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严明
明清时期,华夏诗坛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唐宋诗之争”①有关明清时期中国诗坛上发生的“唐宋诗之争”的论述请参见齐治平《唐宋诗之争概述》,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
王英志《清代唐宋诗之争流变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而号称“小中华”的朝鲜王朝诗坛上也遭遇了一次唐宋诗风的转变。16世纪朝鲜朝诗坛以学苏轼和黄庭坚为代表的宋诗风占据绝对优势,后逐渐转变为唐诗风。[1](232)这个转变并非一蹴而就,成宗时(1469—1495年在位)出现转变苗头,宣祖时(1567—1608年在位),以“三唐诗人”的出现为标志,古代朝鲜朝诗坛完成了诗风转换。此后呈现出“诗人极众,诗话亦盛,其作诗风尚则自宋易唐,自苏还杜”[2](12)的特征。
在这场诗风转换的过程中,“湖苏芝”三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湖苏芝”指的是湖阴郑士龙(1491—1570),苏斋卢守慎(1515—1590)和芝川黄廷彧(1532—1607)。目前中韩学界对“湖苏芝”三人的诗作定性尚有不同看法。1994年李钟默发表博士论文《海东江西诗派研究》(首尔大学),将郑士龙、卢守慎、黄廷彧三人归入“海东江西诗派”,认为三人宗尚宋诗。2015年,李钟默在《湖苏芝律诗的文艺美》一文中进一步指出:三人“在以精巧的‘宋风’作为共同点的同时又在个性上有些许不同”。[3](102)中国学者也接受了这个观点,如马金科在论述“海东江西诗派”时,提及郑士龙、卢守慎、黄廷彧三人的汉诗创作。[4](168-170)但另一方面,也有韩国学者提出不同的观点,如在闵丙秀《韩国汉诗史》一书中将“湖苏芝”列入穆陵盛世时期,认为他们是“馆阁的大手笔”,但并不认为他们归属于“海东江西诗派”。[5](266-271)2013年曹喜昌发表论文《湖苏芝诗文学的研究——以唐诗风为中心》认为,“湖苏芝”三人推动了唐诗风的发展。[6](125-167)因此,厘清三人的诗作渊源及诗学宗尚,对于把握朝鲜朝时期唐宋诗风的转变意义重大。三人中以卢守慎对当时诗风转变的作用最大,因此本文以分析卢守慎汉诗为切入点,进而讨论三人在唐宋诗风转变中的重要作用,并探究其原因。
卢守慎(1515—1590),字寡悔,号苏斋、伊斋、暗室、茹峰老人,谥号为文懿,后改为文简,其一生历经中宗、仁宗、明宗及宣祖四朝。因“乙巳士祸”之故,1547年(明宗二年)卢守慎遭遇流放,先后流放至顺天、珍岛、槐山,共计22年,在珍岛度过了人生艰难的19年。宣祖继位后,卢守慎重返仕途,曾先后担任弘文馆大提学、艺文馆大提学,最后官至领议政。《宣祖实录》云:“还朝七年,宠遇特异,擢置相位。”[7](宣祖二十三年四月一日条)其汉诗主要载于《苏斋先生文集》,该文集共十卷,卷一至卷六为诗,共有汉诗约1501首。从诗体分类看,五律占比最多(758首),其次为七律(267首)和七绝(263首)。从创作时间看,流放时期最为高产,22年间共创作了1023首汉诗。①数据源自조희창 〔曹喜昌〕:《苏斋卢守慎的诗文学》,诚信女子大学校博士论文,2010年。如申钦所言:“其在海岛所作诗多警绝,脍炙人口。”[8](1391)
