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禹
如沐春风
如沐春风,出自成语“如坐春风”。宋·朱熹《伊洛渊源录》卷四:“朱公掞见明道于汝州,逾月而归。语人曰:‘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月。”朱光庭是理学大师程颢的弟子,他在汝州听先生程颢讲学,如醉如痴,听了一个多月才回家,回来后逢人便夸老师讲学的精妙,于是便有了那句:“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月。”其实, 如坐春风也好,如沐春风也罢,总之是没有春风;
在并不好的境遇下忽然有了春天的感觉,那毕竟是人的一种心境。
居家难挨的日子久了,我终于走出家门,而且出了京城。就是在这隆冬季节的一次“遇见”,我重新拾回了那种暌违多年的感觉——如沐春风。
癸卯春节来临前,刚刚“阳康”不久的我,下决心去天津看望我的老师王道生。道生老师是40多年前我在《天津日报》实习时的指导老师,那时他已是知名作家,他的长篇小说《园丁》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在全国很有影响。在路上,我接到同为他学生的天津媒体朋友的电话,得知道生老师刚刚“阳过”,恢复得并不好,他今天在河东区一个社区诊所看中医。我有点起急地说,老师已经83岁高龄了,怎么不去家大医院啊?朋友说,您别急,到了就知道了。
到了,诊所位于天津市河东区十三经路的路口。我和因疫情三年未见的老师紧紧握手,他身体虽大不如前,精神尚好,他对我说:“这个社区诊所里有个大国医,我来看中医也想实地采访一下。”听到“采访”两个字,我差点流出泪来,脑海里立时浮现出2003年我们共同战“非典”的情景:那时他是《天津日报》报告文学版的主编,我在《北京日报》做部门主任,我们都是冲锋在抗击“非典”第一线的新闻工作者。
相信没有哪个人会轻易地忘掉2003年的那个春天。在非典疫情肆虐之初,报社编辑部作为社会的一根最敏感的神经,当然也不会平静。我所在的报社采取了坚决、果断、有力的措施,保住报社这块“净土”,保证党报不出任何闪失地正常出报。形势严峻,几乎是在一个下午,我们迅即决定举办“寻常人家,非常故事”特别征文。记得给报社领导的请示中,第一句就是:“面对非典我们不能无所作为,我们拟搞一次特别征文。”其中还有这样的话:“为了表示我们一定能够战胜非典的信心,本报决定此次征文暂不设截止日期,从即日起,一直到北京战胜非典之日再截稿。”以往,报社领导会在请示件上画个圈儿表示同意,这次的批复是:“赞同!支持!”
第一篇征文来了。当时的“大公共”上很少见人,见报文章的题目是:《戴着母亲缝制的口罩上路》,写的是一对普通的司售人员夫妇,在疫情考验面前没有退缩,他们年迈的老母亲亲手缝制了口罩送小两口上路。事很小,但读来真实感人,颇有点悲壮色彩。那个阶段,编辑部大楼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后勤的同志不辞劳苦地一遍遍地打药消毒,楼道里总弥漫着一股消毒液的味道。一天,临近中午了,责任编辑小段还没有到。我给她打手机,她嗓子很哑,说:“今天起来头晕嗓子疼,好在不发烧,我已在路上了,马上到。”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意识到我们千万不能发烧,因为体温超过37.3摄氏度,是进入不了报社大楼的。那么,怎么编稿?谁来拼版?……好在这一切已经成为记忆,那年,我们万众一心,终于迎来了抗击非典的胜利。
然而,十七年后“新冠肺炎疫情”暴发,至今已历经三年还没有结束。2022年12月初,抗疫新十条颁布,防疫工作全面放开。顷刻,奥密克戎变异毒株在京津地区似决堤的洪水,大面积传播,大批人员被感染,各医院发热门诊人满为患。更严峻的是一些有基础病的老人被感染后,出现“大白肺”,呼吸困难,在医院抢救时,输液、输氧、输白蛋白等都不管用,重症和死亡患者陡然增加。
正是在这个危急关头,一家社区诊所站了出来,他们积极收治老年“白肺”患者,甚至从ICU病房转出来的無望患者,他们也接收给予治疗。这一切,缘于小诊所里有位大国医——天津市名老中医马钰铭教授。
哪里看得出马教授现年已经81岁了,他身板挺拔,头发不疏,精力充沛,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我们都有点跟不上他。在诊室落座后,他开始给王道生老师号脉,他没有看X光片,也不让患者说病情,而是静静地“切”脉,右腕完了换左腕,然后仔细查看舌苔……稍顷,他问:“您的心脏不好吧……”患者说:“一个多月前刚做了手术,安装了起搏器。”“哦,怪不得,那就对了。脉搏不稳,心脏的毛病导致肺部不适。目前您的症状可以用中药调理治愈,放心!”随后,马老开了药方,嘱咐助手煎制好后让患者按时按剂量服用。
