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健，关瑜桢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安徽 合肥 230026）
新亚述时期星占报告文献（以下简称报告）（Reports）是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7世纪间分布在亚述帝国各地的星占学者写给亚述国王的通信。现存的星占报告绝大多数出土于新亚述帝国的都城尼尼微（Nineveh），保存在大英博物馆，其内容通常是学者写给国王关于观测到的天文现象的星占学解读。星占报告中提到了大量有关行星、恒星、星座等天文现象，并在描述时同时使用了有关天象的常用称呼和代称。文章基于对新亚述时期星占报告内容的整理，讨论了新亚述时期星占报告在使用常用名称和代称时的特点，并初步分析了部分代称的来源和含义。
古代两河流域用阿卡德语写成的泥板文书对天象有一组常用的名称，广泛使用于古巴比伦时期、新亚述时期和晚巴比伦时期等各个历史时期不同类型的天文文献中。在星占报告中，除了使用这组常用的名称，还使用了大量代称以表示所要描述的天象。在古代两河流域，用代称描述天象的文化现象并非星占报告所独有。新亚述时期之前的星占学标准在文献《埃努玛·安努·恩利尔》（Enūma Anu Enlil）和《犁星》（MUL.APIN）中已现雏形，可能是从古巴比伦时期以来逐步形成的。门罗（Monroe M W.）认为在星占中将来自神的信息写为代称的传统可能起源于创世史诗《埃努玛·埃立什》（Enûma Eliš）。创世史诗强调了天体在时间和年月划分中的重要作用，特别是建立了神创立和组织天界的形象，天体便因此被赋予了神圣的含义。［1］莱纳（Reiner E.）、平格里（Pingree D.）等在巴比伦行星征兆系列四卷本中对行星征兆（包括日月、五星）进行了分类汇总，后三卷提到了在征兆中描述行星时所使用的名称，但是并未对新亚述时期星占报告中的名称进行进一步的统计和星占学上的分析。［2-5］布朗（Brown D.）将新亚述时期星占报告中的行星名称分为5类：A类为五大行星的常用名称，可在任何情形下使用；
B类为五星中两星或多星共用的名称，可在任何情形下使用；
C类为五星中两星或多星共用的名称，仅能在特定的情形下使用；
D类为五星中一星与其他行星、恒星或星座共用的名称；
E类为五星中一星与其他恒星或星座共用的名称。［6］5类名称中，A类名称与文章所说的常用名称一致，后4类名称较为相似，并与A类名称之间有明显区别。笔者认为后4类名称可归为一类，即代称。更重要的区别是，星占报告在描述天象时也时常使用特定的语句指代较为复杂的天象，这一点在布朗的分类体系中无法得到体现，但其使用模式可以被纳入文章的“常用名称—代称体系”。
洪格（Hunger）已将现存的亚述星占报告从阿卡德语译为英语，［7］笔者在整理星占报告名称时主要依据英译本，同时参考了阿卡德语原文。根据天象描述语句之间的逻辑关系，参考泥板原文中书吏的注释及《巴比伦行星征兆》《犁星》［8］和《埃努玛·安努·恩利尔的太阳征兆》［9］等文献，笔者梳理了星占报告泥板文本中对恒星和星座代称的使用情况。表1中的部分原文意义仍不明确，因此在译文中保留拉丁转写，在文章第5节进行适当讨论。
表1 恒星星座代称对应表
通过分析恒星星座的代称及其出现次数可以发现，恒星星座每个星名有1~3个不等的代称星名，用来指代整个星座或星座的部分，其中双鱼座和室女座的代称较多。恒星星座代称可分为以下4种：
（1）神话人物、象征王权的物品，如安努的王冠、恩梅沙拉。
（2）隐晦表达，如一幅画、毁灭之星。
（3）星座名，真实的名称有马勒星、恩梅沙拉；
本星座部分星名有底格里斯河之星、虫星；
用其他星座的名称表示本星座的名称有田野星（指代白羊座和室女座）、弓星（指代室女座）、乌鸦星（指代摩羯座）。
（4）地上河流名称，如底格里斯河之星。
笔者使用同样的方法整理了星占报告中的五星常用名称及其代称，如表2所示。
表2 五星代称对应表
通过分析五星的代称及其出现次数可以发现，五星的代称普遍较多，数量介于2~10个之间，其中“太阳”“奇怪的星”“马尔杜克星”“犁星”这些代称的使用次数较多，且同一代称可能用来指代不同的行星。五星代称可分为以下4种：（1）神名：马尔杜克、马尔杜克星（指代木星和水星）、奈格尔、宁努尔塔。（2）隐晦表达：庞大的星（指代木星）、奇怪的星（指代水星和火星）、不合时宜的星（指代火星）、红色的行星（指代火星）、太阳盘（指代土星）。（3）与其相关联的天体：太阳（指代木星和土星）。（4）星座名：羊星座、叶星、牛轭星（指代水星和火星）、乌鸦星（指代水星和火星）、安祖星、鱼星、肾脏星、半人马座、犁星、狼星、田野星、昴宿星团、Deleter星、天秤。
除了在提及星座、五星时使用代称以外，星占报告在描述与星座、五星有关的较为复杂的天象时，也常用特定的描述性语句指代。这些语句本身表达隐晦，难以理解，但星占报告通常会将具体的天象附在天象代称和对天象的星占解释之后。以第461块泥板第3~5行为例，文本的阿卡德语转写和中文译文分别是：
第3行：［1］dIŠ.TAR AGA KUG.UDap‒ratA.［KAL］ku‒li‒liD［U‒kam］.
