竹坑——闽西木偶戏的发源地之一,目前他研究的空白之处。闽西客家木偶戏旧称“傀儡戏”,曾是闽西群众喜闻乐见的一个地方剧种,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一时间千秋故事,三尺地万里江山”,是演出木偶戏的生动写照。如今,曾经的辉煌与荣光已成前尘往事,曾经技艺高超、声震八方的木偶艺人们,尤其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杨叫春、李怪头等艺人,几乎都销声匿迹了,这是他一直放不下的念想,直到收到一封陌生来信。
这封信的作者叫李元昆,他说自己是一名退休的小学教师,在网上搜到黄念溪写的一篇关于闽西木偶戏与台湾源流的论文。他说自己就是文中提到的李怪头的儿子,目前就在青竹坑,而且他还找到父亲珍藏四十年的田公元帅……这封信让黄念溪如获至宝,连忙与李元昆取得电话联系,收拾好行李马上出发。十多年民间艺术调查与研究,哪一次田野调查不是说走就走,独来独往?越来越多人都说他傻,也有人说他笨,还有人说他不合时宜,他对自己的评价就是一个字——“痴”,凭着这股痴劲,不到十年时间,他已出版十本专著,发表三十多篇有分量的论文,成为全省乃至全国颇有名气的专家。他自己知道,这个专家是一步一步走出来,一个一个访出来,一字一字写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突发脑出血,在病榻缠绵整整三年的话,他早就来了。这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一次出行,他是一刻都不想拖延的。
黄念溪没想到青竹坑这么偏远,甚至连一条像样的水泥路都没有,连汽车都通不了。从省城出发,一路动车到市区,转班车到县城,再坐小三轮到乡里,剩下的十几里路,就只能步行了。那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冬至已过,日短夜长,很快就天黑了,飘了半天的毛毛细雨,突然就大起来,噼噼啪啪,结结实实,一颗一颗重重砸下。黄念溪望着不远处的山峦腾起的阵阵云雾,一咬牙,决定还是步行前往青竹坑。雨越来越大,天越来越黑,气温越来越低,四周群山环抱,云雾缭绕,一条弯弯曲曲的机耕道在雨水冲刷下湿滑无比,黄念溪抽出背包里的折叠登山棍和手电筒,一路跌跌撞撞艰难前行。越往里走,越是举步维艰,感觉像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鞋子已沾满沉甸甸的泥浆,每走一步如灌铅一般。他已经在这条泥泞的山路摔倒三次,手被枝条划出好几道血痕,第四次滑倒时,他似乎没有再走下去,甚至爬起来的勇气了。
“老将年虽迈,亚赛少年郎。虽无廉颇勇,也有马援强。枪尖刺上将,能使箭穿杨。长板没有我,哪有小刘王……”突然,远处传来歌声,那唱腔如历经风霜岁月的松树,苍劲有力,纯熟正宗,黄念溪心头一亮,一下就精神起来,这正是传统剧目《天水关》的唱词。《天水关》又名《收姜维》,讲的是诸葛亮受刘备托孤重任,决心北伐中原,点将出兵时,激将赵云。赵云连战连杀韩德父子。孔明乘胜前进,设计布阵收姜维。诸葛亮深爱姜才,令赵云赴翼城说服姜母劝降姜维。姜维进退无路,最终投降诸葛亮的故事。黄念溪当年随父亲回到插队的蓝溪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出木偶戏。村里为迎接返乡的知青们,演了一整天木偶戏,他是被这场武戏彻底激醒。那振聋发聩的唱腔,精彩的武打场面,让他兴奋不已,久久难以忘怀。长大后从事民间艺术研究,他特别关注《天水关》这出戏,也在各大剧院看过好几场不同剧种的《天水关》,对其中的唱词耳熟能详,但再也找不回少年时期在乡村看戏的那种感觉。他和李元昆在电话中谈过此事,没想到李元昆今日果真以《天水关》来迎接他。黄念溪很是感动,他挣扎着爬起来,抡起手电筒大大画着圆圈,拼尽全力高声喊道:“老将军年迈七十整,为何苦苦要出兵?恐怕阵前有损失,山人如何见刘君……”
静谧的群山回音连连,山路那边传来兴奋的喊声,有火光一圈又一圈在回应,很快,又传来一段:“丞相说话藐视人,气坏了常山老赵云。自从投名来降顺,食王爵禄到如今……”
两边一唱一和,终于接上头了。当黄念溪紧紧握住李元昆冻得冰凉的双手时,眼泪都快落下。
2
“哈哈,醒啦,醒啦……”李元昆好像一直在窗前等他起床,这让黄念溪有点不好意思。等他简单洗漱完来到院子,李元昆已经端出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笑眯眯地说:“咱们今天早上吃冬笋芥菜稀饭,菜是自己种的,笋是自己挖的……”李元昆六十出头,矮小精瘦,身着白色夹克,黑色西裤,上衣兜里还别着根钢笔,文质彬彬,笑意盈盈。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却像久别重逢的多年老友,感觉特别亲切温暖。
