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兴体育亚文化部落社群的,消费实践与形成机制

时间:2023-06-14 19:50:0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 李 闯

2022年2月4日,北京2022冬季奥运会开幕式用先进的媒体技术和唯美的视觉创意惊艳世界,为全球观众呈现了一个充满自信的中国与世界“一起向未来”的故事。2020东京夏季奥运会的“更团结”(Together)和北京冬季奥运会的“一起向未来”(Together for a shared future)这两个新出现的主题口号不仅表现出全人类在疫情危机下携手面对的勇气与信心[1],同时也揭示出现代体育在人们心中意义的一种从强调“对抗性”的竞技体育到强调“参与”“社群化”的群众体育价值观之转向。北京冬奥会后,国内掀起了一股“新兴体育运动”风潮。在以都市中产女性用户为主要客群的自媒体社群平台—小红书上,今年5月飞盘内容的搜索量和发布量同比增速达到62倍[2],微博“飞盘”话题今年6月单月的曝光量也超过3亿次,“飞盘成为年轻人社交新潮流”“体育总局拟举办首届飞盘联赛”等话题也冲上了微博热搜榜[3]。作为板类运动消费品类中的顶流,“滑板”话题在抖音上的播放量达到了181.5亿次,板类运动中的最新潮流形式— 陆地冲浪更是在今年引爆了一场青年体育消费热潮。天猫国际进口滑板品类的成交同比增长超过三位数,并专门为供不应求的陆地冲浪滑板消费市场上线陆地冲浪专题页面[4]。各大消费平台、媒体平台以及国内外消费品牌陆续进入这次后冬奥背景下的新兴体育消费市场,在如抖音、小红书等内容平台电商化(推出自营或合作购物渠道)和购物平台内容化(推出如天猫国际的专题页面等购物种草内容形式)的相互作用下,进一步将这股体育风潮转化为国内消费市场非常有潜力的驱动力之一。

根据《教育部关于印发义务教育课程方案和课程标准(2022年版)的通知》中的定义,“新兴体育类运动”是指“在国际上比较流行、在国内开展不久或国内外新创的、大众运动色彩浓郁、深受青少年喜爱的体育活动”[5]。在新兴运动中的子分类中,还包括一类“时尚运动类项目”,指“随着社会发展与健康生活需求而衍生出来的,具有娱乐性、休闲性和实用性等特点,有助于学生参与体育运动的兴趣,提高学生的创新意识,增强学生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与适应能力”的一类体育项目,其中包括轮滑、滑板、极限飞盘、小轮车等项目。像轮滑、滑板、冲浪、跑酷、极限飞盘等体育运动项目在西方学界和政策中出现过许多不同的叫法,其中相对较多的研究成果有如极限运动(Extreme sports,Action sports)、生活方式运动(Lifestyle sports)、小众或另类运动(Alternative sports,Informal sports,Whiz sports)、探险运动(Adventure sports)等[6][7][8][9][10],但目前为止最被主流大众广为接受并使用的仍然是“极限运动”。

虽然极限运动在中文语境中的含义没有发生过变化,但在英文语境中却已经与中文的“极限”一词的意义逐渐疏远。最早的极限运动是指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出现的一些新兴的带有强烈亚文化属性的体育运动(如极限飞盘)。60年代出现的一系列青年亚文化和青年反文化运动中很多的参与者同样也是这些运动的爱好者,并起到了推广这类运动的作用。因此,这些青年亚文化和反文化为早期的极限运动的发展赋予了充满享乐主义和叛逆精神的哲学基础以及亚文化风格符号[11]。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这些运动的早期形式充满了对于传统成就型体育所代表的规则、竞争性、体制化等价值观的挑战[12],倾向于更加个性化、刺激性、高风险的实践形式,形成与传统体育具有鲜明对比的一类新兴体育运动项目。

