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忠瑶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贵州·贵阳 550025)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是一部独具现代创作观念的自传体意识流小说,主要叙写拉姆齐先生一家在两次世界大战背景下前往远方灯塔的历程。小说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和纷繁复杂的人物,却有独树一帜的叙事艺术。伍尔夫在文中极力建构精巧绝伦的文本结构,并故意放纵叙事者在不同的时空中穿梭和观照,以此把故事的叙述权交还给文本人物。而作为叙事中介的意象 “灯塔” 则升华了整部小说的主题,引导读者共思人生问题,从而强化了作品的现实意义。
经典叙事学认为叙事学研究的两个重点分别是 “故事” 和 “话语” , “故事” 涉及叙述了什么,包括事件、人物、背景等, “话语” 涉及是怎么叙述,包括各种叙述形式和技巧[1]。不少小说家致力写出夺人眼球的 “故事” ,但也更讲究故事的结构和方法(即 “话语” ),伍尔夫亦深谙此道,在《到灯塔去》中巧妙架构了独特的叙事结构,尝试以结构的生动变化来消解读者的审美疲劳。
(一)纵横交错的 “H型” 结构
伍尔夫在1925年8月的小说手稿记录中表明自己将进行一项有趣的实验,创造一种新型的小说模式。随后,她曾画了一幅用长廊将两栋楼连接在一起的图画[2],这早已暗示伍尔夫意图将小说《到灯塔去》(1927)安排为 “长廊连接两楼” 式的 “H” 字形结构。通俗来说, “H型” 结构整体表现为中间部分篇幅精简短小,内容凝练,其余部分的篇幅略为冗长,内容相对丰富,总体呈现为 “长—短—长” 的结构。
《到灯塔去》分别由第一部 “窗” 、第二部 “岁月流逝” 和第三部 “灯塔” 组成,伍尔夫设想的 “两栋楼” 即指小说的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第一部分 “窗” 的内容占全书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其细分为十九个小章节,具体叙写了海滨别墅内的宴会、花园、城市等小场景,整体描绘出拉姆齐先生一家在海滨别墅的生活图景。第三部分 “灯塔” 在篇幅上则比第一部分略短,分为十三个小章节,记述拉姆齐父子三人前往灯塔的航行经历。此部分的灯塔之行恰如一栋正在被修缮的小楼,待楼房竣工之时便是拉姆齐先生三人到塔之时,也恰是小说的结尾之际。而所谓的 “长廊” 则指小说的第二部分 “岁月流逝” ,此部分所占的篇幅不到小说的十分之一,伍尔夫仅用十个精炼短小的章节便叙述了十年间发生的一系列变化,点明往昔的人、事、物现已生死契阔、物是人非,苍凉的回忆占据此部分的内容,给人留下余味。
曾有学者写道, “H” 字形的结构设计将回忆的内涵与艺术创作相连接,小说的形式因而也成为传达意识的空间[3]。可见,伍尔夫巧妙在 “H型” 外部结构下完成了自身内部回忆的叙述。《到灯塔去》的布局也分别记录了伍尔夫生命中三个重要的时刻。第一部分的内容与伍尔夫的童年相呼应,拉姆齐夫妇(即伍尔夫父母的原型)和谐相处,孩子们无虑成长,整个家庭充溢的是温馨与欢乐,这样的童年生活打开了伍尔夫的回忆之门,着笔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第二部分的篇幅极大缩短,内容色彩转为灰暗色调,与之对应的是伍尔夫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第一次创伤。十三岁那年,伍尔夫的母亲突然去世,原来幸福美满的家庭开始解体,这使她的精神世界开始崩塌,心理上留下了创伤,她不愿再次深揭这块伤疤,仅以寥寥数语表达悲痛之感。第三部分侧重写拉姆齐先生性格的转变,先生已从冷漠的 “严父” 变为沧桑的 “鳏夫” ,面对这样的父亲,伍尔夫撤掉幼时的防备,开始与父亲和睦相处,其影射出的是伍尔夫成年后对父亲态度的改观。
