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把浮生换流年

时间:2023-07-03 20:05:02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蓉仙儿

楔子

清晨,一缕朝阳映入窗棂,照得那抹鲜红愈发刺眼……

我扶着床沿头晕目眩,使劲地喘息,好容易魂灵附了体,抬眼细细看去,心里不由一阵寒噤。

地上男子面色乌青,七窍流血,却正是昨晚我房中的黄大人。

我叫晓嬛,是教坊司的一名舞姬。虽是个哑巴,却因舞技出众,与司中歌姬白香逸并称“ 歌舞双姝 ”,颇受朝中官吏青睐。

正待我春风得意,欲青云直上时,素来享有清正美誉的朝中重臣,户部侍郎黄岱元死在了我房中。

可昨晚子时后,我便将房门落闩,不久就醉倒房中。这黄岱元到底是如何被杀的呢?

就在我惊魂未定时,教坊司李嬷嬷已将负责皇城治安的斩蠹处首领,当今朝堂一手遮天的红人冷昭请了过来。

金色暖阳下,年轻男子一步步朝我踱来,光照亮他半边脸,似阳春白雪又冷冽入骨。我不禁后退了两步,心叹,权利真是个好东西,为他润色,让他气势逼人。

“你就是那名舞姬?”他的眸光像芒,扎得我万般不自在。

我心知他对黄大人的死心存疑虑,只因黄岱年一向立身端正,不是三瓦两舍上行走的人物,又岂会与我有瓜连。

我颔首,朝着冷昭盈盈一拜,轻移莲步,身姿摇曳着贴近他。

冷昭冷笑一声,鄙夷地望着我:“据司中仆役供述,他死时房中只你一人,你如何能摆脱嫌疑?”

我心如鼓动,却只能两眼含泪,咿呀呀以示冤屈。

冷昭不再看我,独自在房中勘察。半晌后,他定定地注视着临河的槛窗,回首问道:“这扇窗可曾开过?”

我忙不迭地摇头,猜想他定是勘破玄机。

果然,冷昭对押着我的两名侍卫道,“放开她吧,人不是她杀的。”

我乍听之下如获大赦,热泪盈眶,敛衽福身以示感激。忽又听冷昭道,“你带我去河边看看。”

我抹去泪水,殷勤地引他往外走去,甫一背过身只听“崩”地一声,脑袋一阵震荡,接着便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醒来后,我只覺头疼欲裂,咽痛难忍,略略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嘤嘤声。

我竟然真成了口不能言的哑巴……

是冷昭?他是如何识破我装哑,又为何要毒害我?

泪眼朦胧中,我忽闻衣袖的窸窣声愈来愈响,又隐隐嗅到一股腻人的香味。迎面一位丽人已迤迤然步入房中。

白香逸身着满天星百裥罗裙,银光闪闪,一支金雀钗贯穿乌髻,两耳各垂下一叶翡翠明珰,一行步来宛若花妖转世,嫣然动人。

“晓嬛,冷大人托我捎句话给你。你虽非凶手,黄大人之死却断然因你而起。劝你安分守己,好自为之!”

我心内骇异。

教坊司歌姬白香逸长我五岁,早年出身贵族,因家道中落不得已才跻身教坊司,素来看不上我,更觉与我合称“歌舞双姝”是自贬身价。加之我正值桃李妙龄,颇有后来居上之势,因此平日里与我常有嫌隙,处处攻讦,却没料到她竟是冷昭的人。

三日后,恰逢端阳节。教坊司内亭榭楼阁披红挂绿,池馆曲沼皆是钟鼓齐作,丝管迭奏,一派隆重气氛。

我听闻是总摄京畿政务的宁王李元奕来了。

少倾,我换上一袭绯红色绸衫长裙,容光焕发地行至李嬷嬷面前,用手比划我的意图:“晓嬛想跟着白姑娘见见世面,可否为我引荐?”