极限运动项目背后风格化抵抗的亚文化属性受到了如极限运动大会(X-Games)等大型极限体育赛事以及主流媒体的追捧,随着这类运动逐渐进入了主流的视野,参与者们对于“极限”一词突出“奇观性”的商业收编产生不满。同时,商业机构和媒体也因为最早的“极限”(Extreme)呈现出的危险性不利于这类运动赛事进一步的发展和主流化而开始使用既可以突出其动感、刺激的文化符号,又不致产生危险的附加含义的另一个“极限”(Action)的概念作为替换。至今,相当一部分核心运动员仍偏向于使用“Action Sports”一词来代表自己所参与的极限运动。但是,另一派来自体育社会学领域的学者认为,这样的称呼并不符合参与者对于这类体育亚文化的理解[13]。于是,越来越多的学者倾向于将这类运动文化称为“生活方式运动”。生活方式运动这一概念的形成主要有两个层面的因素:第一个是经验层面,生活方式运动研究领域内发现,被研究对象通常将自己的运动参与实践看作是一种生活方式而非体育锻炼。第二个是理论层面,结合经验研究,生活方式运动的研究者们认为相对于使用“亚文化”这一概念来定义这类运动文化,后亚文化研究中的“新部落”和“生活方式”等概念[14][15],能够帮助研究者更准确地认识这类运动在后现代社会、经济环境下流动的边界和对于文化消费的态度。本文聚焦于生活方式运动中的消费实践,探索其消费动机以及消费实践带来的意义,以揭示这类生活方式运动在国内的热度背后,其消费群体所代表的消费价值观。

1.消费社会学的范式转换

在对社会中消费现象的研究从传统的经济学范式向社会学范式的转型过程中,出现了诸多社会学学者提出的理论分析框架。凡勃伦的炫耀性消费[16]、鲍德里亚的符号消费[17]、布迪厄的品位区分[18]、鲍曼的消费社会等著名的理论[19],都为后期消费社会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消费社会学经过多年的发展,主要形成了三个板块—消费行为、消费生产与消费文化[20]。王宁在对消费社会学领域内占主导地位的工具主义范式和个体主义范式的反思中提出 “自目的性”和 “部落主义”范式的补充[21]。自目的性与部落主义在这里分别是指那些非工具性动机的消费行为(如积累运动技能)和强调“在一起”的情感部落中非理性化、工具化、个体化的群体消费行为。这一范式的补充很好地对应了后亚文化理论中新部落亚文化通过创意性的消费建构身份认同的理论视角[22],不仅如此,这样的理论视角也为亚文化消费娱乐活动中“体验至上”的消费实践提供了更好的解释框架[23]。

吴金海也从一个非常相似的角度出发,提出对于消费社会学“生产逻辑”的修正[24]。通过加入巴塔耶与莫斯对于“耗费”的理解[25][26],吴金海呼吁消费社会学提高对于嵌入实践概念的消费品使用实践和其所代表的社交性消费动机的关注。消费者在这里不再是被动的即时消费行为的载体,而是拥有自主性、道德感的消费品使用者。以上讨论为体育消费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分析视角。体育的消费作为参与型消费[27],与身体实践的关系是无法分离的。体育文化的消费实践是对于体育消费品的使用和体育社群的共同参与相互作用的结果。体育消费品既满足了休闲娱乐过程中享受与娱乐的需要,又存在拓宽了人们文化体验、为人们自我成长和自我表达提供路径,并且具有通过“礼物”的方式建立起与体育社群中他者的社交关系的功能[28]。