(二)余音回绕的 “奏鸣曲式” 结构
西方音乐 “曲式学” 中有一种 “奏鸣曲式” (sonata form)的写作乐曲格律,它的结构主要由 “显示部(A段)” “展开部(B段)” 与 “再现部(A’段)” 三大段依序组成。其中,A段是乐曲的第一主题,B段的主题通常与A段形成鲜明的对比,而A’段又是A段的变奏,即是第一主题以不同的方式的再现[4]。《到灯塔去》的结构布局恰乎与这种西方乐曲的结构相吻合。
《到灯塔去》第一部的一开篇便是别墅窗内的拉姆齐夫人与儿子詹姆斯的谈心,随着话音的消散,读者瞬时被带到窗外的阳台和草坪上:此时,拉姆齐先生与塔斯莱先生在阳台上散步,莉丽坐在草坪上作画,凝神关注窗内拉姆齐夫人的一举一动。这部分的内容凸显出了人物之间的和谐与融洽,勾勒出一幅温馨的家庭生活图。第二部分则述写每个人一觉醒来,其命运皆发生了变化,如:拉姆齐夫人已驾鹤西去,普鲁因难产而逝世,安德鲁在战争中牺牲……此外,景物、环境亦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往昔热闹的别墅已万籁无声,门外的走廊已无熟悉的身影,繁盛的花园已荒芜不堪……从这些人、物、景的变化中足以体会到,此部分意在呈现时间流逝、死亡孤寂的内容,这便成为小说的第二主题,与第一主题中的内容形成鲜明的对比,瞬间打破了读者的期待视野。纵观第三部分 “灯塔” ,拉姆齐先生带着最小的一双儿女跨越海洋登上灯塔,既满足詹姆斯儿时的愿望,同时也是为了实现自己夫人生前的愿望。而画家莉丽仍独自一人坐在别墅的草坪上作画,试图完成十年前未完成的画作。由此,拉姆齐先生或是莉丽,他们都在以不同的形式怀念着拉姆齐夫人,试图重新构建曾经那段快乐的别墅时光,这是用变奏的形式对第一部分的主题内容进行再现,进一步深化了小说的主题思想。
伍尔夫本人对绘画、音乐等艺术皆有研究,她在《到灯塔去》中巧妙借用 “H型” 和 “奏鸣曲式” 的结构,使整部小说的叙事结构别出一格。
“H型” 结构把伍尔夫三段不同的人生经历拼贴在一起,深刻突出其生命中最难忘的回忆;
而 “奏鸣曲式” 结构则以变奏的方式显现伍尔夫记忆中的重大变动,负载了她人生旅途中不同阶段的情感变化,牵动着读者内心的感情线。
“视角” (Perspective)一词最初应用于绘画领域,特指作画的 “透视方法” 。随着艺术与文学的渐趋融合, “视角” 一词便流行于文学领域的叙事学研究中,指 “叙述者或人物与叙事文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或状态,或者说,叙述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5]。简单地说,叙事视角就是指由谁来叙述故事或者以何种角度叙述故事。伍尔夫在《到灯塔去》中基本抛弃了十九世纪以前小说家惯用的全知视角,转而以小说中各个人物的复合视角来流转叙述故事,使读者参与到小说文本之中,直接感受人物的思想情绪。
拉姆齐夫妇作为《到灯塔去》的主人公,他们以自己的话语和行为展现出各自的形象。拉姆齐先生总喜欢在窗外的走廊上散步、吟诗,这瞬间把一名学识渊博的学者形象植入读者脑海中。而先生在文中总重复着那两句讨厌的话, “明天晴不了” “谁又闯祸了” ,这反复的话语折射出的是先生坦率、严厉的性格。然而拉姆齐夫人在面对拉姆齐先生的冷话时,常以温柔婉转的话语安抚孩子,且每天重复做着相同的事情,如:为家人准备三餐、哄孩子睡觉等,从中可窥见夫人朴素大方的穿着和温文尔雅的性格。伍尔夫并没有对其进行详尽交代和描绘,而是借人物自身的话语和视角来展现个体的形象,读者可凭自己的想象对人物进行重塑。