李嬷嬷正唯恐一个白香逸不能让宁王尽兴,此时我主动送上门简直如同春风送暖。她旋即带我立在客院门口,小心翼翼道:“王爷,司中舞姬晓嬛不才,毛遂自荐想来伺候。”

经李元奕首肯,我被引入席中。

罗汉榻上,李元奕身着海蓝锦袍,套着筒戒的食指正意态闲闲地拨弄着茶盏,那副金尊玉贵的体面便从举手投足间流淌出来。

我欠身行礼时,眼波瞥见冷昭亦赫然在座,心中暗叫不好,却只能硬着头皮脉脉含笑,故意挨近李元奕坐下,全然不顾白香逸那双妒火中烧的媚眼。

李元奕含笑不语,端起茶盏转过眼看我,目光肆无忌惮,意兴却颇为玩味。

不错,我主动接近李元奕是事出有因。

三日前冷昭走后,我亦仔细观察了那扇临河槛窗,竟发现一个针眼大小的洞。黄大人的酒盏正是靠近那扇槛窗,定是有人乘其不备,从窗外捅破窗纸用麦杆将毒药吹入其酒杯中。

随后,我又在窗外河沿上发现了一枚脚印。那脚印上的纹路竟来自城隍司特制的连云靴。而城隍司则是六王爷李元奕的麾下。这与黄岱元告诉我有关父亲获罪的蛛丝马迹不谋而合。

而那晚黄大人来访,为掩人耳目,我有心多喝了几杯,不想竟出了意外。

正在我神思恍惚间,只见白香逸身着杏红色蝉翼轻绢内衫,闪动间透出白玉凝脂般的丰润身子,手擎一柄月琴,且弹且唱,歌喉宛转。我亦不敢怠慢,款款步入庭中,合着月琴的节拍翩然起舞。

一时间院中笙歌曼舞,薰香弥漫。觥觚杂陈间,我发觉李元奕似乎更亲近白香逸,时不时与她交首低语。我留意倾听,却因人声嘈杂毫无所获。

临散席时,冷昭缓缓踱过来,怜悯地打量我,“晓嬛姑娘舞技固然出众,只可惜送上门的葫芦终究是不香,何况还是个锯了嘴的。”

我苦笑,心中隐隐作疼,恨不得踢眼前人两脚。

一连几日,空气郁热得像个蒸笼,处处障碍着呼吸。谁料教坊司竟传来喜讯。

白香逸被宁王纳为侍妾!

一介风流歌姬被当红的王爷选在身侧,着实让司中众人红了眼。只是更没想到的是,白香逸出阁不久,我也被招进了宁王府。

一路上,我心怀忐忑,坐立不安。下轿的那一刻,我抬头发现不远处琉璃金顶熠熠生辉,原来王府距皇宫不足千尺,即便步行亦是须臾可到。

王府的画厅外已站满来客,蟒袍锦带,笑语飞声。舞姬们个个身着轻绡舞裙,伴着轻快的丝竹声翻越旋转,舞姿轻盈。

白香逸则贴在李元奕身侧脉脉含笑,仅月余未见,气态倍觉娇艳。

李元奕接受完拜谒,便对我朗声道:“本王敕封你为教坊都知,总领祭礼舞乐。九皇会上,我可要向陛下献宝呢!"

原来是让我训练王府中的舞姬,我顿时松下一口气,专心留在宁王府镇日教习。日升而起,日落而息,不敢有丝毫懈怠。

舞姬们的技艺日渐精益,李元奕更是对我青眼有加,赐予我大批金银绢帛、珊瑚宝树,引来众人侧目。

一日,我因连日劳累略略起晚了,匆忙赶去教场时撞倒一名婢女,正要开口道歉,那名婢女却已匆匆起身离去,只依稀记得她眼角边有一颗美人痣。

正值七月,骄阳似火,蝉鸣阵阵。

我带领众舞姬训练至午时,甫一下令歇息片刻,竟瞧见白香逸带着侍从怒气冲冲而来。

“给我扒了这狐媚子的衣服,看看那只簪子在不在她身上!”白香逸指着我的鼻子狠狠道。

我满心惶恐,却只能“咿咿呀呀”颤着手比划。就在我奋力躲避侍从对我的贴身搜查时,却听“哐当”一声,一只碧玉簪竟应声落地,断为两截!