黄念溪一口气吃了三碗冬笋芥菜稀饭,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他最想知道的是田公元帅在哪里。李元昆搓着手说:“儿子说要拆了老屋起新樓,我刚好退休,就从城里回来整理东西,在阁楼的夹层里发现田公元帅。我不知道放在哪里比较合适,阁楼,不太恭敬,中堂,又唯恐不妥,思忖半晌,决定还是先放在自己的卧室,请您移步过来看看。”
推开隔壁卧室的木门,黄念溪迎面看到了一尊半人高的塑像端坐在书桌上,只见他笑脸、束腰、开襟露胸、亲切可爱、诙谐幽默,一副劳动人民的模样,与台湾的田公元帅相比,除了个子小一点,其余基本相似。这是黄念溪第一次看到来源于闽西木偶戏的田公元帅。他按捺激动的心情,恭恭敬敬朝田公元帅鞠了三个躬,转身向李元昆抱拳道:“李老师,谢谢您!”
李元昆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哎,也是无意间发现的,正好又看到您的文章,就写信给您了。”
作为资深的研究木偶戏的专家,黄念溪对田公元帅是熟悉的,他是木偶戏的戏神。相传汉朝时,匈奴猖獗,经常侵犯中原大地,有一次陕西新城被匈奴围得水泄不通,内无良将,外无救兵,城里的田状元和两位文官寝食难安,急中生智,连夜赶造木偶巡城四周,并在城南打造稻草人,同时战鼓喧天,锣声撼地,似乎有千军万马要冲出城,匈奴见状目瞪口呆,仓皇退却。新城转危为安,从此老百姓称田状元为田公元帅,把他当作戏神供奉。清乾隆年间,由于班社众多,出现争戏路、挖艺人等行业竞争现象,最早就是在青竹坑的田公堂建立傀儡戏行业公会——田公会,解决行业间相关问题,大家有什么争议就请田公元帅评判,要开戏时也来求田公元帅保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闽西木偶戏进入衰微阶段,田公元帅也不翼而飞了。时隔几十年,田公元帅居然神奇地出现了,黄念溪一时百感交集,他有个很美好的预感,青竹坑的春天要来了。当然目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完成自己的采访任务,他拿出采访提纲,递给李元昆,李元昆翻了翻几页提纲,吞吞吐吐地说:“您问的这些问题啊,什么木偶班目前的姓氏来源、宗族成员、诸名艺师、傀儡行当、演出剧目……老实说,我是门外汉看热闹,真答不出来。”
黄念溪心中一沉,能将《天水关》唱得荡气回肠的李元昆,能找到田公元帅的李元昆,居然说自己是门外汉?十来年的田野调查,他接触过很多民间艺人,大部分都很有情怀,很迫切地希望扩大宣传,让更多人了解自己热爱的事业,他因此结交了很多好朋友。当然也遇到一些趁机敲诈勒索或心怀鬼胎的人。他望着眼前这位自称是李怪头儿子的退休教师,心中有点忐忑。
李元昆似乎看出黄念溪的顾虑,连忙说:“其实我没学过木偶戏,这辈子就是当一名小学老师,也就是退休后才开始接触木偶的,所以真的有些东西不太懂。我带您去找杨叫春吧,他知道得多。”
寻找杨叫春是黄念溪此行的重要任务之一,但身为李怪头的儿子,为什么没有传承他的衣钵,而去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呢?他想多问两句,但望着李元昆端着碗筷锅勺进厨房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位时刻保持清爽整洁、温和斯文的退休老师,右腿是跛的,肩膀驼得厉害,一瘸一拐的背影,像是挑着一副非常沉重的担子。突然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虽然很轻很轻,却像一座沉默的火山,似乎包含着无数辛酸和苦痛。黄念溪强忍住好奇心,收起提纲,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那咱们现在就去找他吧。”
李元昆好像是在和黄念溪说话,又好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杨叫春在坂溪,离青竹坑有五里路,我也很想去找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身体如何,还在不在坂溪……”
黄念溪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说:“您的意思是,我们没办法找到他?”