在朝鲜朝诗坛上,卢守慎是一位典型学杜的诗人。权应仁评曰“苏斋相国之诗,专学老杜,纯正老雅”[9](550),许筠以为“卢苏斋得杜法”[10](1486)。卢守慎的学杜功夫,主要表现在化用杜诗诗句、五律规模杜诗、诗风追求杜诗等三个方面。
卢守慎对杜诗稔熟于胸,诗作中常自觉化用杜诗句式。如《芝峰类说》云:
卢苏斋因送客醉后作一诗未成,有蝉为骤雨所驱坠于席前,公即续之曰:秋风乍起燕如客,晚雨暴过蝉若狂。似有神助。杜诗云“秋燕已如客”,乃用此也。[11](1287)
秋风句出自《送卢子平埈赴东莱》,原诗为:
古敦同姓今何薄,人旺分宗我独凉。
旧友若干常抱介,新恩千里更情伤。
秋风乍起燕如客,晩雨暴过蝉若狂。
南翁七十又二岁,生别死别俱茫茫。[12](197)
其中“秋风乍起燕如客,晩雨暴过蝉若狂”句,化自杜诗《立秋后题》“玄蝉无停号,秋燕已如客”。“玄蝉无停号”即卢守慎笔下的“蝉若狂”,许筠《国朝诗删》评为“换杜之胎”。[13](521)从“南翁七十又二岁”,可知此诗作于卢守慎晚年,用“秋风”渲染凄清环境,再以孤燕喻自身,以狂蝉喻政敌。
卢守慎于五律用力最深,他曾对学生康复诚(1550—1634)说:“我与湖阴诗名相埒,世不能辨其优劣,余之长律不及湖阴,湖阴短律不及于余,各有长处。”[14](1430)后世朝鲜诗人多赞同此说法。金万重《西浦漫笔》云:“苏斋自谓七律不如湖阴,而五律胜之,此言甚公。”[15](2251)许筠亦言:“卢苏斋、黄芝川,近代大家,俱工近体。卢之五律,黄之七,俱千年以来绝调。”[16](1494)南龙翼《箕雅》一书选卢守慎诗34首,其中五律17首,占比最高。可见卢氏五律最佳,实为诗坛公论。卢守慎擅长五律,源于其对杜诗五律的模仿最下功夫,梁庆遇《霁湖诗话》评曰:
卢苏斋五言律酷类杜法,一字一语皆从杜出,其“诗书礼学未,四十九年非”之句世皆传诵,实出于老杜《咏月诗》“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可谓工于依样矣。[17](1430)
许筠在《国朝诗删》中评“诗书礼学未,三十九年非”为“奇对”。[13](413)此对句出自卢守慎《别白文二生(八月)》诗,白指白光勋(1537—1582)、文指文益世(生平不详)。原诗曰:
莽荡乾坤阻,萧条性命微。
诗书礼学未,三十九年非。
露菊凭乌几,秋虫掩竹扉。
此时文白至,三宿乃言归。[18](152)
杜诗中“羁”对“栖”,“二”对“十”,而卢诗中“诗”对“书”,“三”对“十”,仿效杜诗对仗而“工于依样”。方回分析杜甫《杜位宅守岁》诗中“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联云:“以‘四十’自对‘飞腾’字,谓‘四’与‘十’对,‘飞’与‘腾’对,诗家通例也。唐子西诗‘四十绪成素,清明绿胜红’祖此。”[19](571)可见卢守慎学杜,除了化用杜诗句式典故,对杜诗中的对仗也有专门借鉴。此外,这首诗颔联,梁庆遇《霁湖诗话》记为“四十九年非”,而《苏斋集》中记为“三十九年非”。到底是三十九还是四十九?笔者以为应为后者。因为卢守慎诗集按时间顺序分卷,《别白文二生(八月)》载于《苏斋先生文集》卷四,同卷中有《闻河西亡》《哭河西》等诗。卢守慎《年谱》云:“三十九年庚申,先生四十六岁,在岛。二月,哭金河西,有悼亡律。又有哭河西二十韵。”[12](294)据此可知《别白文二生(八月)》作于三十九年庚申。诗中所言“三十九年”,当指嘉靖三十九年(1560),而非三十九岁。时年卢守慎四十五岁,古人记岁虚长一岁,故《年谱》曰四十六岁。产生这样的误解,可能与当时大量次韵李白《浔阳紫极宫感秋》的风气相关,“四十九年非”句成为模写唐诗的一种符号。[20](245)
