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门外传来车声时,永茂正在搭葡萄架,景龙打下手。大门咣当被推开,亚琴拎着小包走进来,叉着腰说,魏永茂,马上给我回齐城!景龙看阵势不妙,打了个招呼,一溜烟走了。
永茂安抚亚琴坐下,倒上茶。他知道亚琴开了二百多公里的车跑来,到了小雪,怒气已是强弩之末。他指指小菜园说,看,辣椒茄子小葱,长得多好,还有葡萄架,用不多久就有一串串的葡萄了。亚琴扫了一眼小菜园说,为了缩减广告费的事,景昊跟老吴闹翻了,老吴跟我说要走。不至于吧?永茂说。我知道他不是真想走,面子我得给他做足,好说歹说,又骂了景昊两顿。景昊昨晚请老吴吃饭,当众赔了不是,总算过去了。高!永茂说,有你垂帘听政,景昊没大的差池。亚琴脸色缓和下来说,别拍我马屁,要是你在,不会出这事。
永茂喝着茶说,你不觉得老吴有时有些倚老卖老?亚琴一愣,景昊也这么说。永茂说,景昊的判断没错,就是方式过激,不过也好,让老吴收敛一下,其他人了解一下景昊。亚琴寻思片刻说,永茂,你更得回去了,再带景昊三年五载的。
永茂端起茶杯去看他的小葱。他早想过,自己不离开,景昊永远不能自立。他和亚琴打下的一片小天地,景昊能维持住现状就过得相当舒服了,他也不指望能扩大。景昊自小被亚琴宠得紧,吃不了苦受不得气,不经点事儿成不了器。
亚琴过来说,听到没有?收拾收拾,明天跟我一起回去。永茂说,亚琴你留下来陪我吧,我种田你做饭,咱们就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这是你想过的日子,不是我想过的日子,我过够了种地的日子,再也不想回农村!永茂不说话了。亚琴不放过他,你哪是想退休,你是不想再为这个家挣钱了,你还是想写你的什么小说。写吧,写吧,把那一摊子撂给俺娘儿俩,你做你的大头梦吧!
永茂说,你答应的。亚琴不作声。确实是她答应的,26年前她就答应了。
那时候景昊刚出生3个月,奶不够吃,亚琴去超市买奶粉,16块钱一袋。结账时看到另一个产妇买的是名牌进口奶粉。回到家亚琴冲了奶粉,边喂儿子边掉泪。永茂坐在角落的梳妆台前,背对着他们母子写小说,浑然不觉。亚琴冷不防冲过来,抓起稿纸一通乱撕。写什么写,能当饭吃吗!我吃苦不要紧,凭什么人家孩子喝两百多块钱的进口奶粉,我的儿子喝16块钱一袋的奶粉……亚琴尖厉的声音惊醒了刚睡着的儿子,母子俩哭作一团。
那时永茂在车间做技术员,朝八晚五,忙而不累,回到家就埋头写小说。亚琴在制药公司做化验员。两人租住在亚琴单位附近的平房里。里间放一张床还剩一道缝,外间的沙发茶几低柜挤一起,梳妆台放在墙角,一到晚上就成了永茂的书桌。平房冬冷夏热,夏天蚊子多,儿子身上被咬了一片包。黑马集团最后一次福利分房,要交五万块钱。两人刚毕业,工资加起来不到三千,家都是农村的,张不开口要钱,就没要房,继续租房住。后来他们后悔了,借钱也该要。因为从此再也没有福利分房,自己买商品房,贵得多。
永茂把地上的稿纸捡起来,一页一页,慢慢地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说,不写了,挣钱去。亚琴被他的冷静吓坏了,擦了泪说,我说气话,你还写吧。永茂说,等儿子喝上进口奶粉咱们买了房过上好日子再写。亚琴说,好,到时你再写我绝不拦着。
不久,永茂就申请从车间调往销售公司做销售。做销售除了基本工资,还有销售提成,多卖多得。那时候卖摩托车正是鼎盛时期,黑马集团的跨骑摩托和时尚小踏板供不应求,销售人员收入很高。永茂从此四处奔波卖摩托车,收入大增,兑现了诺言。