第4行：［A.KAL］ku‒li‒liA.KALgap‒［šu］.
第5行：［MUL］.dil‒bat inaMUL.GU.AN.NA GUB‒m［a］.
第3行译文：如果伊什塔尔（Išhtar）戴着一顶银色的王冠，蜻蜓之洪水将会降临。
第4行译文：蜻蜓之洪水是一场大洪水。
第5行译文：金星在金牛座。
原文第3行的描述性语句“伊什塔尔戴着一顶银色的王冠”指代的就是第5行的天象“金星在金牛座”。星占报告在描述天象时，常用隐晦的修辞描述五星和恒星星座距离较近的状态，如某星座是黑暗的、木星的颜色、月亮位置靠近叶星等。罗切博格（Rochberg F.）在讨论巴比伦天象征兆中的拟人和暗喻现象时指出了神与天体的关联。［10］但拟人和暗喻的修辞手法并不能适用于所有的对天象的描述。星占报告中使用描述性语句代指天象的方式与五星及星座的“常用名称—代称体系”是统一的。也就是说，星占报告中往往使用一般陈述句来描述天象本身的内容，此时多使用常用名称，而在天象的解释、预测时使用“如果……（那么）……”的句式，此时多使用代称，或特定描述。
星占报告中使用的代称从何而来？尽管我们暂时无法完整地回答这一问题，但仍可以从上文提到的部分代称和天象的文化源流上作一讨论，具体可见表3。
表3 天象代称对应表
在恒星与星座的代称中，白羊座的含义与春季新生动物、农业有关，田野星本指飞马座的一部分，与白羊座相邻。［11-12］而且白羊座和田野星的星象含义相近，因此用田野星作为白羊座的代称比较恰当。
金牛座的代称为“安努的王冠”。安努的王冠本指“毕星团”（Hyades），［7］349为金牛座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金牛座被认为是王星，与银色的王冠对应。在描述与金牛座和金星有关的天象时，也出现了“伊什塔尔戴着银色王冠”的文字。这可能是由于伊什塔尔是古代两河流域神话中的女战神，而金星在占测中亦与战争相关。
在有关室女座和摩羯座的征兆中，室女座被称为“弓星”“毁灭之星”“田野星”，体现了室女座是与战争、农业相关的星座。魔羯座的代称是“乌鸦星”。乌鸦星本为长蛇座尾部以上之星，［12］与摩羯座在黄道上一南一北，间隔180度。在古代两河流域传统中，乌鸦面向东方，代表着雨季的到来，因此也与暴风雨之神阿达德相关。［11］218-219摩羯座的形象为羊头鱼身，鱼身表明与降水相关，摩羯座的东方升起是在冬季，处于降水丰富之时，因此乌鸦座与摩羯座关系的连接点为降水。
双鱼座的代称包括“底格里斯河之星”和“虫星”等。前者意义不明；
后者一般指双鱼座的东鱼部分，阿卡德语为“Anunitum”，含义为 “天空女神之星”。［11］65，［12］
在五大行星的代称中，金星被称为“羊星座”或“叶星”。金星在占卜中与战争、国王密切相关，这与女战神伊什塔尔的性质相似。而与“羊”的形象相关的星座，白羊座的占辞与国王、战争相关，因此“羊星座”可以作为金星的代称。叶星在两河流域天文学中相当于后发星座（Coma Berenices）和室女座的西半部分，也被称为“弓”，这一传统与弓和伊什塔尔的特别关系有关，同时也表明了犁星和叶星与战争有关。［11］146-149因此叶星也被用来指代金星。
木星的代称包括“马尔杜克”、Šulpa"e、Nēberu、Engišgalanna、庞大的星和太阳等。木星在古代两河流域文化中代表着国王，而马尔杜克是巴比伦的主神，与王权密切相关。太阳代表着光明、正义，国王是太阳在人间统治的代表，因此太阳也可以指代木星。根据木星在天空中的不同位置，给予木星不同的称谓：Šulpa"e的含义是木星的表面，Nēberu指的是当木星位于天空中央的位置。［7］147