现代派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在著作《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借斯蒂芬之口明示,现代派叙述者在小说中要做到 “消抹” ,即理想的叙述者应该修炼到无声无形,也就是说,所有的‘视角’都应该明显地回归到小说人物的视角[6]。伍尔夫在《到灯塔去》中不再是充当全知全能的讲解员,而是退居幕后,借流动式的人物视角展现 “他者” 的不同形象及其内心世界。拉姆齐夫妇通过彼此的视野呈现出独特的个体,但这一个体并非作者一人凭空造出,也非采用固定视角由某个固定人物加以陈述,而是在拉姆齐夫妇的互相探视中逐步进入读者视野,无需作者另作说明而破坏人物意识的流动性,阻断读者的个人体验。
同一个人物在不同人的眼中呈现出的亦是别样的风景。拉姆齐夫人在其他人物的视角下亦显现出不同的形象,正如画家莉丽所言:
“要了解夫人的各个方面,你需要‘有五十双眼睛’来观察,但还不足以窥其全貌”[7]。在儿子詹姆斯的眼中,她比父亲要强一万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在塔斯莱先生的眼中,她独具慧眼,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妇人;
在班克斯先生眼中,她是希腊神话中三位女神携手创造的美人;
在画家莉丽眼中,她或沧桑疲倦,或孤独淡漠。从这些人物的视角中,既可窥视出拉姆齐夫人的各种形象,也间接体会到人物之间内在意识的流动和情感的变化。因而,伍尔夫放开对这些人物地掌控,让他们自由行走于他人的视野中,读者从他者的眼光中了解到人物的各种形态,并自由出入人物的精神世界,体会其深层意识。
综上,伍尔夫以一种客观的态度为大众讲述故事,再现故事人物的性格和行为。她借人物的内聚焦视角消解了以往作家形而上学的 “自我观” ,且让人物互相观看,自由言说,真实揭示了人物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活动,突出个体的独创性和主体性。
文学意象是情感的载体,是物化、具化、形象化的情感表达,主要用来渲染气氛、抒发感情、刻画人物、衬托主题,一般使用比喻、拟人等方式激发读者的感官印象,使其充分感受语言文字的内涵[8]。《到灯塔去》始终围绕 “灯塔” 这一意象展开叙述, “灯塔” 自然担任了伍尔夫叙写整个故事的中介角色,也成了衔接整个故事发展的重要桥梁。伍尔夫本人在发表作品后曾言:
“我没有用灯塔表现任何意义……我拒绝将其与某个固定的意义联系起来,人们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对灯塔做出不同的阐释……但书中总得有一条主线把它构成一个整体”[9]。作为主线的 “灯塔” 在小说中仍被赋予多重象征性内涵,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第一, “灯塔” 暗示拉姆齐夫人的人道主义精神。小说在描写拉姆齐夫人的几次内心独白时皆提到了远方的 “灯塔” ,她强调灯塔既是苍茫大海上为船只指明道路的明灯,也能为生活中的无助者带去光明和温暖。由此可见,夫人内心深处的灯塔是闪着规律灯光、有长而稳光柱的神塔,她也总会意识到灯塔那远远稳定的光就是她自己的精神之光,能够与世间万物永存。拉姆齐夫人的这种意识在小说第一部和第三部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她在世时不断以自己的温柔和耐心去关心、照顾别人。十年过后拉姆齐夫人虽已逝世,但别墅中的每个人都未曾忘记她,因为她生前最常提的便是 “灯塔” ,灯塔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藏有她的身影,故 “灯塔” 散发出的部分光芒实则也是拉姆齐夫人的精神之光。伍尔夫借 “灯塔” 再次把已逝夫人的形象重新映入读者脑海中,意在唤起读者对人物进行重读、对小说主题进行再深思的意识。