亚琴拉了永茂的手说,我也不是要拦着你……我今天早上是想着非要把你拉回家的。永茂说,这里也是家,就算来看我一趟吧。亚琴皱了皱眉,没说话。
永茂拉着亚琴参观他新收拾的家。五间堂屋,地面铺了瓷砖。两间东屋是储藏室,放着农具、自行车和电瓶车;
两间西屋是厨房;
外间做饭,有煤气罐煤气灶,锅碗瓢盆一应俱全,里间放着米面菜,还有个碗橱。挺像样,亚琴说。永茂笑说,沈总你也太官僚了,老公回来几个月了才来看看。
说着,永茂下厨,做了饭两人吃了。亚琴午睡一会儿,起来帮着永茂浇菜。永茂拎着桶,亚琴舀了水浇。
正忙着,景龙送来煎饼和土豆。土豆是他家种的,煎饼是买的镇上有名的张家煎饼。亚琴问景龙,年轻人都在外打工挣钱,你怎么不出去?景龙说,出去了,挣的钱除去吃住,剩不下多少,我想着咱这是西瓜基地,回来跟着二姥爷学种西瓜,直播卖瓜。亚琴点点头,还挺有头脑。
景龙走后,亚琴对永茂说,你这个远房侄子挺精,会来事儿。永茂说,是跟你我亲。亚琴又问,写得怎么样了?永茂笑笑,寫了两个短的,投出去了,还没消息。稿费高吗?看看你,说着说着又到钱上来了。
亚琴的手机响了,是景昊打来的,说飞鸟电动车公司的销售经理赵总下午到齐城来看市场,住一晚,明天去上海。亚琴说,订个好点的房间请吃饭,我回去。儿子和永茂都劝亚琴不要回去,当天往返太累。亚琴说,我正好要跟他争取政策,有些话景昊说不出来。说着起身收拾东西。
永茂说,让景昊试试,不行你再找他,你这么赶着开高速我不放心。亚琴说,那你开车?一起回去吧。永茂沉吟。亚琴哼一声说,不难为你了,不就二百多公里吗,反正我女汉子一条,拼上了。永茂说,我送你回去,但是饭局我不参加,明天坐高铁回来。
2
回到齐城,永茂直接送亚琴去了饭店,自己回家下了个面条。吃过饭觉着累了,年龄不饶人啊,过去开车回老家当天打个来回,晚上一点不觉累,照样呼朋唤友喝一大场。所以写小说再也拖不起了。
睡到半夜,永茂被很大的开门声惊醒,景昊一进门就倒在地。亚琴倒水给他,他乱拨拉,水洒一地,又抱住亚琴的脚脖子不放,亚琴怎么也挣不开。永茂上去,两人一起掰开景昊的手,手一松景昊立即打起呼噜。两人半抱半拖,合力把景昊弄上床,已是气喘吁吁。
看着不省人事的景昊,永茂有些动摇。留下来算了,为景昊遮风挡雨,做个成功的商人。一辈子做个成功的商人?
第二天永茂起不来床,腰像铁板一块动弹不得,一动就钻心地疼。这才想起昨晚往床上抱景昊时闪了一下腰。他的腰是旧伤。十五六岁时从大队水塔往家里挑水,扭了一次,没当回事,连挑了一个暑假,伤着了。加之半夜从热被窝里爬起来,晾了汗,头也有点疼。
亚琴又心疼又高兴——他终于可以在家多住几天,说不定还能回心转意。景昊已经出门了,他昨晚说好要送赵总去高铁站。亚琴说,等景昊回来我要骂他一顿,昨晚几次给他使眼色他都不理,非要陪着赵总喝,还不让别人替,赵总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永茂说,要是我嘛,还能偷奸耍滑少喝点,他跟长辈喝,不能这样。亚琴说,这不说嘛,你不能退得这么干净。永茂说,早晚要经历这些,早经历早好,别忘了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亚琴当然没忘。永茂的销售業务越做越大,酒场越来越多。每次醉酒回家,亚琴就接上一脸盆水放到永茂床头那边,要吐就吐到盆里,好收拾,免得吐一地。这是在家能看到的,永茂说在外从来没喝多过。谁信?有一次永茂的同事说漏了嘴,说他出差时喝到胃出血,打了两天吊瓶才缓过来。亚琴又心疼又生气。问得急了,永茂说客户跟他较起劲儿来,他不服输,硬喝,两个人都喝趴下了。不过,永茂说这个客户做了黑马的独家代理,值!
