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清
夏末的一个傍晚,我在桑干河畔的水沟里捉到一条小鱼。
回家后,我把它放在一只报废的大探照灯泡里,摆在床前书桌的收音机上。
每晚睡前,刚会说话的小女儿总要跪伏在书桌上,两只小手托着下巴,双眼凝视着大灯泡里的小鱼,小嘴不停地向我们提问着:
“小鱼也有爸爸、妈妈吗?”
“她也想妈妈吗?”
“她还能回家找妈妈吗?”
看着她那同情、关切、皱着小眉头的神态,使我不禁想起:“人之初”或许真是“性本善”吧。当我和妻子安慰着她:“小鱼也有爸爸、妈妈,她也想妈妈,她还会回家找到妈妈”时,她那紧皱着的双眉,立时舒展开来,原来充满着忧郁和担心的眸子里,馬上闪现出快慰的神情。然后,她总爱欠起小腰,向前伸着脖,探着头,两只小手轻轻摸着大灯泡,用噘起的小嘴,在灯泡外边同小鱼亲吻。
同样的提问,她几乎每晚一次,从不间断。后来,她便改为自问自答了:“小鱼小鱼,你有爸爸、妈妈吗?”
“噢,我知道,你也有爸爸、妈妈,是吧?” “你想妈妈吗”“是的,你也想妈妈对吧?”……
伴随着问答,她那梳着两条“冲天辫”的小脑袋,还不时点颠着。每逢这时,妻子总爱向我暗使着眼色,悄悄在她背后看着、看着。真没想到,这条桑干河的小鱼,竟给我们这小小的家带来了如此的欢欣快慰。
冬天来了,小女儿被送去北京奶奶家。晚间,小屋子一下显得格外冷清。睡前,我和妻子围坐在床前书桌,面对灯泡中的小鱼,似乎又听到了那奶声奶气的自问自答声、欢笑声。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连那条小鱼好像也不如往日那样欢快了:它只是无精打采地沿着灯泡内壁缓缓地游着,好像也在寻找着:“咦?那个梳着两条‘冲天辫的小姐姐哪里去了?”
在小女儿走后的日子里,这条身长不足三十毫米的小东西,竟成了我家不可缺少的成员。妻子对它真是关心备至,定时喂食,按时换水。入冬后,还专为它缝制了一个球形的小棉套,围在大灯泡的周围。我们俩不论谁先下班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小鱼是否还活着。
由于妻子的精心照料,这条小生命和我们一起,平安地度过了它离开桑干河水之后的第一个塞外严冬。
不久,一批又一批戴着红袖章的男女青年学生,从北京来到了我们这个小小山城。他们先是街头讲演,在铁路宿舍大院宣读不准再打扑克牌之类的“勒令”。又过了几天,被“勒令”为“四旧”的事情越来越多,连家庭种植的花草都要限期拔光。
一天晚上,在火车站做售票工作的妻子下班回来,神情异常紧张,进门后,匆忙走到书桌前惊慌地看了一眼小鱼,转身向我说:
“怎么办?红卫兵要砸鱼缸了!”
老天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于是,松口气,劝慰说。
“咱们这是——灯泡,不是‘鱼缸!”
“你用它养了鱼,不是鱼缸是什么?人家说,这都是资产阶级的闲情逸趣,必须坚决砸烂!”
“那——咱们不养就是啦!”
妻子望着“鱼缸”,点了点头,苦笑了笑:
“不过,咱们怎么处置它呢?”
是啊!怎样来处置这条曾经给我们这小小的家带来许多欢乐的小生灵呢?
我和妻子忧心忡忡地面对小鱼,谁也没说什么。妻子的神情是那样的呆滞,上牙紧咬着下唇,两颗晶莹的泪珠流到嘴角……
晚上,我俩躺在床上,一本正经地合计对它的处置方案。当然,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将它顺手泼在院中,成为邻家母鸡——当时,鸡尚未被“勒令”——的一口美味。其次是把它倒入阴沟活活呛死。可她却轻轻摇着头……
“那——怎么办呢?”
我们终于决定,依照小女儿的愿望,把它送回桑干河去“找妈妈”。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它连同大灯泡一起伪装在一个书包里,骑车直奔桑干河。走前,妻子把剩余的一点专喂小鱼的米粉全部倾倒在大灯泡里。她那神态和举动,好像在送别一个孩子。
我一手推着车,一手提着书包,走出铁路宿舍大院,穿过被拦截的行人,躲过“造反派”们值班的大道口,沿着车站南侧的一条公路,向桑干河方向急驰。车轮越转越快,我的心也越跳越急,仿佛手中提着的并非是一条野生的小鱼,而是一个案情严重的逃犯。
清晨的桑干河畔,很少有人来。我在岸边把自行车支好,打开书包,取出盛小鱼的大灯泡,小心翼翼地把灯泡放在浅水处,河水恰好没过大灯泡的一半。再看灯泡里的小鱼,真似一个迷路很久今天终于找到家的孩子,一边手舞足蹈地在灯泡里狂游,一边喊叫着:“我回家了,我回家了,快放我去找妈妈吧!”