我们一起送道生老师先回去休息,毕竟他已是年过八旬的老人了。临上车,老师握着我的手说:“在这样的老中医面前,我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培禹,你能不能住下来?”那语气,像他40多年前带我采访写作时一样。
我留了下来,在马教授身边领略医患之间这种最难得的感觉。
玉汝于成
患者都是提前预约,每天都排得满满的,时常还要“加号”。81岁的老中医马钰铭教授对待他们一视同仁,专心切脉时微闭双眼,不许任何人、任何事打扰;
而解答病人及家属的询问时又格外耐心。我看到他微笑着给一位老人讲解,他先说:“谁说大白肺没有治?祖国的中医能治,我有信心你也要有信心。”患者沉重的心,先轻松了一半。他打开患者“大白肺”的X光片,用笔边画边说,这次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是间质性肺炎,是肺泡与肺泡周围毛细血管之间的间隙水肿,从而导致弥散性换气障碍。这个时候,肺泡与肺泡周围的毛细血管之间隔了厚厚一层“水墙”,使得肺变硬,吸进的氧气只能达到肺泡,而不能与周围的毛细血管内的血液进行弥散交换。这种间质性肺炎是病毒引起的,在没有合并感染的时候,大量使用抗生素和激素只能暂时缓解病人一时的不适感,却容易引起严重的肺纤维化副作用。而中药中有消除肺水肿的成分,同时还能从整体上提高机体的免疫功能,尤其提高分泌型lgA抗体的量,起到治疗作用。照例,马老对症下药开了处方,起身躬送患者和家属满意离去。
下面的话,是马教授在接诊间隙和吃午饭时和我说的。他说,早在几千年前《黄帝内经》就有“风论”的专著,1800多年前,张仲景又将“风论”的内容充实而著《伤寒杂病论》。张仲景之所以被后人称为“医圣”,在于他当年对风寒所致的太阳经病描述与当今流行的“奥密克戎”无异。同时还指出正确调制可在36至42天内痊愈。如果处置不当可沿六经传变,侵犯呼吸道、泌尿道、循环系统、淋巴系统和肌肉等。晋朝有位叫葛洪的道医更是在张医圣的基础上发明了预防方法。《黄帝内经》的大智慧首推“治未病”,中医由此把医分为上医、中医和下医。上医治未病,这未病不是没病,而是强调预防,做好卫生防护。中医治欲病,这是由于上一个层次失守,身体出问题了,需要保卫你的健康了,这就叫保健。下医才治已病。上医、中医、下医,也可理解为维护生命的上策、中策和下策。上策讲卫生,中策讲保健,下策讲治疗。
让我没想到的是,马钰铭教授是纯西医科班出身,他毕业于天津医学院,参加“6.26”医疗队在甘肃陇南地区工作近12年,当了多年“赤脚医生”后被调回天津,在天津第二医学院(现天津医科大学)任教并担任病理生理及疾病诊断教研室主任。他这个本是西医呼吸科专家,是怎么迷上草药,转身成为中医的呢?马老回忆道:参加6.26医疗队后,我被分配到武都地区康县的公社卫生院。当时当地农民的贫穷是我们想不到的,那里山区极度缺水,早晨孩子洗脸,母亲让几个孩子站成一排,口含一口水,往孩子们脸上一喷,用块抹布一擦就算洗完了。那时,他背起药箱出诊,很多少数民族兄弟都是伸出胳膊让医生诊脉。不懂中医的他难免尴尬,于是决定从头学起。他开始背着大筐,和药农一起走几十里山路进山采药,漫山遍野的草药经常使他流连忘返。几次天晚迷路,甚至遇到“黑瞎子”,都是当地山民不顾危险救了他。由此,报恩的念头便深埋心里。他熬夜苦读当时能买到的《中医学基础》《中医学新编》,找来《汤头歌诀白话解》《药性歌括四百味》《中草药验方选编》等,终于悟到了中医的阴阳五行,八纲辩证。中医学以阴阳为核心来研究人的生命运动,内外、虚实、动静、温寒、悲喜、刚柔、强弱、生死等等,多么神奇!1975年,中国科学院药物研究所派员赴兰州医学院,一起搞金银花的抗菌研究, 马钰铭借此机会,在完成配合的任务后,为县里编写了一部近两千种药物的《药物志》。当地的赤脚医生都有一些祖传的小秘方,马钰铭就和他们一起编印了一本小册子,里面既有“药对”也有祖传的秘方。这在当时缺医少药的贫困山区,发挥出了很大效用。他还拜师于一代中医名师周肇伍先生,刻苦钻研中医药几十年后,终于成为中医药学界和临床门诊指导研究生的一名中医教授。