李元昆没有应话,似乎在想什么,停顿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轻轻说:“走吧。”
3
两人溯溪而行,沿途没见几个人,整个乡村冷清萧条,但溪水清澈,水声响亮,倒是增添不少生机。李元昆介绍说:这条溪叫青竹溪,一路向南,在合溪汇合,形成汀江源头,然后浩浩汤汤,奔流入海。原先这里是水运交通要道,竹木、土纸、香菇、木耳,堆积如山,从各支流顺流而下的木排小舟在这里集结,小舟换大船,小排并作大筏,浩浩荡荡奔向江河大海。返程时,又将沿海和东南亚各地的海货洋货带回,分装成小船逆流而上,再由陆路肩挑车拉,翻山越岭,送达永定、上杭、长汀等地……李元昆不愧是小学教师,一路走,一路谈着青竹溪的前世今生,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黄念溪明白了,为什么一个连汽车都没有通的偏僻小村庄,曾经会是闽西木偶戏的发源地之一。李元昆接着说:“当年青竹坑有四个人就乘着船,从青竹溪出发,前往杭州铁板桥学习木偶,带回一套十八个傀儡(木偶头像),称‘十八罗汉。”他轻轻哼唱道:“香烟缈缈透云霄,拜请杭州铁板桥……”黄念溪倾耳聆听,跟着哼唱起来,两人的歌声与青竹溪一起哗啦啦朝坂溪奔流而去:“铁板桥头请师傅,腾云驾雾降云霄……”
坂溪是青竹坑村的一个自然村,它三面青山环绕,青竹溪穿村而过。李元昆记得杨叫春的家就在桥头村口处,但此次踏进坂溪村,他看到那座偌大的方形土楼已是风烛残年、破败不堪、冷清寂寥,几只鸡转来转去,一心一意刨土捉虫,只有门楹处大写隶书“绍德堂”三个字,在顽强孤独地抵御时间的无情冲刷。黄念溪心里拔凉拔凉的,他想起刚才李元昆的喃喃自语,是啊,也不知道,杨叫春还活着吗?或是老得走不动了?或者投奔外地的儿女们?他紧随李元昆身后,两人小心翼翼地在楼内转了一大圈,不知不觉从后门转出来了,还是一个人都没遇见。两人只得在村里转圈,终于在村尾处发现一个小卖部,门口寥寥几个老人袖着火笼在晒太阳。
两人还没走近,就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嗨,是李元昆,昆仔吗?李怪头?!”李元昆心头一热,忍不住答应一声,快步走过去。只见一位年逾八十,须发全白,马勺脸,高个子,弓着背,身着藏青色半旧棉袍的老人缓缓站起来,朝他们喊道。
这是李元昆一直很疑惑的地方,后来他问杨叫春:“师父,您当时怎么一下就认出我?”虽然最终都没做成杨叫春的徒弟,但他一直尊称其为师父。
杨叫春说:“村里很少有外人来,你们远远走来时,我们就在猜,是谁家的亲戚,来找谁的。再说,你和你爹长得一模一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我最后一次见你爹,他就是你这个年纪。对了,他的左腿和左肩也往下倾,我也一样,当年我们都是挑着担子一个村一个村去演戏,肩都挑歪了,背都挑驼了,走快了就是这样,没想到你这个不唱戏、不挑担子的人,怎么也和你爹一模一样,哈哈……最重要的是,你還跛着脚,不是你是谁?”杨叫春站起来,模仿李元昆跛着脚、斜着肩走路的样子,把大家逗得哈哈哈大笑。李元昆笑着笑着,鼻子一酸,眼泪已在眼眶打转。父亲永远穿戴讲究,礼帽长衫马褂,整洁有礼,待人随和。很多老人都说自己和父亲越来越像,是啊,那种融入肌理骨髓的血脉相融,的确让杨叫春时隔四十年还能一眼认出。而当年那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追着赶着要收他为徒的杨叫春也已经八十多岁了。李元昆被他的热诚打动,原先的各种顾虑都烟消云散了。