2.体育消费与新部落亚文化

不管用上文提及的新兴、小众、极限或者生活方式运动中哪一种概念,生活方式运动都面临如何定位自己与主流社会或者主流体育关系的问题。基于此,对于生活方式运动的分析框架更多是将这类运动文化视为亚文化。相对于伯明翰学派对于亚文化与主流文化“风格与抵抗”的分析框架[29],生活方式运动的研究者们认为应该重视后现代理论对于亚文化消费行为与身份认同的解释[30]。于是,后亚文化理论中对于“生活方式”和“新部落”两个概念的使用在理解消费实践方面起到至关重要的影响。“生活方式”的概念源于米尔斯对于伯明翰学派符号消费的质疑[31]。他认为生活方式作为亚文化概念的替代概念,可以更好地理解青年群体通过消费实践建构的身份认同和群体认同。不同于伯明翰学派眼中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的清晰边界和商业收编的视角,马格尔顿将马费索利的“新部落”概念应用到青年文化在后现代社会中的分析,并使用“亚文化部落”的概念来解释后现代性的亚文化群体。新部落亚文化的身份认同表现出的后现代社会中流动性、碎片化的特点以及消费行为,创造性地构建出与主流和商业边界模糊并以情感链接为基础的亚文化部落。在生活方式运动中,参与者们的身份认同与其运动装备的选择、消费和使用息息相关[32]。

吉登斯认为在现代化过程中,身体可以作为建构自我认同的一种脱离于传统意义系统的实践途径。然而在生活方式运动中,这种通过身体的建构并不止于“锻炼身体”这一层面。参与这类运动过程中刺激感带来的肾上腺素激增的感觉和“心流”(flow)体验等这类精神世界内在的享受[33],是参与者建构其运动消费行为独异性更重要的理由[34]。同时,其新部落亚文化群体的特征又使得参与动机中存在对于纯粹的自目的性参与动机(如对于自我技术的突破)以及对于小众群体发展的“贡献”精神的追求(如对于亚文化共同体发展在技术、文化甚至商业化方面的推动)[35]。不管是“自目的性消费”还是“社交性消费”,在现实中都是与具有工具理性的消费行为以混合的形式同时存在的。西方体育消费研究中也曾有学者提出对于体育消费过程中身体的建构是存在“身体的规训”和“运动快乐的享受”双重维度的[36]。陈晨在对国内青年体育消费群体的研究中也发现,青年群体体育消费的动机同时存在“自目的性”“辅助性”以及“工具性”三个不同类型[37]。所以,对于消费行为的实证研究中更为重要的是观察到底哪一种动机在消费行为决策中占领了主导地位。综上所述,本文认为引入自目的性消费和社交性消费的分析视角,可以为理解生活方式运动中消费实践提供一种多元视角的分析路径。

陆地冲浪(一种板类运动,个人通过在使用陆地冲浪板滑行的过程中做出包括转向、旋转、转体等不同技巧动作)和极限飞盘(运动规则与橄榄球相似,一般场上每个队伍有7名队员,靠跑动和相互传飞盘并跑动到得分区域接飞盘得分)分别代表了两种生活方式运动中的分类—从某项现有的运动中发展而来(陆地冲浪)以及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新的体育形式(极限飞盘)。虽然两项运动都具有生活方式运动亚文化谱系中共同的特点,但从它们各自的特征中仍能发现两种运动的文化中所代表的不同并且有时相对立的文化实践方式及其所代表的意义系统。一是对于主流的反抗。陆地冲浪更倾向于脱离主流体育形式,追求滑行带来的自由感和刺激感;
而极限飞盘则更倾向于对主流体育形式的修正[38],侧重于团队配合和攻防战略。二是消费的形式。陆地冲浪的消费行为主要通过购买陆地冲浪器材—陆地冲浪板上实现;
而极限飞盘的消费行为主要通过对于俱乐部的服务、体育场地的租赁而实现。三是体育运动实践形式。陆地冲浪是一个基于个体实践的体育项目,主动避免需要竞争的比赛形式,追求个体在滑板运动上的技术进步和对于自我的挑战;
而极限飞盘作为一个团队体育项目,更强调队伍之间非侵略性的竞技。