景昊跟着他参加了很多酒场,酒场规则和潜规则学到不少。至于怎么融会贯通随机应变,就看景昊的悟性了。永茂觉得景昊学得不错。学习不怎么样,跌跌撞撞读了个三本,这些倒是掌握得快。
景昊送站回来睡了个回笼觉,起来后一起吃午饭。永茂说,昨晚醉酒,今早开车要查的话还是酒驾。景昊嘻嘻笑,可不,可是谁会查?上班的点儿堵成个疙瘩。我喝了杯浓咖啡压住酒味。没数,亚琴说。老妈先别骂我,我还不是为了在赵总面前保持守信用的形象吗?我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爬出被窝。活该,亚琴说。老妈,我现在吃一堑长一智了好吧,以后晚上喝酒,绝不轻诺亲自开车送客人。亚琴终于笑了。景昊见好就收,起身穿外套,老爸,远道归来不能奉陪了,店里还有事。永茂笑笑,去吧。景昊挥挥手臂,老爸放心,你就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吧!说话间闪身不见了人影。
理想?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永茂有些感动。这三个店,就是他牺牲理想打拼30年创下的。牺牲理想,心中默念过无数次,从未说出口。永茂在黑马集团干了十几年销售,先后做到省级经理、大区经理,挣了钱买了房,就抽出时间来写小说,也发表了几个。趁着势头好写下去定会有成绩,永茂自信满满。
就在这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亚琴看着房价老涨,而他们第一套房的贷款已经还上,家里还有积蓄,就想再买一套房。理由很充分,按中国传统,男孩子结婚家里要备房,景昊十来岁了,等他娶媳妇房价不知涨成什么样了,怕是买不起。一开始永茂不同意,亚琴就天天在耳边唠叨,还扬言,你不同意,我就去买,我的工资也够还贷款。结果又买了。事实证明亚琴是对的,到现在再买,他这些年挣的钱都得搭进去。当时只花了现在的三分之一。
第二件事是买二套房两年后,永茂的父亲查出癌症晚期。那两年挣的钱除了还房贷大都花在了医院,他坚持让父亲用进口药,还借了一些钱。
父亲去世后,他做销售的收入也减少了。放眼一看才发现,摩托车在城市作为代步工具的时代正在结束。电动自行车和经济型家用汽车的涌入对摩托车市场造成了巨大冲击,加之摩托车的污染问题,导致摩托车市场大量缩减。他数次建议辟出一片厂房上电动车,无果。亚琴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这时亚琴所在的制药公司改制,要合并去外地,亚琴不愿去,选择买断工龄自主择业。那时电动自行车刚兴起,他们就拿亚琴买断工龄的钱,利用永茂的人脉,开了一个电动车专卖店。开到第二个店时,黑马集团的效益跌至谷底,永茂也辞职,专职经营电动车。后来,他们又开了第三个电动车专卖店。
第三个店正常运转之后,永茂提出退隐,要写作。与亚琴过招两年,与景昊交接两年,终于实现。
住进小雪老宅的第一天,他坐在年少时用过的写字台前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自己的人生就像画了一个圆,兜兜转转,回到原点。庆幸的是终于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便迟到了30年。
午休醒来,永茂看到一条微信,编辑老师对他的小说提出几点意见,建议略加修改,就可以采用了。永茂特别激动,让亚琴拿过电脑,扶他坐起,倚在床头就开始改。反反复复改了一下午,吃完晚饭又看了两遍,才发过去。
精神一好,虽然腰还疼,鼻涕还流,头却似乎不怎么疼了。打开一瓶酒,倒上半杯,就着花生米,喝着看《白鹿原》。