黄念溪望着这位传说中的著名花面,不禁百感交集。杨叫春原名杨瑞春,是花腔乱弹班的著名花面,提线技艺非常高超。在有限的史料记载中介绍说,杨叫春的嗓子雄浑有力,强唱时如猛虎怒吼,声威远震,弱唱时似斩钉截铁,字句分明,近看好像动作粗疏,摆动幅度较大,但远看十分逼真传神,刚劲有力,生动有趣。最重要的是他一旦进入角色,眼睛就会紧紧盯住“三尺地”,旁边如有干扰演戏的人和事,他就会怒目圆睁以示训斥,同行和观众既惧怕又敬佩。正因为他嗓门特大,动作幅度特大,所以绰号杨叫春,一个“叫”字,简直叫出他的精髓。今天亲眼见到他,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一张口,一抬足,常年唱练做打的功力凸显出来,与普通乡村老人迥然不同,鹤立鸡群,超凡脱俗,果真名不虚传。
李元昆也很兴奋,他说:“当年我最喜欢蹲在台下看您演戏,我父亲当年和您斗戏斗到快吐血,但又不得不服,对大家说,学戏当学杨叫春。”
杨叫春摆摆手,哈哈大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爹才厉害,哎,可惜啊,走得太早、太快,你老李家几辈子的技艺都失传咯。不过也没啥可惜的,我杨叫春也是后继无人啊!哈哈……”
“后继无人!”李元昆听到这个词,一种难言的疼痛涌上心头。当年如果不是父亲执意不让他学木偶戏,何至于“后继无人”呢?当年的自己就是那个最安静的孩子,总是坐在离舞台最近的角落,托着腮帮静静看,静静听,到第二天,他就能将戏文原原本本念出来,唱出来。大家都说他是神童,天生演木偶戏的料。尤其杨叫春,即使和李怪头斗戏斗得你死我活,还是把李元昆喜欢得紧。所以当他听说李怪头不让李元昆学戏时,就对李怪头说:“你不教他,我来教,保证不出五年还你一个大角色。”
李怪头摆摆手,叹口气说:“演啥戏哟,吃不饱穿不暖被人欺被人赶,我们这辈子吃苦就够了。还是去读书吧,考高中,考大学,就是当教书先生,也比提木偶要强百倍。”李元昆不甘心,还是喜欢,还是要看,要学,他甚至逃学去找杨叫春,被父亲抓回来,一路走一路打,他被打急了,“扑通”一声跳进青竹溪,把腿摔跛了……
“对了,今天是啥风把你吹到我这里,看来当年的帅小子也老啰……”杨叫春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李元昆这才记起身后还跟着个黄念溪,他连忙向杨叫春介绍说:“师父,这是从省城来的黄教授,专门研究木偶戏的,他想认识您。”
黄念溪想和他握手,没想到杨叫春退后两步,双手抱拳,朝他鞠了个躬,说:“幸会,幸会。”
颇有古风韵味的杨叫春让黄念溪肃然起敬,他也连忙抱拳鞠躬道:“杨老先生,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李元昆看两人问好后,连忙掏出手机,打开相册,凑到杨叫春面前说:“我在老屋发现一样东西,您猜是什么?”
杨叫春凑近一看,大喊一声:“哎呀,这不是田公元帅吗?你从哪里找到的?”
李元昆说:“这是我在老屋阁楼的夹层发现的,一定是我爹藏起来的,我记起来了,当年他临走前手一直往上指,往上指……”
杨叫春抹了抹眼睛,哽咽道:“你这臭小子,那么多年了才知道你爹的意思!哎,哎,哎,也不能怪你,我们都以为田公元帅不见了,天意!天意啊!”
李元昆问:“师父,接下来该怎么办?”
杨叫春想了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跟我来吧。”
当杨叫春打开绍德堂二楼角落一个很不起眼的房门时,黄念溪和李元昆忍不住惊叫起来,只见琳琅满目的木偶、戏服、道具装满整间屋子,居然一尘不染,一看就是备受珍爱、经常整理清洗的宝贝。杨叫春举起一个老生,随手一舞,那老生顿时精神抖擞,眉目流转,张口便唱道:“手提大刀赛雪花,英雄豪杰不如咱。催着豹头狮子马,谁敢与我来对杀——啊——啊——啊!”他一跺脚,屋顶的瓦片都抖起来。
黄念溪耳朵震得嗡嗡作响,他终于领教到史料上介绍的:当年杨叫春一亮嗓子就能把好多小孩吓哭,那个大花浪头一起,小孩从台侧跌至台下是常有的事。他忍不住赞叹道:“杨老先生真是宝刀不老,雄风不减当年啊!”