本研究使用滚雪球抽样的方式结合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的研究方法,对北京和上海两地的极限飞盘和陆地冲浪群体进行了调研。在调研过程中,笔者通过将专业运动场地、包括各类赛事、周末集体练习和大型体育线下活动等作为田野,对研究对象进行参与式观察。在访谈对象的选择上,本研究选取参与这两个亚文化社群中的包括场地运营方、俱乐部组织者、爱好者等不同身份的社群成员等人群。被调研的俱乐部中除了一个偏向纯竞技方向的女子飞盘俱乐部以外,其他飞盘俱乐部和陆地冲浪俱乐部最少的也有1500人,最多的俱乐部拥有将近5000名成员(截至2022年4月访谈日期),并且还在以加速增长的趋势扩张。除了两个女子俱乐部仅有女子参与者以外,根据负责人的介绍,所有包括陆地冲浪和极限飞盘俱乐部高于70%的参与者为20~35岁的女性。参与的活动中从几十个参与者到几百个参与者不等。深度访谈内容结合在田野中的观察,对研究对象的消费和参与动机、以运动器材和运动服务(陆地冲浪滑板、飞盘、场地)为基础的消费实践所代表的意义、社交行为、价值观等问题进行深入探析。

1.寻找意义感:生活方式体育亚文化消费实践参与动机

陆地冲浪和极限飞盘因为与20世纪60年代的亚文化和反文化运动关系密切,在其文化价值观中天然存在一种对于主流的反抗性。而生活方式领域内的研究认为这类运动群体在现今社会中表现出的反抗性不同于其起源时期,这种不同主要表现在从亚文化对于宏观政治向日常生活中微观政治诉求的转向[39]。在调研过程中,多个研究对象均表示参与这类体育运动社群是他们对于现今社会中意义感缺失的一种文化应对方式。“现在很多时候你没有办法通过工作来寻找自己的价值或者带来幸福感,于是只能通过兴趣爱好来填补这方面的精神上的空缺。”(女子陆地冲浪爱好者SFK02)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是,生活方式运动中的意义感的建构途径又跟其他的兴趣爱好或传统体育运动有什么不同呢?不同的研究对象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陆地冲浪)跟以前我接触过的所有的兴趣爱好(音乐、舞蹈、传统竞技体育爱好等)都不一样,非常自由,没有条条框框,没人会跟你说你应该怎么去做或做成什么样子。(陆地冲浪爱好者SFK01)

(极限飞盘)避免了一些身体接触,危险性降低,它的竞技性、拼技术这方面更纯粹一点,因为你不能利用身体优势了,肯定就是要拼技巧了,拼团队协作这些。(极限飞盘爱好者U05)

可见,对于这些生活方式运动的爱好者们来说,享受其在工作领域和传统体育运动中所被异化的身体的自由感和掌控感,达到一种“对日常生活暂时的逃离”[40]。在这里,不仅对于运动的体验构成了极限飞盘和陆地冲浪参与者体育消费实践的意义感,这类运动所带有的不同于传统体育的规则和运动特点,以及因此带来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快感同样重要。

2.“心流”:身体参与的消费实践

这种“体验至上”的亚文化实践虽然不能被传统的亚文化理论做出准确的解读,但是在心理学和体育学中却可以为这种结合身体感官的体育消费实践提供一些参考。很多生活方式运动的研究者都将一种极致的身心体验—“心流”(flow,又被称为“进入状态”in the zone)作为这类体育项目中身体实践的终极体验目标[41]。在对于心流的积极心理学研究中,研究者们发现虽然达到心流的实践方式可以非常广泛,但是想要达到这种对于身心有积极影响的状态需要三个条件[42]:一是清晰的目标。在这里,清晰的目标不可以是作为结果的目标,而应该是一种作为过程的目标(如投篮进入篮筐和骑行50公里的区别)。二是恰当的挑战。恰当的挑战意味着挑战的目标永远需要比自己的技术和能力稍微高一点但又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三是即时准确的反馈。即时准确的反馈意味着心流的体验者时刻在几乎下意识地决定下一个目标、动作或者反应是什么。达到心流体验的条件之本质其实就是体验者在实践过程中的自我成长。在生活方式运动的体验中,这种自我成长与技术的进步、对于运动器材的使用和对于身体感官的调用息息相关。