“果然是你偷的!”白香逸狞笑不已,满脸得意之色。

我昨晚是应李元奕之邀,去她房中共进晚膳。天晓得这枚簪子怎会在我的身上!

正待下跪辩解,我突然瞥见白香逸身后一名婢女的眼角恰有一颗美人痣,一切顿时明了……我心知是昨晚李元奕对我的赞赏,加深了白香逸平日里的嫉恨,便指使婢女栽赃陷害。

“盗窃主子财物原是死罪,念你是王爷请来的教习,就罚你在这院中跪上一天一夜吧。”话未落音,两名孔武有力的侍从已将我踹倒在地。

白香逸轻蔑一笑,正待扬长而去,忽然被一道人影挡在面前。

我仰起头,只见来人长身玉立,风姿卓然,居然是冷昭。刹那间,我眼里蓄着的水雾落下一长串……

“夫人,这样的时辰跪上一天一夜岂非要落下伤病,教习舞姬的计划必将滞碍。误了王爷的大事,可就得不偿失了!”冷若冰霜的男人此刻却是言笑晏晏。

白香逸满脸疑惑地看着冷昭,却迟迟未有回应。

冷昭又從怀中摸出一块玉佩,玉髓浸碧,还有一抹寒烟萦绕其上……

竟是一块生烟古玉!

“卑职愿将此玉赠与夫人,望夫人体恤,饶了此女。”冷昭俯身,双手将玉佩奉与白香逸。

白香逸暗地里本就是冷昭的人,先前不解他为何救我,而此刻捧着主子送的玉佩,早已是笑嫣如花。

就在她将玉佩翻过来把玩的那一刻,我霎那间愣在原地。

“醉月山人!”一模一样的落款,眼前人竟是五年前山道上从山匪手中救下我的人,让我念念不忘的恩人……

我怅然抬头看向冷昭,一时间所有的情绪涌上心头。寻寻觅觅,日夜捧着恩人赠的匕首,惦记着恩人不知身在何处,岂料那人竟就在身边。这种感觉……五味杂陈。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

彼时,我叫萧嬛。因在朝为官的父亲萧如山获罪被斩,所有家眷被发配远疆为奴。十四岁的我好不容易逃脱,却又流离失所,在山路上遭遇了一帮山匪。关键时刻是一名蒙面男子救了我,临别赠与我一把匕首,上面刻有“醉月山人”四字。

记得我曾追问:“你叫什么?”

男子透亮的双眸携着笑意:“匕首上的落款便是我的名字。”

此时我望着冷昭,不禁失神……

原来他早已认出了我,所以知晓我装哑一事。只是见我堕入风尘,攀附权贵,便对我疏离冷对。可为何要毒害我,此番又出手相救呢?

我困惑却又眷恋地看着冷昭离去的背影,感慨万千。

此后几日白香逸果然未再为难我,我的日子倒也安稳,直到遇见了一位旧人。

那日暮色渐深,我刚刚结束教习,一身疲倦地往回走。忽然,一个熟悉而苍老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我定睛一看,差点滚下泪来,没想到还能在王府遇见当年萧家的老仆刘伯。

“小……”他正要开口唤我,却被我一把掩住嘴。我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忙将刘伯拉进房中。

匆忙间,刘伯只告诉我当年偶然发现父亲的死与李元奕有关,因此隐姓埋名扮成花农潜入王府,这些年也查得一些线索。他与我约定三日后子时,在禅院将线索交与我。

很快到了约定之日。寒风凛冽,乌云遮月,我穿着夜行服悄悄潜入禅院。此间每月朔望之日才有人去进香,平日里皆是闭门。

我正待推门而入,却忽闻不远处假山石洞中隐约传来人声,便循声摸将过去。

石洞中烛火摇曳不定,两个人影映在石壁上像狰狞的鬼怪一般。

“老东西不自量力,自找苦吃!”其中一个开了口。我这才发现刘伯躺在影壁下,浑身是血,已然惨遭毒手。

刘伯怎会在影壁前被害?莫非他的身份已被识破?