对杜诗的细致揣摩,使卢守慎形成与杜诗相似的诗风特征。南龙翼《壶谷诗话》给当时许多知名汉诗人二字评语,比如评卢守慎为“渊宏”。[21](2199)金锡胄则评卢氏为“悬崖峭壁,老木苍滕”。[22](2915)金昌协《农岩杂识》中的论述最为一语中的:
卢苏斋诗,在宣庙初,最为杰然。其沉郁老健,莽宕悲壮,深得老杜格力,后来学杜者莫能及。盖其功力深至,得于忧患者为多。余谓此老十九年在海中,只做得《夙兴夜寐箴》解,而亦未甚受用。后日出来,气节太半消沮。独学得杜诗,如此好耳。[23](2844)
在金昌协看来,卢守慎“深得老杜格力”,不仅是宣祖初年最优秀的汉诗人,也是朝鲜王朝时代学杜最成功的诗人,而这份功力来自其被长期流放偏僻海岛的人生经历。比如卢氏《十六夜,感叹成诗(乙丑八月)》诗云:
八月潮声大,三更桂影疏。
惊栖无定魍,失木有奔鼯。
万事秋风落,孤怀白发疏。
瞻望匪行役,生死在须臾。[12](162)
这首诗作于乙丑八月(1565),时年卢守慎51岁,是其流放珍岛的第19年。“八月潮声大,三更桂影疏”渲染出了本诗写作的时空背景,“大”既点出了声音之响,也说明了浪潮之高。“三更”明示夜已深,“疏”呈现出桂影斑驳之状,与“大”字形成对比,故而《国朝诗删》评此句:“磊落轩腾”。“失木有奔鼯”化用杜甫“寒日经檐短,穷猿失木悲”(《寄杜位》),点出了卢氏受人迫害,惊魂甫定、流离失所的人生惨境,被许筠评为“壮浪语”。“万事秋风落,孤怀白发疏”透露出落寞伤感的情怀,秋风扫落叶已是凄凉之态,又逢“孤怀”与“白发”,更显加倍惨戚,被许筠评为:“萧瑟语”。许筠又评其“瞻望匪行役,生死在须臾”为“惨然”。[13](413)卢守慎这首诗还引起朝鲜朝诗坛的关注和讨论,《东诗丛话》云:“卢苏斋诗句可压当时诸辈,以其雄壮近古也。如《八月十六夜》……海翁常言:此可见苏翁雄处。第四不欲让老杜一步,而但‘魍’字离‘魉’字做不得。”[24](9364)海翁即尹善道(1587—1671),他认为这首诗充分体现了卢氏的雄壮诗风,“失木有奔鼯”虽化用杜甫诗句,但可与杜诗争奇。美中不足的是,“惊栖无定魍”只用了“魍”字,而未用“魉”字,但这恰恰显示出卢守慎用字较为追求出新。
以上三点体现了卢守慎诗作与杜诗的密切渊源。需要指出的是,卢守慎并不只是推崇杜甫,他也十分欣赏王、孟的诗风。其诗作还呈现出清新淡远的风格,如《送李钦哉》颈联云:“寒雨孤蓬卷,芳尊两眼明”[12](195),许筠评曰“降格为王孟,亦自明概”[13](419)。
郑士龙(1491—1570),字云卿,号湖阴,东莱人,著有《湖阴杂稿》。1509年(中宗四年)文科状元及第,1514年(中宗九年)赐假读书,1554年(明宗九年)典文衡,同年因泄露科举试题而遭罢官,后复职,官至判中枢。1534年(中宗二十九年)、1544年(中宗三十九年)两次作为冬至使出使明朝。其人性格暴虐,《宣祖实录》载:“自少酷慕豪富,营产致饶,侈美自奉,不恤人言”,但文采出众,后世皆重其文采,《宣祖实录》云:“丑名亦为所掩云”。[25](宣祖三年四月一日条)
与卢守慎有所不同,郑士龙最擅长的诗体为七律。当时文人传言“申企翁众体皆具,而湖阴独善七律”,就此郑士龙回应曰:“渠之众体安敢当吾一律乎?”①《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2册,1486页)及《韩国文集丛刊》(第74册,326页)皆作“渠之”。笔者以为,“渠之”当为“汉之”之误。原因有二:一、根据上下文,“渠之”指的是“申企翁”,即申光汉(1484—1555),字汉之,号企斋。字、号中皆未有“渠之”。