小女儿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弯下腰,用手慢慢将灯泡的上口向一侧推倒,很快,灯泡里的水就要同桑干河的水溶在一起了……
“不许动!”随着一声巨吼,两只大手狠狠地抓住了我的双肩,两只手臂同时猛地向后一拉,我被拽倒在岸边草地上,几只大头皮鞋几乎同时踢在我的腿上、腰上、肩上……
“妈的!你胆敢放毒!”
“我们早就盯上你啦!”
“说!那瓶子里放的是什么?”
我浑身剧烈地疼痛,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来。又一只大脚踢向我的左肩,我再次滚倒在地上。
“先叫他说!”
这时,我才看清,几个左臂上戴着个“×厂革造”袖章的造反派把我围在中间,一个看来是个小头目的中等个儿,正仔细端详着托在他手中的大灯泡里的小鱼。只见他看了又看,闻了又闻。
“他×的!还有条小鱼!”
“这条小鱼也有毒!”
“说!这是什么毒药?”
我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们,里面的水,是普通的水;
水里的小鱼,是普通的鱼。
他们虽然不相信我的话,但又找不出更多可疑迹象,一一到小头目那里去用鼻子闻着、审视着。
“那——你把它拿到这儿来干什么?”小头目一面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我,一面问着。
“我想把它放回河里去。”
“‘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你跑这么老远来到这儿到底是‘为什么?”
“把它放走。”他们几个人又凑在一起,低声耳语了一阵,彼此点着头,看样子,已排除了我投毒的可能性。
“神经病!”一个块头十足的“造反”者,一边谩骂着,一边从小头目的手中夺下大灯泡,转脸向我问道:
“嘿,我问你,你——是不是要放生啊?”
“是。”我点点头说。
“来,给你——”
我赶忙从地上爬起,伸出疼痛的手臂,准备去接这条死里逃生的小鱼。
“来呀!接着啊!接着啊!”他一面说着,一面把灯泡往高处举起,待我将要接到时,他又举得更高了。他的个子本来就比我高,我怎能接到大灯泡呢?最后,我们两个人都高举着手站在那里,我的手离大灯泡的距离,起码还有半尺。“哈哈哈……”
当我刚刚意识到他是在耍笑我的时候,只见他那高举灯泡的右手,使劲向下一摔,吼叫着:“我叫你——放!”
“嘭”的一声,大灯泡被摔得粉碎。在一阵狂笑声中,我看到了那条小鱼,它还在竭尽全力挣扎跳跃着,在晨光照射下,小身躯上的鳞片,一闪一闪地发着光亮。
“我叫你放!我叫你放!”一只穿了大头防护皮鞋的大脚,对准小鱼,狠命地一连踩了三次,小鱼立时血肉模糊,再也不动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在一阵狂笑声中远去后,我忍着全身的疼痛,弯下身,把它那小小的血肉身躯,连同它身下的一把泥土,用手轻轻捧起,送到桑干河水里,泥土立刻漂散,沉了下去。小小的血肉模糊的小鱼的残躯却依然浮在水面,只有那双秀丽的大眼睛,还像往日那么圆、那么大,好像同我做最后的告別。终于漂去了,漂远了,去找她妈妈了。
由于工作班次的原因,第二天清晨我下夜班回家时才见到妻。她是那样喜悦、兴奋地要我把放小鱼的经过讲给她听,两只眼睛里充满了期待的神情。
于是,我不得不向心地善良的妻,绘声绘色地编织着把小鱼“安全放回桑干河”去的“细节”讲给她听:“我把它放入桑干河岸边的浅水里,它就像孩子一样欢快地向河心游去。大约游去一米多远时,它突然停下,转过身来,小脑袋正冲着我,悬在水中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两只大眼睛闪动着依依不舍的神情,它分明是在向我告别啊:‘好心的叔叔、阿姨和小姐姐,感谢你们送我回家找妈妈,我将永远永远记住你们……然后,它转过身去,飞快地远去了,远去了……”
憨厚的妻,一边相信地点着头,一边高兴地不住用手抹着泪……
如今,妻已退休几年了,当年那个和小鱼亲吻的小丫头儿,已经是大四的学生了。
去年,妻又养起鱼来,但已不再是桑干河的野生小鱼,而是从街上买来的正式鱼缸,从金鱼商店里买来的金鱼。每逢节假日,孩子们围聚一起观赏着这些五颜六色的金鱼时,妻总是自然地又想起那条小鱼来。每逢这时,她总爱眯缝着两只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当年放大灯泡的床前书桌,轻轻地叹息着:“唉!不知那条小鱼如今还活着没有?”
编辑 宋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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