一道闪雷劈下,电光火石间,映得影壁上的凹凸图案甚是诡异……

我顿时五内冰凉,四肢麻软,强压住心中悲痛,悄无声息地速速逃离。

第二日清晨,刘伯的尸体被人发现。府中管事以老奴心病猝发而亡为由,草草了结了此事。

一连几日,我心中焦灼、辗转难安,鸡鸣时分朦胧睡去却又是杂梦缠绵,觉得这王府似乎就是人间地狱,步步陷阱、处处杀机,可我却不得不留在这里。

转眼间,离九月初九的“九皇会”不足月余。当今圣上崇隆道教,每逢节庆便要去祥龙观祭拜。而“九皇会”为北斗九星隆世之辰,圣上欲在当日举办大型祭礼。

月夕之夜,李元奕命我带着一众舞姬来到前殿,验看排练成果。一入殿中,只见冷昭亦位于席间,依旧是面若寒冰。白香逸则手持月琴端坐在李元奕身侧。

原来“九皇会”上,作为月琴技艺京中一绝的白香逸亦要为圣上献技。这也是李元奕纳她为妾的重要缘由。

一声令下,白香逸奏起月琴,众美人亦身穿轻绡舞裙,翩翩起舞。一时间,大殿之上翠屏金曲,举袖如云,仿若仙家宫苑、瑶台舞榭。

李元奕眼角眉梢皆是满意神色。少倾,他唤我到跟前,“晓嬛,本王念你终日勤谨教习,颇有成效,有意收你为义妹!”

李元奕声音不大,却声势如虹恍在耳畔,惊出我一身冷汗。先前我唯恐李元奕已识破我身份,眼下更是确认了这一点。

我的父亲萧如山原是大理寺卿,虽在五年前离世,但僚属遍布,门生如云,这无法不令李元奕心有忌惮。他以义妹之名将我囚禁于府中,既便于掌控我,亦可制衡萧家余党。

此劫在所难逃。就在我艰难地叩头谢恩时,无意间瞥见冷昭正凝神看我,目光深邃如海。

暮色四合之际,当冷昭的身影出现在出府必经的廊道上,躲在暗处的我快步上前,不动声色地塞给他一枚香囊,内里的字条上写的是:“入教坊司是为查当年父亲死因,求大人救我!”

至此,我心中却是一片渺茫,毕竟他的对手是当朝圣上御弟,手眼通天的宁王啊!

不料三日后,冷昭竟真的找到我,“我自有办法,但要看晓嬛姑娘的意愿了。”

窗外夜色浓稠,一灯如豆倒映在冷昭的侧脸上,半面脸颊被晦暗光影映照得精致无匹,蒙蒙的一双眼,不留神就撞进心坎里来。

我一时茫然,出神看着他。

冷昭忽抬眼瞥我,斜斜的一缕视线飘摇过来,显出一派风流灵巧的况味,“你愿做我的妾吗?”

我一惊,尚未回过神,心中竟已觉一股细细的喜乐,就如那昏黄灯晕探破一片深沉夜色,慢慢涌遍周身。

可一介风尘女子怎能高攀他堂堂朝廷三品大员呢?这泱泱世间,世人熙熙皆为利趋。冷昭那样的人,不像是为了女人甘愿冒险的。

“您既然救我,就不会中途撂手,是不是?”我挥舞双手,急于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他凝着眉,很快颔首道,“听我的安排,就能保你一世安稳。”

我抬头看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总让人晕眩,遂忙调开视线,只顾点头。

冷昭言出必行,不出两日,我已坐上花轿成了他的侍妾。事后,我听陪嫁丫鬟,原在王府与我交好的舞姬碧媛告诉我,冷大人向宁王坦诚早在教坊司就与我有私情,百般恳求,宁王才应允了这桩姻缘。