二、金安国和申企斋之间有唱和之作,金安国诗题为《题僧浻峻长老诗轴,次申汉之韵》(第20册,106页),诗曰:“轰饮东台记昔年,台前仍系下江船。春光欲老花犹在,天气全晴月正圆。一纪往来频换主,千篇吟咏似钦禅。溪桥又发无端笑,怕落尘中上画传。”申光汉诗为《用灵运诗轴韵,书俊上人轴》:“家住江南已六年,偶随秋水放江船。重寻甓寺桥怜旧,一揖山僧性觉圆。宦味红尘曾染指,儒林白首欲逃禅。题诗只记登临日,不用人间万口传。”(第22册,398页)根据两诗内容及韵脚,得知金安国诗题中的“申汉之”当为“申光汉”无疑。申企斋即申光汉(1484—1555),字汉之。据此可知,郑士龙自以其七律为傲。关于郑士龙的诗学宗尚,李睟光曾云:“郑湖阴为诗主苏、黄,晩年甚悔之,每读樊川、义山”[11](1345),可知其初学苏轼和黄庭坚,后转为学习杜牧、李商隐。
郑士龙初期诗作可以《荒山战场(即我太祖捷倭之地)》为代表,诗云:
昔年穷寇此歼亡,鏖战神锋绕紫芒。
汉帜竖痕留石缝,斑衣渍血染霞光。
商声带杀林峦肃,鬼燐凭阴堞垒荒。
东土免鱼由禹力,小臣摹日敢揄扬。[26](13)
荒山位于全罗道南原市,此诗咏荒山大捷。荒山大捷指李成桂、李之兰于1380年在荒山击退元朝阿其拔都军队侵犯。为了纪念此役,宣祖在南原建立“荒山大捷碑”。此诗中使用“渍血”“鬼燐”“杀”“阴”等字眼,奇崛鲜明。明人吴明济批评此诗:“尔才屠龙,乃反屠狗,惜哉。”许筠则指出此诗不受好评的原因是“盖以不学唐也”。[16](1487)
郑士龙晚年诗风可以《纪怀》诗为例,诗曰:
四落阶蓂魄又盈,悄无车马闭柴荆。
诗书旧业抛难起,场圃新功策未成。
雨气压霞山忽暝,川华受月夜犹明。
思量不复劳心事,身世端宜付钓耕。[26](176)
李达年轻时曾向郑士龙学习杜诗,询问郑士龙平生最得意的诗句,郑士龙答曰:“雨气压霞山忽暝,川华受月夜犹明”为其平生得意句,事见许筠《惺叟诗话》。从“商声带杀林峦肃,鬼燐凭阴堞垒荒”至“雨气压霞山忽暝,川华受月夜犹明”,颇能见出郑士龙早年和晚年诗风的不同。洪万宗《小华诗评》引苏世让(1486—1562)评语云:“郑湖阴士龙,奇古峭拔,一洗萎累之气,可与唐之长吉、义山并较才”[27](2333),认为郑士龙与李贺、李商隐才力不相上下。也就是说,郑士龙晚年诗体现出了晚唐诗的特征。可见,郑士龙诗作取径由宋入唐,先主苏黄诗,后转学晚唐。
黄廷彧(1532—1607),字景文,号芝川,谥号文贞,长水人,有《芝川集》四卷,附录(上下卷)。1558年(明宗十三年)登第,1584年以宗系辩诬使②宗系辨诬:明《皇明祖训》和《大明会典》中将朝鲜朝太祖李成桂之父误记为高丽权臣李仁任,朝鲜朝就此事多次向明朝遣使辨诬,历经中宗、仁宗、明宗和宣祖四朝,直至1589年尹根寿等人带回修正后的《大明会典》,辨诬才结束。的身份出使明朝,次年因功受封光国功臣、长溪府院君。在“壬辰倭乱”中,黄廷彧被日军加藤清正胁迫,给宣祖写劝降书,此事成为其政治生涯的污点,“壬辰倭乱”结束后受到执政东人的攻击,流放吉州。后因宣祖特命,结束流放,准许其回归乡里,但直至去世也未能重返朝廷,享寿七十六。
黄廷彧自幼学习杜诗,其曾祖父“手抄杜诗五七言律若干首口授”。[28](479)其好友尹根寿认为他“诗规老杜,卓然自树,力振弱调,雅健为主。”[29](296)可见,他以杜诗为源头,经过磨炼,形成刚健凌厉的诗风,别具一家,与当时诗坛卑弱诗风相抗衡。如《海》诗云:
目力东收碧海来,茫茫溟渤在亭台。
二仪高下轮舆转,太极鸿蒙汞鼎开。
贝阙珠宫生睇眄,冯夷河伯送风雷。
时危兵甲犹如许,谁挽沧波洗得回。[28](442)