亚琴问他,你一学理科的,怎么会喜欢写小说?初中时学《荷塘月色》,看到注释栏有作者简介,数理化课本上却没有,我发现当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都不如当作家能让人记住。原来是为了留名啊?那时是,早就不这么想了,现在觉得写作让我舒心。还有永茂不想说的——他想通过写作来看清生活,看清自己和他人的生活,以及活着的意义何在——说了亚琴也不懂。
亚琴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牛奶,景昊和我合计着,再开一个店。永茂认真说道,近两年不宜再开,疫情刚过,百废待兴,缓缓劲儿再说。亚琴说,看你紧张的,也就这么一说。
3
永茂再次回到小雪是在一个月圆之夜。明月当空,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周围的云朵,被明月染成了彩色。他想起高三下学期,他被即将到来的高考压得几近崩溃。有一天下晚自习,无意间抬头,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温柔而美好,他的心瞬间敞亮起来,突然就流下眼泪。永茂记起,此后在他无数个纷乱芜杂的梦里,时常出现这轮明月。他默默看了一会儿,眼睛有些潮湿。
他听到抽泣声,是从一棵树下传来的。他停下脚步。抽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号哭。永茂看到树下的人影捂着脸蹲下去,肩膀起起伏伏。待哭声渐小,永茂咳一声,哭声立马停止了,景龙站起来,喊了声叔。永茂问,怎么了?景龙用袖子擦着脸说,没事。路边的这块地是景龙家的,景龙爸妈在上面盖了三间房,有一个没盖院墙的院子。
进了景龙家,永茂追问,什么事?不能说?我妈骂我没出息,让我跟她去打工,说我要是不在蝶城买房,也要在小雪盖起两层楼,要不这辈子娶不上媳妇。永茂环顾一下这房子,外面两间西头堆着镢锨锄镰,中间条几、八仙桌、椅子都很陈旧,地是水泥的,是够寒碜的。景龙爸妈比永茂大四五岁,五十三四了,都在东莞打工,一年回不了小雪一趟,怕也是为景龙置房苦干。这么一想,他妈骂他也正常。就问,直播怎么样了?景龙说,还没开始。怎么还不开始?景龙支支吾吾,似有隐情。他不说,永茂也不好追问,便说,有困难就说。景龙说,行,叔。
第二天,永茂一早起来查看他的菜园子。菜长高了,叶子绿油油的,有几棵辣椒还开了花。他回齐城这些天,景龙每天翻墙头儿进来帮他浇菜,还替他找了一根长管子,直接接上自来水龙头,不用拿桶提着水浇了。
二叔走进院来,看着菜地说,菜种得不错呀,写得怎么样了?还在写。二叔原来是蝶城工商局的副局长,51岁时因为贪污受贿入狱几年,出来后回小雪种西瓜,十几年过去,现在是种西瓜能手,拥有小雪最大的西瓜大棚。
永茂问,景龙学种瓜学得怎么样了?二叔说,我看他心思不在种瓜上,小小年纪心事重重,我担心他不是为了种西瓜回小雪,是外面有事躲回来了。永茂想起昨晚的事,点点头。
景龙再来是三天后。景龙瘦了一圈,眼窩陷了进去,嗫嚅着说,叔,能借我三万块钱吗?干什么用?还债。怎么欠的债?我在杭州谈了个女朋友,一个工厂打工的,为了拢住她,我给她买了很多东西,房租也是我出,存不下多少钱。为了挣快钱,我拿我的积蓄和借的三万块钱炒股,都赔进去了。借钱的公司连本带利跟我要五万,吓得我跑回来了。
你跑回来,女朋友怎么办?她什么都不知道。不光我借钱炒股不知道,我家哪里她也不知道,只知道我是山东的。永茂抽烟,不说话。那天我看到新闻,一个女孩的男朋友突然失联好几个月,女孩在出租屋上吊自杀了。什么?永茂大惊。亏得这事在齐城,不在杭州,我才松口气,可是那晚刚睡着,我就梦见我女朋友也上吊了,晃晃悠悠地挂在那里,就忍不住跑树底下哭了。
听起来没毛病,永茂在想借不借。按说借钱给小辈,得通过他父母。听说景龙爸在鞋厂打工,流水线上有气味,常年咳嗽;
他妈在人家当保姆。两口子都不容易,要么不借,惊动他们太烦琐。景龙瘦小,29岁,只比景昊大3岁。景昊开的是蔚来ES7,他为三万愁成这样。好吧,永茂说,我借,你写个借条。