而我则心知肚明,李元奕尚且需要冷昭的扶持,这才暂时送走了我这玫“棋子”。只要冷昭对他言听计从,我就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冷昭早年丧父,又无兄弟姐妹,府中只有他的母亲珏夫人。每日我去晨昏定省,珏夫人总是目光寂静,容色冷漠,闲暇之余只是命我陪她弈棋。

而冷昭自大婚当日勉强露了个脸后,就再未见过。日日天未亮就出门,每晚回府也是独自宿于书房,似乎比先前忙碌了不少。

一日晚膳后,我正窝在锦榻上看话本。冷不防冷昭拎着一包东西踏入房中。

待他坐定后,我取茶碗倒了一盏奶,端了一碟藤萝饼放在他面前案几上往前推,示意他喝。

冷昭狐疑地打量我,蹙眉道:“我没有半夜加餐的习惯。”

我颇为失望,认真论起来,冷昭之前害过我也对我极为疏离,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是真正的恩人,在他跟前献殷勤,无非表达对他的感激。

我讪讪地垂着嘴角去搬碗碟,心中安慰自己,他从小父亲早亡,母亲不疼,是习惯了冷漠。

不料,冷昭却先我一步端起茶碗,像闷酒般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

我嘴角的笑容来不及漾开,又听冷昭指着带来的那包东西道:“记住,一天一副,三碗水煎成一碗,很快你就能说话了。”

我愣了片刻,呆呆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泪水几欲夺眶而出,早忘了当初是他将我毒哑的。服下药后的第四日,我的喉咙虽然沙哑刺耳,却能出声儿了。

金风送爽,转眼便到了“九皇会”那日。

晚照方好,半天斜阳徐徐铺开,如流丹吐火映得瓦釜飞甍流光错彩。月上柳梢时,冷昭已身着大红锦服等候在府门前,命我随他一同上山。

他骑在马上目视前方,平静的侧脸波澜不惊,只一身的卓然清俊。偶有岚风吹过,他袍角翩翩,带起若有似无的一缕瑞脑香气,我却愈发地惴惴难安。

祥龙观在京城东门外佛趾山下,山门两边各有一道清溪流出,如两龙吐水,洗濯佛趾,极是形胜之地。住持明真道长传为真神降世,故香火十分兴盛。

我和冷昭进入观内,只見四处高台上已站满了侍卫。亭榭楼阁处处灯烛煊明,薰香弥漫。钟鼓声里,自领四卫簇拥着天子辇驾和将军车骑缓缓入内,一干官员纷纷尾随。金鞍锦鞯,紫袍玉带,浩浩汤汤。

吉时一到,箫韶齐起,两岸缥缈相应,宛如仙乐飘于霄汉。

白香逸此时则乘着风中乐音,以轻盈姿态入内,手中持有一把月琴,仿佛九天玄女破卷而出。她独奏一曲《仙家乐》,从容弹来,果然婉转绮丽,加之舞姬训练有素,妖娆多姿,引得龙颜大悦。

冷昭神态怡然,似乎亦沉浸其中,而我却不停地惶然四顾。待回过神来,白香逸早已演奏结束,不见人影。

“你不舒服?”冷昭察觉出我的异常,“到僻静处走走吧。”

不多时,我们绕廊过轩,来到后花园。刚刚行至一座宝塔下,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白裙飘飘,花容妩媚,正是刚刚在台上的白香逸。

“大人,出事了!”白香逸气喘吁吁,一脸焦急,“珏夫人,被李元奕绑架了!”

冷昭浑身一震,沉色道,“人在哪?”

“就在观内的藏经阁里,你们一走李元奕就派人抓走了珏夫人,我已暗中得知看守的换班时间,愿陪大人一同前往。”白香逸仰首看他,星眸幽亮,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

冷昭略一沉吟,道:“看来李元奕已准备和我撕破脸了,我这就去救人!”一语未完,又看向白香逸,“此事太过危险,你不能再有举动。我已为你在京中置办了宅子,此事一了,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白香逸一脸失落,低声道:“大人,晓嬛可以陪着你,我也可以!”