诗中使用与宇宙、天宫、自然相关的词语,如“太极”“珠宫”“风雷”等,形成一种壮大开阔的气象,衬托出海的雄伟。许筠评首颔颈联分别是“突兀”“昌大得衬”“古今有得么”[13](534),着眼点都在矫健宏大的风格上。其中“贝阙珠宫生睇眄”化用黄庭坚“贝阙珠宫开水府”(《宫亭湖》),“时危兵甲犹如许”化用杜甫“时危兵甲黄尘里”(《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许筠又评其“自作一家,非杜非黄”[13](534),就是说通过向杜甫和黄庭坚学习,黄廷彧诗作形成了独具一格的面貌。
黄廷彧擅长的诗体亦为七律。《箕雅》收黄廷彧七绝一首,七律十五首,从数量上可以看出选编者南龙翼对其七律成就的认可。[28](614)《送沈公直忠谦赴春川》七律诗云:
清平山色表关中,下有昭阳江汉通。
驰出东门一匹马,泝洄春水半帆风。
送人作郡鬼争笑,问舍求田囊久空。
为语当时勾漏令,衰颜须借点砂红。[28](438)
此诗颇受许筠赞赏,他评颈联曰:“湖、苏无此奇”[13](533),指出这句诗表现出了与郑士龙、卢守慎截然不同的诗歌风格。在“湖苏芝”三人中,许筠最欣赏黄廷彧,曾云:“其矜持劲悍,森邃泬寥,是千年以来绝响……而出入乎卢、郑之间,殆同其派而尤杰然者。”[30](181)许筠是古代朝鲜的著名诗论家,其论诗“以唐诗性情本质作为诗歌批评的标准,崇尚唐诗,轻视宋诗”[31](36),从许筠的赞赏中也可见出黄廷彧诗作与唐诗风的密切关联。
综上所述,“湖苏芝”三人汉诗创作上的共同点是皆由宋入唐,或学习晚唐诗人,或奉杜甫为圭臬。在汉诗体裁上,卢守慎擅长五律,郑士龙、黄廷彧擅长七律。三人不同的人生经历、气质秉性又造就了三人不同的诗风。金昌协曾评论三人的诗风曰:“世称湖苏芝,然三家诗实不同。湖阴组织锻练,颇似西昆,而风格不如苏;
芝川矫健奇崛,出自黄陈,而宏放不及苏。苏斋其最优乎?”[23](2844)金昌协以为郑士龙汉诗与西昆体颇为相似,黄廷彧汉诗矫健奇崛,但二人皆不如卢守慎。金昌协认为黄廷彧的汉诗出自黄、陈,溯其根源,实源于杜诗。在宋诗风弥漫的朝鲜朝初期诗坛,“湖苏芝”三人的诗学主张对当时诗风的走向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具体论述如下。
对于朝鲜朝建国以来的诗风走向,李睟光(1563—1628)曾云:“我东诗人,多尚苏黄,二百年间,皆袭一套。”[11](1051)许筠(1569—1618)也曾说过:“二百年来俊民出,灿如象纬罗天阙。中间纵许湖苏芝,毋奈刿刃遭磨缺。”[30](143)李睟光和许筠为同时代诗人,他们所言的二百年间,是指从高丽朝末期直至“三唐诗人”出现之前的这一时段。这一时段主要受宋诗风的影响,到了末期学宋弊端愈发明显。在“三唐诗人”出现之前,朝鲜朝诗坛上与宋诗弊端相抗衡的就是“湖苏芝”三人。许筠《惺叟诗话》云:“我朝诗至宣庙朝大备,卢苏斋得杜法,而黄芝川代兴。崔、白法唐而李益之阐其流。”[16](1486)可见,卢、黄二人将学习对象转向杜诗,三唐诗人在此基础上又继续推动了学唐一派的发展。如果说“三唐诗人”的出现,代表着朝鲜王朝诗坛完成了由宋转唐的诗风改变,那么“湖苏芝”三人的作用,就是在这之前最早推动了朝鲜朝诗坛由宋转唐诗学风尚的转向。
“湖苏芝”三人为何能够推动诗风走向,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三人都身居馆阁要职,有较大的诗坛影响力;