水星的代称包括马尔杜克星、牛轭星、乌鸦星、Šulpa"e、安祖星、鱼星、肾脏星和半人马座等。牛轭星是星座Šupa（即牧夫座，Bootes）的别称，为牧夫座的主星。在楔形文字中，“Šupa”这一符号代表着控制大地命运的恩利尔，因而 与 农 业 密 切 相关。［11］302，276-279安祖鸟星通常在冬至前后的早晨升起，象征着冬季的暴风雨。［11］67乌鸦座、半人马座和肾脏星的意义可能也与雨水密切相关。［11］130，179而Šulpa"e的含义为“睿智的年轻人”，是一位从早王朝时期开始出现的神，在较多的情况下这一单词用来表现水星或木星靠近东方地平线时的状态。［6］58总的来说，牛轭星与农业密切相关，乌鸦星、安祖星、半人马座、肾脏星与降水联系紧密，这和水星的占辞与农业、降水相关本质上是一致的。
火星的代称包括犁星、狼星、不合时宜的星、红色的行星、奈格尔、乌鸦星、田野星、昴宿星团和牛轭星等，其具体含义仍有待进一步探究。土星的代称包括太阳、deleter星、太阳盘、宁努尔塔和天秤等。太阳、太阳盘、天秤这些名称均与光明、正义相关，而宁努尔塔一词的苏美尔语意为“地之主宰”［13］，与土星在天空中稳定的运行状态相契合。
在对天象的描述中，多次出现诸如“巨蟹座是黑暗的”“狮子座是黑暗的”“天蝎座是黑暗的”“轩辕十四是黑暗的”等语句，表明水星、土星、火星等天体的靠近使得这些星座受到影响。另一种经常出现的表达是“Šarur和Šargaz在天蝎座的针刺上”，这里的Šarur和Šargaz表示的是天蝎座的针刺上的λ和υ两星。［12］208射手座相关天象描述中出现的mišhu，Induban⁃na，Antasurra等词语的具体含义不明。轩辕十四被视为“小王星”，当木星靠近轩辕十四的天象出现时，意味着两颗与国王密切相关的星靠近，因此用“木星有着令人畏惧的光辉”表示王权的强大。
新亚述时期的星占报告普遍使用了天象代称，且天象与代称间对应关系明确，这一体系应当被称为“常用名称—代称”体系。星占报告中常用一般陈述句描述天象内容，此时多使用常用名称，而在天象的解释、预测时使用“如果……（那么）……”的句式，此时多使用代称。因此“常用名称—代称”体系不仅能够概括对五星名称、恒星、星座和天象的具体描述，也符合新亚述时期星占报告的书写模式。
当星占报告提及五星、恒星、星座名称，或描述天象时，使用代称的情形可以分为以下五种：一是用星座中亮星的名称或者星座内一部分星的名称去指代本星座名称，如描述双鱼座所使用的星名为Anunitum、燕子星座；
描述金牛座使用星名恩梅沙拉（老人星，将其部分视为金牛座的一部分）。二是借用与本星座、行星有关的神的名称去指代星座、五星，多数搭配较为固定，如老人星用神名恩梅沙拉指代；
金牛座用安努的王冠表示；
金星用伊什塔尔；
木星与水星用马尔杜克，马尔杜克为木星较为固定的称谓；
火星用奈格尔；
土星用宁努尔塔等。三是恒星星座、行星名称用其他星座或恒星名称代替，如指代白羊座用田野星；
狮子座用马勒星；
用鱼星座指代水星，同时弓星指代室女座，还可用田野星指代室女座；
用Šarur和Šar⁃gaz表示天蝎座的针刺Pabilsag；
用底格里斯河之星指代双鱼座，虫星指代Anunitum；
用羊星座和叶星表示金星；
用牛轭星、乌鸦星、安祖星指代水星；
用犁星、狼星、乌鸦星、田野星、昴宿星团、牛轭星指代火星；
用deleter星和天秤指代土星；
用太阳指代木星和土星等。四是用描述性的名词指代五星，如用庞大的星指代木星、用奇怪的星指代水星等。五是根据行星在天空中运行的不同位置、时刻确定代称，如用Nēberu表示木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