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卫华 赵博闻
(常州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江苏常州，213016)
我国有着丰富的传统中医药资源，它荟萃了中华民族的医疗智慧，承载着中华传统的历史文化，其中活态传承的部分构成了宝贵的中医药类非物质文化遗产。2010年，中医针灸被列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针灸知识之外，中医生命知识、养生知识、疾病知识、诊法知识、疗法知识、方剂知识、药物知识也都是中医药传统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中医治疗疾病的药物中，以草类植物药最多，故以本草概指中药。中医本草系统担负了中华民族生存和繁衍的保障功能，凝集了祖先几千年来对生命的探索、对自然的体认，是中医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精髓之一。本文借助传统本草图谱南宋时期的官修《绍兴本草》的研究，从一个侧面勾勒出传统中医药文化知识传承发展的历史脉络。
我国古代，随着本草药物学知识的积累，每隔一段历史时期，都会有官方或私人汇集本草知识，编纂修订本草药典。在本草药典编撰的同时，为方便认识辨别药材，形成了配合本草药典绘制药图的传统。
北宋建国以后，统治者重视医药，多次动员国家力量出版官修本草著作，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诏命掌禹锡、林亿、张洞、苏颂等人，合诸医官，综合前代诸家本草文献，收集各州郡县所产药草，编订完成《嘉祐补注神农本草经》(简称《嘉祐本草》)，1061年刊行。在编撰《嘉祐本草》期间，由苏颂主导，编撰与《嘉祐本草》配套的本草图谱，命名《本草图经》。《本草图经》由诸路、州、县药材产地提供药材实物，以此作为标本，由画师据实描绘出药物形态。画师需仔细辨认药材根、茎、苗、叶、花、实形色大小，以及虫鱼、鸟兽、玉石等堪入药用者，逐件画图上呈。苏颂经过数年努力，将各地上呈的药图及说明文字汇集编订完稿，于嘉祐七年(1062)奉敕镂板施行。《本草图经》是中国第一部雕版印刻的本草图谱。《嘉祐本草》与《本草图经》由于分刊印刷，不便检阅。大约在北宋绍圣至大观年间，名医唐慎微合二书为一书，征引经、史、子、集文献，予以扩充调整编成《经史证类备急本草》(简称《证类本草》)。《证类本草》成为北宋最系统的本草著作，以后，又数次被政府校勘修订，颁行全国：北宋大观二年(1108)，医官艾晟修订后命名为《大观经史证类备急本草》(简称《大观本草》)；
北宋政和六年(1116)，医官曹忠和等校勘，命名为《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简称《政和本草》)；
南宋绍兴二十九年(1159)，医官王继先等以《大观本草》为底本，校勘文字，补充新药，再次增补，命名为《绍兴校定经史证类备急本草》(简称《绍兴本草》)。比较诸版本《证类本草》《大观本草》《绍兴本草》药图，没有本质上的差异。据王继先“绍兴校定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序”记载，《绍兴本草》药图的绘制“形像则本旧绘，画以大纲取识，则不敢臆说，执以有据”(1)郑金生：《南宋珍稀本草三种》，人民卫生出版社2007年版，第92页。，从编撰过程可知，《绍兴本草》药图本于《大观本草》，《大观本草》药图本于《证类本草》，《证类本草》药图本于《本草图经》。从《本草图经》药图到《绍兴本草》药图，宋代官修本草图像的产制维持了一个承传有绪的学术传统，这个系统最初的来源是《本草图经》。
《绍兴本草》已佚，存世多为日本抄本。日本药学家中尾万三曾就他所见的14种抄本进行了研究，冈西为人又对后来发现的9种抄本进一步加以考察。以上23种抄本，由日本春阳堂在1933年影印刊行了大森文库5册本，1971年又新刊了龙谷大学图书馆藏的抄本；