写好借条按上手印,当即把三万块钱打到他账上。景龙起身时永茂照他胸口打了一拳,你小子快三十了,记着,做男人要有担当,你叔我开第一个电动车店时也差一点愁死。
当晚,永茂在电脑里建了一个文档:景龙。想了想,又建了个文档:二叔。
这个晚上,小雪各种各样的人物纷至沓来,包括他自己:9岁的自己,19岁的自己,39岁的自己,一直到49岁坐在这里的自己。他又建了个文档:永茂。
他回来的目的是想躲开世事喧嚣,安居一隅写作。他想先写父亲,写时代变迁之下一个普通农民的一生,以此开启他的专职写作之旅。
这一下要写的人和事太多了,出乎他的意料,似乎又在意料之中。他把这些文档归在一个文件夹:《小雪志》。这些年他对《白鹿原》爱不释手,又这么执着地要回小雪,都是为了这部大书《小雪志》?也许写父亲的文章会独立成篇,也许父亲最终只是《小雪志》里一个重要人物。
他点燃一支烟,开始了今晚的书写。
4
秋天的时候,雀华回到小雪。这时永茂关于父亲的小说写到三分之二,写得艰难,断断续续,有时流着泪写到凌晨,有时几天进行不下去。倒是中间穿插的经商题材的一个短篇很快就要见刊。
雀华家与永茂家隔两条胡同。他们小学同班,初中雀华去了蝶城一中,永茂没考上一中,去了蝶城三中。少年时雀华是小雪的明星,聪明又漂亮。永茂是追星族,只有远远地望着雀华的份儿。雀华也在齐城工作,先在国企,后来自己开了会计师事务所。同在一座城市,他们不大见面,各忙各的。微信倒是有,偶尔互相点个赞。雀华弟弟国庆在齐城做房地产,妹妹锦梅在齐城做服装生意,头几年在大雪开了个服装厂。疫情过去,服装厂重新开工,雀华回来看看。
雀华来看永茂,听说你回来是写小说,要当作家?永茂笑笑,是,说是提前退休谁信?以为不是外面出了事就是脑子有毛病。雀华笑,我曾经也是文学青年,发表过诗,早就不写了。还想吗?不想。不想就好,干净。我是没办法,一直想。一直?是呀,从初中开始,初中毕业时我想过考个中专,不再有升学压力,好腾出时间写东西。雀华惊讶,初中?是啊,想想而已,没敢。那你还学了理科。到了高中想报文科,我爸死活不让,说别人说理科好找工作、挣钱多。永茂沉吟片刻,说实在的,我一直后悔学理,心里也一直怨我爸。其实这就是他写父亲艰难的原因,父亲吃苦耐劳一心为了孩子,但是目光短浅,脾气专横。他对父亲的感情极其复杂。他怨父亲当年执意让他报理科,也恨自己当年不敢坚持,听了父亲的。
永茂,要写就写得真、写得透,不要掩饰或粉饰什么。这是我作为普通读者的建议。永茂点头,好,就从写我爸开始。
雀华鬓角生了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永茂有些伤感。不过还好,49岁,看起来只有39岁,还是当年他仰视的雀华。永茂,写我吧,我的前半生就像坐过山车,个中滋味,一言难尽。说罢,长叹一声。永茂正待下文,雀华接到电话,同学有财务问题要咨询她,人已到她家门口了。雀华匆匆回家。
当天晚上,永茂打开《小雪志》,又建了一个文档:雀华。一个人就是一部传奇,这些人纵横交织起来,不就是一部家族史吗?时代造就了这些人,这些人成就了这个时代。永茂心中豁然开朗,感谢遇见《小雪志》,它像高三时的那轮明月一样照亮了他悲喜交集的人生。
他期待雀华的讲述。他也想讲讲自己,讲讲让他爱恨交加的奋斗和成功,讲讲他的婚姻和爱情。
雀华再来是跟永茂告别的。事务所临时有事,她要赶回去。他们坐在萄匍架下喝了两杯茶。夕阳斜照在父亲打的枣木圆桌上,红光闪闪。
大学毕业,我在《蝶城日报》的工作被人顶了,你知道吧?知道一点儿。那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没有被顶替,就不会有现在大家眼中住豪宅开宝马的朱雀华。夜深人静时我不止一次想,如果顺利留在《蝶城日报》,我过的是怎样的人生?永茂说,安逸、平凡。雀华说,有时候我倒想要安逸平凡的人生。永茂笑笑,由不得我们选择,夜深人静时我也不止一次想,我要是读了文科,会有怎样的人生?