二是三人几乎都与“三唐诗人”有交往,或作为“三唐诗人”的老师,或与他们保持长期联系。尤其是卢守慎,对白光勋有知遇之恩,与崔庆昌的交往一直持续到晚年。对“三唐诗人”的诗学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湖苏芝”又称“馆阁三杰”,因三人都曾担任文衡一职。文衡是古代朝鲜朝馆阁机构的最高代表。当时的馆阁机构主要指弘文馆和艺文馆,两馆都设有大提学一职,文衡是大提学的简称。文衡对文坛发展有重要意义,朝鲜朝赵复阳(1609—1671)曾云:“窃惟国朝以来,最重文衡之任。哲匠宗师,递相传授。词垣故实,可以历数。以臣耳目所及睹记者言之。中兴以后,迭主齐盟,皆是文章老手世所称大家数者。风流文采,炳烺前后。”[32](170)此外,担任文衡一职的必是德高望重之人,“文衡之任,非徒取其才艺,必位望德行俱优者能称其任。”[33](成宗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条)担任馆阁机构要职,有一定的行政影响力,同时品德高尚、诗艺精湛,这是三人能够推动当时诗坛发展、诗风转变的重要前提。
郑士龙明宗九年(1554)担任文衡,卢守慎宣祖五年(1572)担任文衡,黄廷彧宣祖二十四年(1591)担任文衡。[34](63—92)黄廷彧担任文衡,主要是因为卢守慎的推荐。许筠载:“先王又喜黄芝川文,而苏斋相极力推毂之,遂自提学进兼大提学。”[30](344)可见,卢守慎因激赏黄廷彧而推荐其担任文衡一职。卢守慎诗学老杜,而其推荐同样学习接受杜诗的黄廷彧接任文衡,这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当时学杜诗风的延续。
“湖苏芝”三人与“三唐诗人”交往密切。李达年轻时曾向郑士龙学习杜诗,许筠《惺叟诗话》云:“李益之少时学杜诗于湖阴。”[16](1487)“湖苏芝”三人中以卢守慎对“三唐诗人”的影响最大。与卢守慎交往最早的当属白光勋。白光勋22岁时,曾去珍岛拜访卢守慎,并结下深厚师友情意。白光勋《年谱》云:“戊午,公二十二岁……时卢苏斋谪居珍岛,公又往学焉。苏斋赠公诗云:‘神交久名闻,义合可年忘’,又云:‘吾衰不足畏,子迈莫须迟’。两诗皆在苏斋集中。”[35](159)“神交久名闻,义合可年忘”出自《白生光勋至,夜饮,十月》,“吾衰不足畏,子迈莫须迟”出自《来日将别白生,生请一语,乃醉书与之》。二诗载于《苏斋集》卷四,同卷中亦有《哭权直学(五月)》。权容,字公择,号奇斋,生于1515年,卒于1558年,可知二诗作于卢守慎四十四岁时。从“神交久名闻,义合可年忘”之句,见出二人在精神气质上十分契合。“吾衰不足畏,子迈莫须迟”则透露出一位老者对后生殷切的期盼与鼓励。卢守慎重入仕途后大力举荐白光勋,白光勋因而能以一介平民的身份成为制述官。白光勋《墓志铭》载:“苏斋膺命馆伴,请于朝,以公为白衣制述官。”[35](160)制述官的职责之一就是与中国使臣相互唱和,“凡制述官必和进《皇华集》,例也”[36](135),所以一般选用诗才出众的人担任。由此可见,卢守慎对白光勋汉诗才能的欣赏。
卢守慎流放珍岛时,崔庆昌也曾前去探访。卢氏诗集中现存两首与之相关的诗。一首题为《登道岬寺,次韵子静。十一日晴,与子静上是寺,寺甚轮奂,静邀崔庆昌来,饮其酒,同宿》,诗云:
三生未了是前因,不尔能逢万死滨。
只愧十年闲过却,更教人诮弄精神。[12](142)
另一首题为《崔正字庆昌携酒相看(时患痁戒酒)》:
疟疠三秋忍,风尘一月开。
贤人酒冷冽,正字意胚胎。
破戒缘生兴,忘言为死灰。
摧颓老痴汉,非子复谁哀。[12](144)
从“同宿”“忘言”等字眼可见二人相聊甚欢。崔庆昌对卢守慎点化地名之巧妙非常叹服,前引《鹤山樵谈》崔氏赞赏“路尽平丘驿,江深判事亭”之句便是一例。
卢守慎与李达曾在神勒寺有过短暂交往。卢守慎诗题为《神勒寺觉长老轴中次韵》,诗云:
神勒前朝寺,高僧普济居。
烟云暮帆落,水月夜窗虚。
名利身犹缚,山林迹若疏。
孤怀感泡沫,万事付浇书。[12](176)
李达诗为《次卢相国韵,题甓寺僧轴》,诗云:
客路随山转,僧房枕水居。
村烟团野直,江沫汰沙虚。
接物心肝在,流年鬓发疏。
骊江连汉水,双鲤可转书。[37](10)
神勒寺现位于韩国京畿道骊州市,相传为新罗真平王时期元晓大师所建。该寺内有一座用砖头砌成的殿塔,故而又名甓寺、骊州壁寺。从李达诗题“卢相国”三字可知,李达与卢守慎相遇应是卢守慎晚年时。此外,卢守慎还有一首赠李达的诗,题为《兴原舟中,赠李达》,诗云:
远岫转佳气,长湾收日华。
亲朋眼中一,芳草席边多。
文会诗无敌,清谈酒不赊。
如何忧患仕,终日在风波。[12](200)
“文会诗无敌”赞美李达才思敏捷,“清谈酒不赊”称誉李达风流气度。李达出身低微,仕途坎坷,一生几乎在流浪中度过。而此时卢守慎一心归隐,数次请辞,都被宣祖拒绝,因此末句“如何忧患仕,终日在风波”既可以看成是对李达的宽慰,也可释为卢氏无奈的自白。
16世纪朝鲜朝诗坛风气由宗宋转为宗唐,其中一个重要表现是学习对象的迁移:由宋苏轼、黄庭坚转为唐代诗人,尤其是转向了对杜甫的学习。宋代诗人主要学习杜诗中奇绝拗健的风格、以文为诗的手段等,由此形成了宋诗风貌。而朝鲜朝诗坛风气变化的路径与之相反,他们从清除宋诗派末流的弊端出发,向上溯源至杜甫,由此开启了全面学唐的局面。在这一转变过程中,馆阁大臣“湖苏芝”的作用极为重要。三人都表现出了崇唐的诗作倾向,不过又有所区别。湖阴郑士龙年轻时学苏黄,晚年转向学晚唐,苏斋卢守慎与芝川黄廷彧的汉诗都源出杜甫。卢守慎对杜诗的模学推崇最为彻底,他是古代朝鲜诗坛上大力模仿杜甫的诗人,后世鲜有人能超越。三人生活于诗坛风气转变的历史关头,他们的汉诗既带有宋诗风的因素,又表现出自觉向唐诗风过渡的倾向,情况较为复杂。也正因如此,后来诗坛学界对他们的评价才会出现不同的声音。
综上所论,在朝鲜朝诗坛唐宋诗风转换的过程中,“湖苏芝”三人最早推动诗风由宋转唐的走向。究其原因,首先是三人身居高位,汉诗造诣较高,这是三人能够推动当时诗坛风尚转向的重要前提。其次,三人通过师生交游关系,直接影响了“三唐诗人”的诗学宗尚形成。三人中以卢守慎与“三唐诗人”的交往最深厚,尤其是卢守慎与白光勋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因此卢守慎当之无愧地成为“湖苏芝”中的代表性诗家。
值得注意的是,三人学唐是在明七子复古思潮传入之前①“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朝鲜朝文人在中朝外交使节交流的过程中认识到李攀龙、王世贞在中国文坛的声名及其复古文学思想”,明七子的复古思潮最早于16世纪末传入朝鲜,首倡者为尹根寿。具体论述参见韩东:《李攀龙、王世贞复古文风在朝鲜朝文坛的传播与影响》,《东疆学刊》,2021年第4期。。可见朝鲜王朝诗坛风尚的由宋入唐,绝不仅仅是受到外部原因的影响刺激,而是因其内部已产生这一转变的萌芽,故而当明七子诗论传入时便能被迅速接受。朝鲜朝诗坛崇尚唐诗浪潮的演变与发展途径和趋势,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这对于探索和界定古代朝鲜汉诗整体演变脉络的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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