在以上23种抄本之外，我国北京大学图书馆还藏有一种比较好的日本抄本。此抄本由日本人神谷克桢在天保七年(568)抄成，简称神谷本，共19卷，存药图801幅，神谷本具有留存的记文多、绘图好等特点。(2)郑金生：《神谷本〈绍兴本草〉的初步研究》，《中医杂志》1981年第2期，第59—61页。本草学家郑金生以神谷本为底本，辅以春阳堂先后影印的大森文库本、龙谷大学本及《永乐大典医药集》等相关文献，辑佚《绍兴校定经史证类备急本草》，2007年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这是迄今所能见到的最多图像资料的版本。本文关于《绍兴本草》图像的研究即以此版本为底本，参考《本草图经》《证类本草》《大观本草》图像，进行讨论。
《绍兴本草》药材图像可以分为水、土、石、草、木、米谷、果、菜、禽、虫鱼、兽等各部类，按照真实再现药材形象的原则，如实描绘。图像在表现动植物的姿态特征时，能熟练地运用绘画表现技巧，形象地抓住事物特征，真实地反映到画面上。如草、木、果、菜部的图像大多能反映出植物合乎自然的生长姿态，在描绘植物的花、果、叶等部位时，能顺应其生态发展，构思美观，穿插合理，花、叶的排布灵活而不死板，有疏密虚实变化。叶片生长方向有的偏向上，有的偏向下或倒垂下挂等，展现出不同的姿态。因花和叶生长在不同的方位上，还会出现正、反、转折、半侧面等的造型变化，图像抓住植物的这些细节特征，描绘出具有生动的阴阳向背效果的形象。
在描绘兽、禽、虫、鱼等动物形象时，能区分出动物的形体特点，如鱼的图像中，能区别各类鱼的不同形态特点：青鱼的体长，近似圆筒形；
鲤鱼侧扁面较长，为纺锤形；
鲫鱼，比鲤鱼短小，嘴上没有触须；
鳗鲡鱼，棍棒形；
鲇鱼，周身无鳞，头扁口阔有须等。在描绘昆虫形态时，一般都绘出活动着的姿势，如蛙图，有的青蛙昂首蹲距，前肢竖立，有的青蛙前肢爬行，后肢如“之”字形向左右分开，跳跃欲走，动态描绘富有变化。在描绘与蜜蜂相关的石蜜、蜂子、露蜂房等图像时，也都表现了蜜蜂翩跹起舞、展翅飞翔的活泼形态。
在表现手法上，《绍兴本草》绝大多数的图像是用墨线白描完成的。在线条的质量上大多采用了平稳的手法，利用笔锋，在落笔收笔时用力均匀，达到线条圆润和流畅的艺术效果。部分图像，除用白描法勾勒墨线外，还采用了墨色点染凸显质感的手法来表现植物细节，如“安石榴”一图，运用白描勾线画出石榴枝叶果实的外轮廓，用墨色晕染和点厾的手法，细腻描绘出石榴表皮粗糙、呈颗粒状的细节形态，图绘的两颗沉甸甸的石榴已经成熟，压弯枝条，表皮开裂，露出累累果实，十分形象。
除了药材形态图，《绍兴本草》有些药图还表现了药材的产地、炮制、加工等情况。如药材金屑，即颗粒状的金沙，是附着在河流砂石泥土中的。在金屑一图中，描绘了金屑的产地，益州河滩的淘金之地，在岩石破碎、流水冲刷的河床中，“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绍兴本草》还分两幅描绘了海盐与解盐的生产制作过程。海盐是海水蒸发形成的盐，海水中约含3%的盐，通过蒸煮将水蒸气蒸发，使盐水渐浓，最终结晶成盐。海盐一图右侧画出海面一角，由上至下是绵延的礁石，波涛起伏的海浪冲刷着礁石，三个盐工用长柄勺将海水舀入大木桶中，另有三个盐工将大桶中的盐水挑到煮海水的大锅灶上方的水池中，水池与锅有管道相连，将池中海水引流入锅。灶口有人添柴，有人烧火。灶旁有人不断用盐铲将锅内已结晶的食盐铲入旁边的大缸内，另有数人将成盐送往盐仓中贮存。解盐是盐水湖中的盐水蒸发形成的盐。解盐产地是山西运城，解池是运城当地有名的咸水湖，湖水中盐的比重很高。解盐一图上方为礁石林立、波涛汹涌的盐湖，盐工从盐湖开挖了一条沟渠将盐湖水引入图下方的盐田，盐水经高温蒸发结晶成盐粒，盐工将盐粒铲、扫聚堆，晾干打包。这两幅图是生动描绘我国古代海盐、解盐生产的过程图。
如上所述，《绍兴本草》药图对药材实物进行描绘，图文并茂地展现了801幅药材的形态、产地、炮制、加工过程，包含了植物学、动物学、矿物学、冶金、物理、化学等各方面的内容，表现了自然与社会生产的各个方面，具有真实而宏大的艺术特征。