第二, “灯塔” 象征个体对理想的追求和对自我的超越。自拉姆齐夫人给小儿子詹姆斯提及灯塔之行后, “灯塔” 便一直植根于詹姆斯心里。因天气原因,年少的詹姆斯未能圆梦,一直延续到小说的第三部分 “灯塔” ,他在父亲的陪伴下才亲自看见灯塔的真实样子,并进入灯塔圆了心中之梦。在詹姆斯的想象中,灯塔是一座银灰色的、神秘的宝塔,它有一双黄色的眼睛,只要到黄昏便会温柔地睁开双眼。可见詹姆斯想象中的灯塔更像是一种鲜活的物种,而最终呈现在他眼前的这座灯塔却是一座灰白、笔直的建筑,此时现实之塔与幻想之塔产生一定的碰撞,但两个灯塔实质上都是詹姆斯一直追求的理想。威廉·约克·晋朵认为,灯塔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适当的一个目标,这源于从灯塔上,每一个探索者都能看到他自己和他想要看到的[10]。即使中途因母亲离世而暂且搁置了詹姆斯的灯塔之旅,但最后他还是突破自我,跟着父亲扬帆起航,实现了心中之梦。画家莉丽亦是如此,自从她开始作画后,便怀揣梦想,勇敢追求。随之,因自己女性的身份而担心画作不被认可,中途十年果断停下手中之画;
但十年后待拉姆齐先生们的小船登岛的一瞬间,莉丽也突获创作的灵感,超越了自己,提笔完成积淀于心中已久的画作。
第三, “灯塔” 还象征着人生经历重重苦难后而实现的终极目标,是人类不断追求真理的体现,这在拉姆齐先生的言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对灯塔之行一直持怀疑之态,总以 “明天晴不了” 这一话语来消碎大家的梦想。因为拉姆齐先生认为,若要到灯塔去,则需要具备聪明的头脑和无畏的勇气,毕竟终极目标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实现的。故他对拉姆齐夫人仅凭借美好理想而鼓励孩子们去灯塔的做法感到厌恶,而是借灯塔之行来教育自己的儿子人生应有所追求,不应该有任何的消解和放弃,应该勇敢面对生活中的逆境[11]。此时的灯塔不再是上述个体的某种精神寄托或梦想之物,而已升华为伍尔夫对生命本质的沉思,即人生的意义不是凭空幻想、消极懈怠,而是付诸行动,不怕艰难险阻,始终行走在追求客观真理的道路上。
伍尔夫在小说中使用 “灯塔” 这一意象参与叙事,或暗示人物的精神,或代指个体的理想,实则都是为了更好地把读者带入文本之中,使小说的内容和结局既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又促使读者回头探寻小说主题内容与 “灯塔” 之间的关联性,其完美突出了小说的艺术张力。
作为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伍尔夫留给世人的不仅是一部部经典之作,更多的是她对现代叙事艺术的探索精神。《到灯塔去》三个部分在结构布局上遵循 “长—短—长” 的范式,内容安排上则与西方音乐中的 “奏鸣曲式” 结构极为相似,使文本的各个部分彼此相连。在这样一种独特的叙事结构中,读者随着人物视角的流动而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充分体悟人物之间的思绪。最后,拉姆齐先生携自己的一双小儿女同登灯塔,以此实现拉姆齐夫人和小儿子詹姆斯到灯塔去的愿望,故事也在梦圆之际结束,留下无尽的沉思。可见,《到灯塔去》的艺术魅力远不仅体现在精巧的谋篇布局、流动的叙事视角和微妙的隐喻性意象上,更表现在伍尔夫以其独特的手法书写难忘的回忆、探索人生意义和追寻自我的本质,从而升华了整部小说的主旨内涵,彰显其独特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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