第二天,我来到诊所时,马教授正在接待一位周姓的小伙子,他拿着母亲的两张肺部CT照片,是来替老人复诊的。原来,周先生的母亲68岁,患晚期胰腺癌并有多年的高血压和糖尿病史。在某三甲医院出院后不久就感染了新冠病毒,CT检查被确诊为“大白肺”。在没有医院可以收治的万般无奈下,他们辗转找到了马教授。让我吃惊的是,马教授轻易说出了周先生母亲的名字,还清楚地记得接诊那一天是2022年12月12日。当时老人的血氧饱和度降至82%以下,呼吸困难,吸氧无效,处于深度脑缺氧状态。马教授检查后,立即开方,然后想了一下,又在其处方中增添了两味中草药。患者服用后,三天内已能起床,洗漱自理,血氧饱和度上升到95%以上。这次复查的结果,让马教授很是欣慰:经过一段中医药治疗,各种病症都控制得很好。马教授笑着问:“你母亲现在怎么样?”周先生答:“体重增长了一斤半。”在场的人都笑了。
午饭后马老稍事休息,下午一點半便继续接诊。我和他带的学生,也是他的助手小孟医生退了出来。这位中医药学的女研究生告诉我,还有一位王大爷,今年72岁,患慢阻肺近二十年。此次感染新冠病毒后,咳嗽不断,痰黏稠不易排出,几次憋气而昏厥。服了马教授的“抗缺氧”及“燥湿化痰”方剂后,病情明显好转。前些天再一次来诊所,王大爷已经自己能爬二三层楼了。诊所的医疗档案记载:从去年12月中旬,马教授共接诊32例“大白肺”患者,年龄在64至79岁之间,男性19例,女性13例。其中高血压和心脑血管病5例,糖尿病4例,肺纤维化9例,各种恶性肿瘤14例。患者中有17例CT检查白化度达80%左右(即出现白肺),发病时血氧饱和度都在85%以下,十分危重。这些患者在接受马教授治疗3至5天后,血氧饱和度全部恢复到95%以上。到目前,这些患有各种基础病的患者均有好转,无一例死亡。
小孟还给我讲述了她亲身经历的一件事:2023年新年刚过,天津一位81岁的退休女教师感染新冠病毒住进天津某三甲医院。因住院时间超过规定,病没治好,又被救护车送回家中。女教师有糖尿病、冠心病、高血压等基础病,送回家时已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昏睡不醒。病人家属最后的一丝希望就是想请马教授到家里问诊,但他们住的这个老旧小区没有电梯,患者又在四楼,马教授能来吗?当时刚忙完上午门诊的马老听到病人家属的诉求,毫不犹豫地说,救人要紧!下午三点,太阳落山前准到。助手说,外面下着小雨,还要爬四楼,您又忙了一上午,身体吃得消吗?马教授说,别忘了,我当过赤脚医生啊!数九寒天,阴雨霏霏中,患者的女儿打着伞在小区门口迎来了马教授,她立时泪如雨下,连说:“妈妈有救了!”马教授爬上四楼进入房间,只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盖着被子昏睡。他先看了病人的病理报告,又在床前给病人号了左、右手脉,然后拿出纸笔开药方。病情危急,他直接打电话通知药厂配药,并告诉对方,四点半前一定要把药送到。四点二十分,药到。马教授用小勺?出半勺,用温水搅匀,亲自给患者服下……两天后,家属传来喜讯:“我妈妈今天有精神了,能坐起来了,有食欲了。”十天后,患者要下床遛遛了……
这天下午,我没有再去打扰医生和患者,而是隔窗默默地望着室内温馨的情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中医,时而微笑着与患者交谈,时而微眯起眼睛为病人切脉,沉稳长者的神态,给多少处于病患疾苦中的人们带来了希望啊!
我想起与“如沐春风”同产生于我国宋代的另一个成语:玉汝于成。
回到北京多日了,我眼前时常浮现出马钰铭教授忙碌的身影。再忙,他也想着他的患者——我。回京那天早上,马老特意过来一起吃早餐。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还缩着头,81岁的他只着一件毛衣和夹克衫,身板挺拔,步履矫健。助手说,马老从不抽烟、不喝酒,冬天也从不穿羽绒服。落座后,他特意为我们点了天津的煎饼果子和有名的“嘎巴菜”。等餐的时候,他让我伸出胳膊,给我号起脉来。马教授发“医嘱”道:“你阳过后恢复得并不好,血脂也有点高,需要中药调理一个时期。”没想到回京后不几天,就接到了来自天津的快递包裹,打开一看,是马老亲自为我配制的中成药胶囊到了。
如沐春风!
我在微信群里向马教授致谢,同时也获知了一个好消息:天津的媒体报道后,“小诊所里有个大国医”不胫而走,马教授的中医专家号更难挂了;
可喜的是,在有关部门及社会力量的支持下,位于河东区十三经路路口的社区诊所有了全新的规划:2023年4月,一家以马钰铭教授等名老中医挂帅的、弘扬中华传统中医文化的“大奥国医馆”,就要落成接待更多患者了。
让我们共同迎接这个美好的春天。
编辑 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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