历史上《绍兴本草》的编撰者王继先与奸臣秦桧勾结，声名狼藉，后遭罢黜。《绍兴本草》也因此受到冷遇，在中国传播不广，约在明代后期亡佚。但是，《绍兴本草》却远渡重洋，传播到日本。本草学家郑金生所辑《绍兴本草》之“辑校后记”中提及，据日本本草学家真柳诚统计，他收集到文献记载的《绍兴本草》日本抄本已近40种。也就是说，据不完全统计，《绍兴本草》图像在日本被抄绘有近40次，通过这个数据，可以了解日本学界对中国本草图像的关注程度。为何《绍兴本草》被多次抄绘转录？
首先，日本学者关注本草药典内容和图像，是为了吸取汉方医学的知识经验。中医药是日本最为看重的文化输入资源之一。隋唐以降，在中日间来往的僧侣、商人等源源不断地将中国本草典籍传入日本，查考日本学者藤原佐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小曾户洋《汉方的历史》等文献记载，传入日本的本草药典和本草图像十分众多，主要如唐代《新修本草》、宋代《本草图经》、元代《新编证类图注本草》、明代《救荒本草》《本草纲目》、清代《植物名实图考》等。17—19世纪，中国本草著作传日计有87种，几乎所有经典本草图像都传播至日本，受到日本学者的重视，引发本草研究热潮。中国本草文献和图像纷纷被日本学者借鉴、引用、摹绘。例如，日本古代佛教修仪离不开宝、香、药、谷四类物品，12世纪，日本高僧将宝、香、药、谷与本草相关的资料从本草书中抄录出来，汇编成册，分别为《宝要抄》《香要抄》《药种抄》《谷类抄》，历代传抄，保存至今。《香要抄》抄写了苏合香等49种香药的性状、功效、产地、采制等，内容引用了《本草图经》等著作，所附42幅香药图中，有20幅药图是对《证类本草》药图的摹绘。《药种抄》是对人参、茯苓、黄精、甘草、远志、茯苓、天门冬7味药材的性味、功能、主治、采集、炮制等方面的论述摘要，内容引自《重广补注神农本草并图》等书，其中的31幅墨线药图，也是出自对《本草图经》药图的摹绘。《绍兴本草》传播至日本后，也被日本后期的诸多本草书籍引用及进行图像参考转绘。
其次，日本学者关注中国本草药典内容和图像，是为了吸取博物学方面的经验知识。日本《绍兴本草》诸多抄本中有一些所附文字很少，有的甚至只有图像，没有文字。这说明，抄绘本意不在文字部分所阐述的药物性味、主治和附方等本草理论，意在动物、植物、矿物等各种药材的鉴别、炮制、加工图像信息。17世纪，日本本草从药物学研究进入博物学研究时代，学者们从起初关注本草药性研究拓展到关注本草物产研究。在本草物产研究中，本草图像的绘制得到重视，日本学者对中国本草图像从抄绘、模仿向吸收、扩容转化。学者们深入日本本土，考察、辨识、栽培日本药物，调查日本动植物、矿物的天然资源实况，以实证的态度实地观察物产形态，仿照中国本草图文并茂的方式绘制动物、植物、矿物图像，出现大量具有博物学特点的日本本草图像，如《大和本草》《图解本草》《本草通串证图》《本草图汇》《本草图谱》《草木图说》等，推动了日本本草图像的博物化进程。这些日本本草博物图与中国本草图像同根相连，开枝不同，形成了千丝万缕、不可分割的联系。
从《绍兴本草》产制情况来看，中医药文化是一个具有强大传承基因的学术系统，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它有活态传承的医药技艺知识，在物质文化遗产方面，它有典籍图像文献的连续性为佐证。从《绍兴本草》图像的特性来说，它不仅仅是单一的药物写生图像，还再现了动物、植物、矿物、器物及社会生产生活万象，反映了博物学的观察、思维与表达特征，融入博物学对于图像知识体系的深层次影响。从《绍兴本草》的传播来看，它东传日本并被抄绘近40次，充分说明中国本草图像在日本的传播影响范围之广，不仅限于医药方面，而且在博物学方面有更大的意义，探究中国本草图像传播的世界性文化意义具有很大的拓展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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