杨叫春仰天长叹一声:“老啰,没有用啰,还是李怪头轻松,他是一把火烧掉了,烧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不行,舍不得,还得留,留着留着,也脏啰,也破啰,以为再也用不上啰……不过好好修理一下,还是能用的,排一出戏应该没问题。”
“他是败家子。”李元昆脱口而出。
“你胡说什么!”杨叫春双眼圆睁,生气地拍拍李元昆的脑袋。
李元昆本能地護住脑袋,梗着脖子说:“他就是败家子,不让我学戏,还把自己的家当全部烧掉,他以为我不学戏就能过好日子,那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活该后继无人!”
黄念溪诧异地望着稳重文雅的李元昆像个犟小伙子,在和去世多年的父亲算旧账。原来他果真不会唱戏,而且是父亲不让他传承衣钵的。青竹坑的木偶戏可以说是代代相传,经久不衰,为什么不让他学戏呢?
杨叫春扬起手,举在半空很久很久,直直地望着李元昆,李元昆丝毫不让,瞪大眼睛与他对峙,良久,杨叫春终于垂下手臂,叹了口气说:“青竹坑是咱们木偶戏的发源地之一,田公元帅是戏神,是主心骨,他在此时此刻出现,是老天的安排!你还是先把田公堂修起来吧。”
“我又没学过戏,又不是你们这行人,凭什么让我来修田公堂?”李元昆嘟着嘴说。那样子真像个任性的小男孩,黄念溪仿佛看到那个逃学去找杨叫春学艺的孩子,那个托着腮帮静静地坐在台下沉浸式看戏的孩子,还有那个被父亲一棍子打断梦想的孩子……
4
黄念溪本想多留几天,多和两位老人聊聊,不料临时接到通知将派遣台湾访学半年,一系列的手续办起来既烦琐又复杂,他只得提前返程。他一直对两位老人念念不忘,对青竹坑的木偶戏念念不忘,所以,当他回来后接到李元昆的电话,告知田公堂已经建好,很是高兴,他忍不住问一句:“这田公堂是您亲自盖起来的?”
“谁让田公元帅是在我家发现的呢,我不建,谁建?”李元昆貌似抱怨的话语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和荣耀。
谈及田公堂的复建,李元昆一言难尽。他说,虽然父亲不让他学木偶戏,但他是看着木偶戏长大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情愫永远割不断啊。所以从杨叫春家回来后,他就开始着手重建田公堂。李元昆把事情想简单了,只想着就用自己房前的那块自己的菜地,花上自己多年省吃俭用的私房钱,修一间小屋,很快就能建起来,不会很难的,没想到居然被举报了,说他搞封建迷信。
那天中午,村主任带着一位年轻的副乡长来到青竹坑,一来就要拆房子,李元昆急了,他双手张开,护住建了一半的房子,说:“要拆房子,就从我身上踩过。”
副乡长姓林,刚刚上任不久,他搓着手,急得团团转,说:“李老师,真的不是我们为难您,现在政策不一样了,建庙是要政府审批同意才行的。”
李元昆说:“这不是庙,是供奉田公元帅的田公堂,是木偶戏的祖师爷,为什么祖师爷会出现在我们这里?那是因为咱们青竹坑是闽西客家木偶戏的源头之一啊!”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被震住了。李元昆干脆将大家请到院子里坐下来,泡上茶,将木偶戏的来龙去脉、田公堂的前世今生,一五一十告诉他们。
林副乡长听入迷了,他说:“听您这么一说,我们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封建迷信。我认为必须把这个田公堂恢复起来,这不仅是青竹坑的乡愁,而且是乡村振兴的一个重要撬点,但是按规定,基本农田是不能建房子的啊。”
李元昆急了,他面红耳赤地说:“那你告诉我要建在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建在哪里。
林副乡长想了想,问:“李老师,田公堂的原址在哪里?卖给谁了?”