永茂想过无数次,读了文科就不会去黑马集团,就不会遇到亚琴,说不准会遇到像雀华一样的姑娘,也说不准遇到一个还不如亚琴的姑娘。
永茂和亚琴是相亲认识的。永茂的同事是亚琴的同学,觉得他俩合适,就撮合两人在泉城广场见。两人感觉不错,就谈上了,没多久结婚,第二年生下景昊。家里那么穷,有人愿意嫁他就不错了。亚琴家也在农村,比他家好不到哪儿去,而且亚琴压根儿没想过找个家在齐城且有房子的,她缺少这根弦。就为着这一点,永茂一直守着亚琴。
永茂跟雀华讲了与亚琴相识30年的生活。除了没能当上作家,你的人生堪称圆满。雀华喝掉杯中茶,我人生中另一个转折源于我的舍友,她让我看到现实的残酷并冷静对待。还有我老公,他起了另一种作用。我抽空再回小雪,八卦给你。
雀华起身,现在我要回齐城了,投入生活的喧嚣中去。
5
入冬时,永茂挖到大黄的尸骨。那里原来种有梧桐树,树被砍了,留着根,大黄就被埋在这棵树下。
大黄蜷缩在那里,像是拥抱自己,跟放进坑时一样的姿势。是永茂亲手放进去的。那年他12岁,腼腆内向,大黄是他的伴儿,与他相伴两年三个月。他带着大黄在小雪的大街小巷闲逛,带着大黄割草放羊,带着大黄去二河洗澡逮鱼。小伙伴欺负他,大黄就竖起耳朵跳着扑叫,吓得他们四下逃窜……最对不起大黄的一件事,是他偷吃过年的酥肉打碎了爷爷的酒瓶,嫁祸于大黄,大黄被爸爸用木棍痛打了一顿,挨打时直往他身边躲。
那年暑假开学后他开始住校,一周回家一趟。到学校的第一天他就想大黄了,一直熬到星期六(那时没有双休)。星期六的黄昏他从父亲手中接过大黄尚温热的尸体——大黄被拖拉机撞死了。
永茂蹲在坑边看了一会儿大黄的尸骨,抹了把眼泪,重又埋上。接下来他用了一个下午把梧桐树根挖出来。他打算春天时在这里再栽上一棵梧桐树,让它一直荫庇着大黄。
大黄死后,他再也不养小狗小猫,这样的离别之痛一次就够了。景昊从小到大多次要求养只小狗,都被他拒绝了,理由是没地方、影响学习、影响工作等,真正的理由却从未提及。想来有点对不起景昊,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在家整天一个人。相伴与别离,也是人生一种经历吧。
这样想着,永茂拨通景昊的电话,这是回小雪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景昊。电话里景昊问,老爸,你都知道了?永茂一愣,什么事?景昊立刻像平时一样嬉皮笑脸,我妈让我动员你回来啊。呵,别想,最近店里有什么事吗?当然没有,景昊语气轻松,一切正常。