冷昭一怔,旋即正色道:“你同晓嬛不一样,我与她夫妻二人视为一命,无谓亏欠……”

一闻此语,我不禁失神,看着冷昭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映在唇角,瞬间心头大跳。

白香逸颤抖着打断冷昭,幽怨地嗫嚅:“我与大人识于微时,十年相处,却抵不过她三个月……”说完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下定决心似地对冷昭道:“大人,就此别过!”

我和冷昭正欲与她告辞,不料忽闻一股异香冲入耳鼻,来不及反应业已晕倒过去……

待我和冷昭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早不见白香逸的踪影。我却发现手中握有一枚纸片,小心摊开,原来是一幅棋谱残局。

是谁人给我的呢,白香逸并不知晓我擅长棋道啊?

来不及细想,冷昭已拉着我匆匆赶到藏经阁附近,却并未看见看守,透过槛窗瞅进去,也是空无一人。

日影斜昃,鸦雀无声。

冷昭和我悄然跨进观音大殿的铜门槛,只见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四周是几幅木雕神像。其中一尊夜叉像尤为阴森恐怖,浑身紧缠铁链的夜叉女被一杆尖利的三叉戟刺破了胸脯,丝丝鲜血正从硬结了的白膝胸脯上渗流出来……

我正欲拉着冷昭离去,突闻一股血腥味,仔细探寻发现味道竟来自画上那名夜叉女!

我忙弯下腰,仔细将盖在女子脸面上的长头拨开……

“白香逸!”我倒抽了口冷气,惊叫起来。

白香逸的脸面和身子被油漆涂抹成白色,胸脯上一滩殷红,正惊惶地望着我们。冷昭忙脱卸了她身上的铁链,取出口中棉花,又将三叉戟抽出。

她气若游丝,看着冷昭颤声道:“对不起,是我被李元奕蛊惑骗了你们,想让你们……带兵救人,这样李元奕……就可以冲撞圣驾为由治罪。他许诺……事成后,让我永远在你身边……后来察觉我背叛了他,就将我刺伤,锁在这里……”

“别说了,我不怪你……”冷昭长长叹息。

“我不后悔,这样……你就要记着我一辈子了……”白香逸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忽又转过头问我道:“你会……弈棋吗?”

我疑惑不解,正待询问,白香逸骤然大口吐血,浑身痉挛,须臾探其鼻口时已再无气息。

天边露出一丝微芒,穹隆隐约泛出蟹壳青。我和冷昭并肩立在白香逸的坟前……

“她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后家中获罪,父亲死在狱中。她和罹患重病的母亲被打入教坊司。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带着笑弹着最欢快的曲子,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我救治了她的母亲,她说要报答我,自愿做了斩蠹司的眼……”冷昭一脸凄恻,目光饱含怜惜之意。

我心底亦是一片冰凉,叹道:“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你不一样,你是我此生要守护的人!”冷昭仿佛触及了旧伤猛然顿住,深深地凝视我,缓了半晌才继续道来。

原来,当年我的父亲萧如山曾秘密找过冷昭,而那日冷昭恰巧不在府中。事后又因重任在身,他便派人传信约父亲见面。可当冷昭赶到时,父亲已遭暗杀,留着最后一口气说出了李元奕的名字。

自此,冷昭始终觉得对萧家有愧,于是暗中关注我。五年前,他救下我并非巧合;
而五年后,他毒哑我、娶我皆是为了保全我,不愿我露出破绽,被奸人所害。

也是自那时起,冷昭对李元奕起了疑心,开始暗中窥察。直到不久前终于查获些许线索,却也被李元奕有所察觉,这才有了诱骗白香逸陷害他的一幕。

我突然感觉汗毛林立,不仅为白香逸之死,更是为这被权利浸泡的人心。朝堂是个锦绣堆里埋刀锋的地方,行走其间,没有不被割得鲜血淋漓之人。

金色的晨曦从树叶中透来,照在冷昭苍白憔悴的脸上。他看着我不言声,眼里却有千言万语。

——如此一夜,仿若十年。

我和他相互偎依,前所未有地觉得安稳和悦。而下一刻等待着我们的依旧是暗流汹涌,前路如晦……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冷昭急切地想要参破棋谱的秘密,却丝毫没有头绪。我虽觉得这棋谱布局似曾相识,却偏偏是云里雾里,似仙人摆列,终不明白。