李元昆说:“我只知道原来的田公堂在咱们村口处,卖给老茂头家,后来变成仓库,现在好像快塌了。”
林副乡长一拍手,说:“这就对了,李老师,咱们把田公元帅请回原来的地方是最正确的选择。”
李元昆说:“可是,当年的地契找不到了,老茂头早就骨头敲鼓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谁知道肯不肯让出来。”
村主任拍着胸脯说:“地契您再找找,实在不行,我来找老茂头两个儿子商量一下。”
李元昆心想,发现田公元帅的那天,他几乎将整个老屋翻了个底朝天,儿时习字的字帖、小学中学时的课本、各时期的校服,日记本,还有一些报纸、信件……就是没有看到地契之类的东西。他记得卖掉田公堂那一年,他是在家里的。当时,他紧赶慢赶赶回家时,父亲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脸颊深深凹陷,眼睛黯淡无光,那个曾经提着木偶满台窜、又唱又打的一方霸主李怪头,落寞地躺在床上。看到儿子回来,他的眼神瞬间闪亮,挣扎着要起来,但很快就倒下去,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拉他。李元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他想请大队推荐上师范学校,但因为父亲曾经当过国民党的保长,连推荐的资格都没有,最终在中学班主任的努力下,才争取到一个民办教师的职位,在一个比青竹坑更偏僻更贫穷的小山村的单人校教书。读书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乡村教师的艰辛、寂寞与清贫,让他对父亲的怨恨越来越深,越来越不爱回家。此次,得知父亲病重将不久于世,身为人子的起码责任还是促使他重返青竹坑。
家里的天井内,正在烈火熊熊,祖传下来的视若珍宝的戏偶们正在焚烧,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是戏偶的哭声,母亲和妹妹蜷缩在角落泣不成声。父亲看他一步步后退,很是失落,还是咬着牙说:“不要学!不要唱!”
那天深夜,杨叫春和村里几个老人悄悄来看父亲,他们在屋里谈了很久,李元昆在窗外断断续续听到几句:“田公堂……卖掉……烧掉……”
想到这些,李元昆决定还得去一趟坂溪。
果真,杨叫春清晰地记得四十年前与李怪头的最后一次见面,他说,当年破“四旧”,那么多东西被烧掉,被毁掉,为了保护田公堂,他们商量决定,卖掉田公堂。
李元昆连忙问:“是卖给老茂头吗?地契在哪里?”
杨叫春说:“是啊,当年老茂头是三代贫农,卖给他是最保险的。至于地契,是你父亲签的字,也是他藏起来的,他说反正自己是要死的人,所有的责任都让他一个人承担就好了……昆仔啊,你爹为啥不让你学木偶戏,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可是,本来我是可以保送上师范学校的,就因为他当过国民党保长,我只能去单人校当老师,比唱木偶戏苦多了,穷多了,何况,我喜欢木偶戏……”时隔四十年,已经被生活和岁月磨砺得无比隐忍寡言的李元昆,谈及往事,到底还是意难平。
那天从坂溪回来,不知怎么回事,李元昆感觉多年来在心中压得密不透风的块垒好像松动了许多。
田公堂的地契在老茂头的小儿子那里找到了。老茂头的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早已在大城市安家落户,自从父母去世后,加上路途遥远、工作生活的压力,青竹坑成了他们难以回去的老家。他们最后一次回到青竹坑,带走一些东西纪念,其中就包括那张地契。他們一分钱也没有要,就让出田公堂,说是从小看着木偶戏长大的,希望不久的将来,还能看到家乡的木偶戏,并捐了一些钱。在他们的带动下,村里很多人也捐了钱,包括李元昆的儿子,这让李元昆很是惭愧,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做点什么。很快,在他的主持下,不到两个月就将田公堂重新修建起来了。
5
田公堂修建好不久,李元昆就请杨叫春来看看,没想到他邀请那么多人来到青竹坑,没想到隐藏在民间的木偶艺人还有那么多,更让他惊喜的是,杨叫春还带来他的大学生孙子杨毅强。