挂上电话,永茂怎么都觉得景昊的第一反应像是有事。正要联系亚琴,亚琴的电话先进来了。出事了,亚琴说。他们娘儿俩瞒着他开了第四个店,新店开业三个月,被告知租的门头半年后拆迁。这意味着店没养熟就得搬家。之前店址有两个地方可选,一个是景昊小学同学推荐的,一个是中介推荐的。整体性价比差不多,景昊选择了同学推荐的房子。出事后景昊跟同学联系,同学说不知道要拆迁,知道了怎么会推荐给他?也不知道同学说的真假,景昊姑且信了。房东不可能不知道,他所在的区域要拆迁事先不可能一点风声没有。回头再去看中介推荐的那个门头,已经租出去了。
景昊很受打击。三个月房租加装修,十几万没了,店里新进的电动车也价值二十多万。亚琴说,我都没考虑到拆迁这一点,别说景昊了。永茂说,花钱买个教训,撤了店,电动车分到其他三店卖吧。亚琴说,我也这么想,景昊不同意,说四店一定要开起来。永茂想了想说,反正损失了,且看景昊的思路和动作吧。亚琴哑着嗓子问,你回来吗?不,我刚才打电话景昊都没跟我说,我就装作不知道,让他自己处理吧,我们静观。
过了几天,二叔来了,问,景龙有信儿吗?永茂说,没有,电话没来过,微信朋友圈停留在他回小雪之前,再也没更新过。二叔摇摇头,我总觉着有事,我倒想他跟我好好学种西瓜,后继有人。永茂笑笑,关于借钱和女朋友的事,不能说,那是景龙的秘密。二叔说,种西瓜的学问大着呢,赶早,瓜甜,一年下来,净收入20万不成问题。二叔皮肤黝黑,矮小精壮,完全是个庄稼人了。
二叔仿佛看透永茂的心思,没有一点当年副局长的样子了吧?永茂不知如何作答。永茂笑笑,二叔一脸淡然,每天晚上睡个踏实觉,舒心。永茂啊,人活着,不就图个舒心吗?你回小雪来写作,不也是为了舒心吗?在外挣钱再多,你觉着不舒心也白搭。永茂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
二叔点燃一支烟,目光落在镜框里永茂父亲的照片上。你大学毕业那年,你爸找过我,送我一袋子带皮花生,让我帮你找工作,我答应了。想进工商局的人不少,我那时还不是副局长,正私下想办法打听门路,你爸又找我,说不用了,你自己在齐城找了工作,不回蝶城了。你爸让我别告诉你这件事,他不想让你知道。是,我爸从没给我提起过这事。父亲帮忙找工作是永茂不知的。父亲后悔了?这件事要写进小说。
6
亚琴又来了,进屋就坐到椅子上哭。四店的事中间他们沟通过,亚琴告诉他景昊已经冷静下来,让亚琴管好那三个店,其余的事他来办。看来是办砸了。
永茂递上毛巾,怎么了?哭着哭着,亚琴又嘎嘎笑起来。神经不正常了吗?永茂内疚地想。实在不行就回去,大不了一辈子就做个商人。他立马生出当年手撕稿子时的悲壮之情。这时听到亚琴说,永茂啊,咱们熬出来了,景昊成人了!