入夜时分,残月如钩,我在冷昭书房内点茶。

忽闻冷昭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日一同去看看你的那位义兄可好?”他莞尔一笑,一抹明朗火炽的神采早已浮上眉间。

那一刻,我觉得天地为之一宽。世事重重叠叠,人心曲曲弯弯,迈出跬步,大膽走去,自能窥破曲直,集矢中的。

净室中的茶几上摆设着一局残棋,两边各一个黄铜钵盂,盛着黑子白子。

我立在冷昭身后,看着他和李元奕分别占据净室半边,俱是气势如山,暗流汹涌。

冷昭正襟危坐,敛了笑容对李元奕拱手道:“京城近日接二连三发生命案,陛下自九皇会后更是一病不起,而每一步似都有人算计利害。正如这棋局一般,步步紧逼,到了决一雌雄的关头。”

李元奕眉尖稍稍动颤:“原来冷大人是来与我奕棋的,哈哈!这盘棋就快结束了,下一步如何走向全凭我一手掌控!”话语间目光沉沉,带着令人心悸的狠辣。

冷昭猝不及防,没想到李元奕如此透彻地摊开底牌。

“‘香中含幻境 ,壁内有乾坤,皇城的天终是要变了……”李元奕挑着嘴角咬牙笑道。窗外的日光照亮他眼里的光环,灿若星辰。

那一刻,我心知李元奕抵押的是身家性命,搏求的是千里江川、万里河山。这天下便如同风华绝代的佳人一般,值得他为她摧眉折腰,用尽一切手段。

少顷,在跟随冷昭离开的路上,我始终回忆着李元奕说的那两句话。

“‘香中有幻境指的是翔龙观中的熏香有毒,陛下正是因长期吸入熏香而导致缠绵病榻。但‘壁内有乾坤却是指什么呢?”途经禅院时,我忽然忆起那块影壁上一块块圆形的凹凸像极了棋谱上的棋子。而刘伯亦是死在影壁前,莫非他是想告诉我有关影壁上图案的秘密……

是夜,冷昭带着七名暗卫和我一同潜入宁王府。

行至影壁前,我按照棋谱上的棋子方位按下壁上凸起的石块,竟听见轰然一声响,地上出现了一个洞口。

众人擎起烛台,入内沿通道细细搜寻,发现一扇暗门。打开一看,只见密室内整整齐齐排列着几十个箱笼,每个箱笼内都装满了奇珍异宝,黄金白银。

冷昭带领众人继续向前走,用力推开一扇石扳门后露一段陡直的石梯。走上去方才发现竟然联通着大内国库!

一切水落石出!李元奕竟然在府中挖掘密道,联通国库,积储下巨量金银食物,又利用手中势力与祥龙观结党谋逆。

当晚,冷昭密告陛下,接旨派兵围剿宁王府。

事后听闻李元奕被捕时只是狂笑不止,眼中仍发出睥睨万物的光芒,笑声未落便抽出短刃,抹了脖子。

人人有执念,李元奕也有。曾经权势滔天,运掌社稷的一代宁王,终于带着他的执念结束了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一生。

当今圣上因逆贼李元奕伏法大喜,命人在宫中秘密设坛作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而只有我知道,当冷昭踏过黄花,穿过风雨,来到我身旁时,却是一张黯淡的脸,写满莫名的倦怠。经年沉积下来的悲愁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中,再由他幽深的双眸映射而出,撼人肺腑。

宦海沉浮,他曾避过多少惊涛骇浪,而今大功已成,却仿佛终于走到了花散月落的尽头。

清晨,赤日东升,朝云散尽,又是一个寻常的秋日。

京城中家家户户正升起炊烟,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尚未出门劳作的百姓永远不会知晓,自己的国家不久前差一点经历了一次王朝更迭,江山易主。