那是暮春时节,天气已经转暖,漫山遍野桐花胜雪,通往青竹坑的田间小路,铜锣喧天,鼓乐齐鸣。杨叫春带领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挑的挑,举的举,背的背,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木偶,踩着深深浅浅的步子,一路远远走来,白色的梧桐花雪片般飘落,落在木偶身上,老人身上,地上、空中,像一幅动人心魄的春景图。村里的老人们都说:“多少年没有见到这么热闹的光景了。”杨毅强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考研失败,求职不顺,他窝在家里已经大半年了,此次是奉父亲之命,陪同爷爷杨叫春出行的。
只见杨叫春轻车熟路,带着大家径直来到水口的田公堂。田公堂面积不大,占地约30平方米,土木结构,一间敞口厅供人朝拜。他们还自带香火,说是要设置一个仪式——
“田公田公,大显神通,善人见我满面威风,恶人见我声似雷公,邪鬼见我远走无踪,求神赛愿是我心中……”
振聋发聩、响彻云霄、惊心动魄……杨毅强恨不得将能用的成语都用上。他没想到印象中年老体衰的爷爷,身上居然藏着一个小宇宙,爆发出的威力无比震撼。他发现80多岁的爷爷还是很强健的,他带领众人燃香、跪拜、合唱,整个青竹坑沉浸在非常欢乐又隆重的气氛中,一个原本很普通的参观变得很有仪式感。
随后,大家一起围坐在田公堂门前的空地,七嘴八舌回忆起当年木偶戏的兴盛场景:当年的青竹坑,鼎盛时期有50多个戏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木偶戏,树叶都会唱歌,鸡鸭都会跳舞。当年的青竹坑,四面八方的木偶艺人都会潮水般涌来,几天几夜斗戏演戏,热闹得不行,当年村庄的迎神、赛会、建醮、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等都需要木偶戏,热闹啊,好看啊,喜庆啊,老百姓都喜欢得不得了。“簇簇人群看出神,登台傀儡似活人。长笛锣鼓紧又密,抬头东方天已明。”就是当年描绘青竹坑盛况的民谣。村里的戏班也长期在外演出,边演边招徒弟,后来还传到台湾。到了民国时期,由于战乱不断,很多人只能改行,后来还有艺人参加红军、游击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县里很关心、支持木偶戏,单整理木偶戏的剧目就有1000多本,还抽调福胜堂到县城做检阅演出。可惜今天的木偶戏没人演,没人看啰,整个县只剩下不到10个戏班,能够出来演出的不到5个。他们还谈到李怪头的风采,敢将飞机大炮搬到戏棚中,一手可以提两个傀儡,还敢把提线的麻丝线改用胡丝线(蚕丝),难怪大家都说他是:戏担东西大,用扛不用挑,傀儡花样多,戏路较古怪……
李元昆如饥似渴地聆听着关于青竹坑的往事,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每一件都触动他的心灵,他发现虽然心中还是有怨恨,有遗憾,但为什么越来越思念父亲?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还是真正走进木偶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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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结束后,青竹坑重新恢复平静,李元昆怅然若失,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每天坐在院子里琢磨雕刻木偶头。村里有人笑话他,说木偶戏都没有人演了,还弄这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老婆在城里带孩子,要求他赶紧回城里帮忙。李元昆不甘心回家带孙子,他要拜杨叫春为师,学木偶戏。
杨叫春问他:“你是真想学,还是脑袋一热,学几天就不学了?”
李元昆说:“当年就很想跟您学,现在更想学了。师父,我不会太老吧?”