亚琴告诉永茂,这一个多月景昊同时做了三件事。一是借着附近四处贴着冻结公告,在四店搞活动:拆迁搬家,降价促销。效果不错,立刻跟进,把原来三个店库存的老款电动车一并让利促销,清了库存。二是促销同时,拉上同学跟房东谈判。前前后后谈了不下十次,店里,办公室,咖啡馆,酒桌上,都谈过。最后谈妥,减免三个月房租,作为装修和迁店的损失补偿。三是重新选店址。选在东部小区密集处一个新楼盘的门头房,三个月后交房,谈下半年的免租期。这三件事做下来,不光没有损失,还小赚了一把。
亚琴又哭又笑,把事情说了一遍。永茂舒口气,以后你也放手吧。亚琴点点头,嗯,我这次出来,告诉景昊姥姥家有事,我回姥姥家了,你装作不知道,景昊自己会告诉你的。
第二天晚上,景昊果然打永茂手機,嘻嘻哈哈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永茂听着,偶尔点评两句,或一针见血地批评,或简短地鼓励。听着景昊斗志昂扬的声音,永茂想起同为26岁时的自己,在亚琴和景昊的哭声中撕了小说稿,决定去做销售。
亚琴回齐城没几天,景龙带着一个健壮的姑娘回小雪了。景龙介绍是女朋友。叔,小美自己要求跟我回来种西瓜,她喜欢吃西瓜。小美咯咯笑,我从小上山下山干惯了农活儿,种西瓜累不着我,还能想吃就吃。心直口快,这点像亚琴,永茂就有点喜欢她了。
趁着小美参观菜园的空儿,景龙偷偷说,叔,外面的事都了了,你的钱……先不用还,永茂说,直播卖瓜挣了钱再说。过了一会儿二叔来了,对永茂说,景龙刚回来就带着对象到我的瓜地去了,我看这回是安下心来了。
这天晚上永茂备料,景龙打下杂,小美掌勺,炒了八个菜。永茂陪二叔喝“趵突泉”,景龙喝啤酒,小美喝茶,共同庆祝景龙回家种瓜,二叔的手艺后继有人。
二叔滔滔不绝地讲授种瓜技能,小美用手机录下视频来。二叔摆摆手,这个不上,这个不上。小美说,二爷爷,我自己看了学。景龙说,二爷爷,我们明天才开始直播;
又转向永茂,叔,你给新抖音号起个名字吧。
永茂沉吟片刻说:来小雪吃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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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七,景昊开车拉着亚琴来到小雪。永茂把大家送的白菜萝卜花生装上车,准备去县城过年。十年前,永茂在蝶城买下一套带暖气的三居室,让年事已高的父母住进去。父亲去世后,姐姐姐夫搬进去与母亲同住。姐姐姐夫在菜市场卖肉,在蝶城有一套小房子,搬来前与外甥一家住在小房子里。
装好车,景昊把手机伸到永茂跟前,老爸快看,好玩不?永茂看到一只呆萌的小金毛,忍不住一笑。两个月大,我同学家的大金毛生的,要送我一只。亚琴说,说了也白说,你爸这老顽固,跟小狗小猫有仇。永茂说,过了年,就抱家来吧。景昊瞪大眼睛。不过我有个条件,它的名字得叫大黄。景昊心花怒放,OK!
永茂带母子俩走到树坑边,讲了大黄的故事。
到达蝶城已是傍晚。吃过晚饭,永茂回到他的房间。客厅电视里放着京剧,母亲爱听。不过此时母亲的声音盖过京剧声,她老人家正给亚琴大谈小区里的新鲜事,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的孩子犯事了,哪个亲戚添了个女孩儿……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有二踢脚呼啸着冲上夜空,远处有人放礼花,一朵菊花在夜空中绽放。
看着礼花,听着母亲爽朗的笑声,永茂的眼睛有些湿润。值,这么多年的打拼值了,要不母亲怎能住上带暖气的房子?景昊怎能比普通大学生少奋斗30年?亚琴怎能开上奥迪A6?永茂初回蝶城时见到三中文学社的校友,写诗,现在已是蝶城文联主席了。他倒不羡慕他当官,是羡慕他能有条件一直写下来,即便只是个三流诗人。而他30多年只写了3篇小说,这是他心中永远的刺。
他从书架上抽出《月亮与六便士》,准备开始读第七遍。
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是景昊,站在他背后,与他一起看窗外的礼花。
老爸,第四个店步入正轨,我妈给你说了吧?没等永茂回答,又说,中间的波折,老妈也添油加醋说了吧?永茂笑笑,是。放心吧,我能行。我特喜欢经商!我特喜欢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享受与他们斗智斗勇的过程!哈哈哈!永茂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了。必须的,老爸,你是被迫经商,我是从心里喜欢,就像你从心里喜欢写小说一样。
永茂一下子被击中了,倏然之间心中的刺被拔去,他有些不适应,有些释然,有些伤感,又生出些许斗志。过了好一会儿,景昊从背后熊抱一下永茂,走出房间,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中,独自望着窗外漫天的礼花。
作者简介>>>>
段玉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长江文艺》《广州文艺》《作品与争鸣》《湖南文学》《时代文学》等期刊发表小說作品1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支点》等。中短篇小说获泉城文艺奖、泰山文艺奖。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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