我倚着廊柱,看寸寸朝阳从墙顶上移过来,像只金色罩篱把三千世界都扣住了。朝穿绣锦衣,暮作阶下囚,人在其中,富贵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珠帘外鸟笼中锁着的莺儿不时扑腾着想飞,原本婉转的歌声由此支离破碎。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过着的,正是一直以来想躲避的生活。

星河如澹,月色如银。

宁安侯府内,当我将冷昭一举堪除李元奕一党的事告诉珏夫人时,她仅是淡然一笑,看着我的眼神中透出前所未有的温柔。

“萧嬛,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能一直陪在昭儿身边……”

我骇然不已,尚未反应过来,她已告诉了我一件惊天秘密。

珏夫人本是北凉游商的女儿,父亲常年与京城互市。一次贪玩中不慎被人贩子拐走,幸得李元奕的母亲,当时的瑜王妃所救。几年后,珏夫人在其牵线下嫁给了冷昭的父亲,并暗中成为宁王府的眼线。当年就是李元奕向她询问冷昭的行踪,也间接导致了父亲身死。

往事碎裂一地,却铿然有声。

我心内一阵悲怆,为自己,也为她,却突然想起什么,颤声道:“那棋谱……是您暗中给我的?”我蓦然发现珏夫人是除萧府旧人以外,唯一一个知道我擅长棋道的人。

昏黄灯影下,珏夫人周身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凄绝哀伤,令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只觉面前人如塞外春花、江南小雪,等閑吹口气就散了。

珏夫人微微一笑,颔首道:“不错,如今李元奕虽已死,但余党必有残余,而我的身世如同炸弹对昭儿和你随时有危险……”言罢,她突然端起面前的茶盏,仰脖喝尽,顷刻间晃了两晃,软软地倒了下去。

最后一刻,她含笑看灯上光焰,仿佛触到昔日万千繁华,“北凉风很大,能够穿越绝壁荒漠,送来万里之外的气息……而京城的风只能扬起弱柳,翻动华盖……”

待我晃过神,正欲叫人,却只听身后“扑通”一声,有人跪倒在地,正是冷昭。

他伏在珏夫人身边,呜咽出声。良久,方听他道:“这世间,谁也不是谁的救赎,有人倾听便是慈悲。谢谢你,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夜风清凉,满院银辉。我依偎在冷昭怀中,忽觉富贵荣华再好,也抵不上他在我身边。

珏夫人丧期甫一完毕,就有内监来侯府传召,嘉许冷昭堪除逆贼,于国家社稷有大功,擢升为吏部尚书,以示恩眷。然而众人搜遍整个侯府,却只发现冷昭上表圣上的一封书信。

此时的我和冷昭早已乘船,行至城外河道之上。

凉风习习,河风吹得惹人醉,一顶乌篷船顺河而下。我被河流颠得坐不稳当,这才恍惚从梦境里跌出来,揪住冷昭,“出京城了么?”

冷昭笑了笑,舒展的眉眼全然不似在朝堂时那样紧绷。他打帘让我往后瞧,远处城楼上灯火杳杳,似点点繁星。他定定地打量我,目光温柔如水,“瞧见了么?我们以后就要四海为家了。”

自冷昭决意辞官的那一刻起,我就在隐隐欣喜的同时,感到不明所缘的不安和伤感。而这一瞬,痛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来,冲得我热泪盈眶。

一河之隔是恢弘的京城,那样大的一座城池,不知束缚了多少人的灵魂。那是一座罪城,欢喜亦建立在无数的痛苦和牺牲上,所幸我们已经挣脱了。

从此,我和冷昭是天地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是沧海一粟,天地蜉蝣,远离诡谲变幻,亦无血雨腥风。

京城越去越远,早已退散到世界的另一端。两岸皆是青山碧水,眉眼盈盈,无限妩媚。人生像一轴画卷,此时才在我们面前缓缓展开,多少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正待逐一细品……

阴云密布,不见明月,唯有远近簇簇灯火阑珊——所幸灯火阑珊处有他,戴纶巾,着布衣,落拓不羁,和我并肩而立。

责编:落落

推荐访问:浮生 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