杨叫春说:“如果是以前,你这样的老徒弟我是不收的,现在不行了,只要有人想学,而且是真喜欢这玩意,咱都收,都教,要是图个稀罕,那就绝对不教。”
就这样,李元昆跟着杨叫春开始学戏,一起学的还有他的孙子杨毅强。他们决定多排几出戏,迎接田公元帅的生日。
为了庆祝久违的田公元帅的生日,李元昆早早就策划好庆祝活动,热情邀请黄念溪。黄念溪欣然答应,这次和他一起来青竹坑的还有一位台湾的学者林秋归,他是台湾《民俗曲艺》的主编,他们在一次学术论坛上见面,两人谈起木偶戏,简直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正好那次会议有两天采风时间,他们就决定不跟大部队走,出发前往青竹坑。
活动开得既简朴,又热闹。上次杨叫春邀请来的木偶艺人们以外,又邀请了更多来自全省各地的木偶剧团,更有爱好者慕名前来,滚雪球般,加上杨毅强召集的同学朋友们不断发微信、公众号,影响不是一般的大。大家商议将田公元帅生日这天定为木偶艺术节,每年都要举办一次。
那天,杨叫春率领他的孙子杨毅强,还有李元昆一起演绎了一出完整的《天水关》。三个人配合默契,又拉又唱又练又打,那木偶在杨叫春手里简直出神入化,有条不紊,感觉就是他自己在演,演孔明像孔明,演赵云是赵云,演姜维是姜维。“老将年虽迈,亚赛少年郎。虽无廉颇勇,也有马援强。枪尖刺上将,能使箭穿杨。长板没有我,哪有小刘王……”杨叫春的唱腔如历经风霜岁月的松树,苍劲有力,纯熟正宗。李元昆倒是手忙脚乱,力不从心,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还是缺乏童子功,他越来越感受到父亲当年的辛苦和不容易。杨毅强虽然才学戏不久,却演得有模有样,天赋与遗传让杨毅强找到自己今后的发展道路。
当晚,黄念溪和台湾专家林秋归还是住进李元昆的小院。就着天上一轮如水的明月,李元昆第一次讲了关于青竹坑的传说:从前有一位老人经过村口,见风景不错,有不少奇怪的石头像乌龟、金拔、鼓、铜锣、太师椅等,惊叹不已。恰逢一对夫妇在此耕作,他对农夫夫妇说:‘此处是风水宝地,以后必出能人。随后问农夫:‘你是愿意日日出皇帝还是代代出皇帝?农夫心想,代代出皇帝太慢,日日能出一个皇帝该多好啊!思量过后便说:‘我愿意日日出皇帝。老人点头说:‘你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话音刚落,不见踪影。不久,一李姓来此地开基,日日表演傀儡戏,农夫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演傀儡戏才能日日出皇帝!他们懊悔莫及,方知自己失言。然而从此以后此地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连灾荒年也不受饥。但是通往青竹坑的道路也就一直停留在原先的古道上,时光在此停滞。
黄念溪听入迷了,他很是触动,和林秋归商量,是否能为青竹坑做点什么。他突然眼睛一亮,轻声说道:“木偶小镇?”
“很好的思路,我目前在台湾就有一个类似的项目,我可以引到青竹坑来。”林秋归兴奋地说。
趁着乡村振兴的东风,和县里正在努力打造的“海峡牌”,不到两年时间,青竹坑的木偶小镇初具规模,林秋归引进的台湾文创团队对村里进行了规划,木偶文创落户,田公文化艺术节已经举行两期了,小小的青竹坑像走出深闺的美女,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目光。来木偶小镇“偶遇”成为年轻人的时尚去处……青竹坑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引起县委县政府的关注,县里开始启动木偶戏的保护与传承工作,着手重建木偶剧团,给编制,给经费,杨毅强成为第一批入编的剧团成员,他已经越来越有爷爷杨叫春的风范了。
杨叫春是在艺术节开完后第二周猝然离世的,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那天夜里,他演完戏,对孙子说:“真是累啊,我要休息了。”杨毅强说:“爷爷这辈子从来就没有喊过累。”第二天清晨,习惯早起的爷爷一直没有动静,他进屋一看,已经没有气息了。李元昆和黄念溪得知消息,急忙赶过去,和县木偶剧团的同人们一起主持操办丧礼。他们没想到从各地赶来那么多木偶艺人,县政府都派人来了,还收到从台湾发来的唁电。他们知道,一个时代终将过去,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短短几年时间,青竹坑泥泞不平的机耕路修成宽敞的水泥路,汽车可以直达田公堂,一年一度的田伯公文化艺术节活动如期召开,从未间断,影响越来越大。很多中小学校将青竹坑作为研学基地,不少年轻人回到老家做起民宿、餐饮,这里已成为远近闻名的木偶小镇。
林秋归一年至少来两次,一次就待上十天半个月。黄念溪依然孑孓獨行于乡村田野,挖掘打捞那些被时光遗失、被光阴尘封的民间瑰宝。李元昆发现自己真的老了,不适合台前唱戏,他现在是县木偶戏团的顾问,每天都很忙,忙着收集整理木偶戏剧本,培养年轻人。他还迷上雕刻木偶头,经常坐在已经盖好的新房的院子里雕刻木偶头,嘴里哼唱:“舞一段十番,翻一卷老书。高腔一曲,唱醉了几个旧故。煮酒清如泉,再舀上几壶。陌上花开,汝可知乎?”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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