一个人开始接触运动,除非是跑的,跟器材无关的运动,他只要有接触到需要器材的运动,球类是占非常非常大的部分。不管大球小球还是什么球,人是比较容易掌握运动轨迹的。他们不太容易掌握飞盘这种器材的运动轨迹,而飞盘本身因为轨迹就跟球不一样。也就是说,从训练自己手眼协调也好、空间判断的能力也好,飞盘的确带给人们更多不一样的刺激,它的刺激是更多元的。(极限飞盘教练和推广者UE02)

这样多元的感官刺激既要求运动参与者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同时也造成运动参与者实践过程中不断地通过即时的反馈(接飞盘、抛飞盘、走位等过程)而在技术上得到提升。

这种心流体验的追求在陆地冲浪群体中同样非常明显。因为滑板需要参与者非常即时的反应,每一次加速、转弯、发力、甚至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力都会即时地反馈到参与者的身体感受上。陆地冲浪的过程中参与者不管是新手还是老玩家,虽然技术水平不尽相同,但都是在对自己的技术进行着挑战。如果在运动过程中失去对于身体动作的时刻关注,则可能会导致受伤。

(陆地冲浪)在滑得很开心的时候你可以忘记很多东西,只享受当时的那种速度感和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好像生活里面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先放一放。(陆地冲浪爱好者SFK04)

许多爱好者都表现出对于技术进步的追求。这种在具体的运动场域内追求心流体验的过程,很大程度上不仅不存在工具性地与他人区分的作用,甚至在对于自我的挑战过程中暂时达到“忘我”的状态。有研究者认为这种旁若无人 “像致幻版的享受感”,“可能是一个人类可以做到的最亲密的建构文化空间并赋予其意义的时刻”[43]。通过追求并体验这样的状态所建构出的意义感,可能也因此而更具有对于个体相对于一般性的体验更长久的影响。

1.体育设备与技能的礼物化

既然这种身体的实践最终的意义取向是自目的性的挑战自我,那么,这些运动亚文化部落的意义是什么呢?在一次陆冲社群的田野观察中,笔者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群体性消费中的社交含义。

通过朋友介绍,我来参加了一个在北京鸟巢附近运动广场的女子陆地冲浪活动。刚到的时候,朋友拉我去认识了一下这个活动的组织者。她是一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看起来非常阳光有活力的蒙古族女孩。我跟她说我自己会滑双翘滑板,但是陆冲其实基本没尝试过。我向她解释了我想要尝试一下与双翘滑板区别更大的“弹簧桥”(通过加装弹簧在连接木板和轮子之间的支架中使得滑手可以通过发力更快获得加速度的一种支架的设计方式)陆地冲浪板时,她立刻跟我说“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一块儿试试”。我刚想要随着她走的方向去取她想要借给我尝试的另一块陆地冲浪板的时候,“没事我这有两块,给他用我这块儿试吧”,旁边一个女孩马上喊道。于是,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了我的第一次弹簧桥陆地冲浪板滑行的尝试。大概也就滑出了不到50米的距离,我的余光发现一个女孩在我侧后方冲我滑了过来。“一看你就是滑双翘或者单板的,发力不太对”,一个看起来滑得很顺畅的女孩对我说道。于是,在接下来的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又一个跟我第一次见面的陆地冲浪俱乐部成员慷慨地向我传授陆地冲浪板中“冲浪派”的发力要领。(田野笔记,北京鸟巢体育广场,2022年6月)

这个故事中的最后一位陆冲社群成员后来成了我的访谈对象,当我跟她回忆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她说:“我希望在我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帮助别人,但我其实不是那种特别热情的人。我就是看你是不是真的想学这个东西,如果你是真的想学而不是只是想要去社交的话,我是会去教的。”后来在我问到她如何选择不同类型的陆地冲浪板的时候,才知道她有5块陆地冲浪板。第一块是一个国产的便宜一点的入门级陆地冲浪板(不到1000元),因为介绍她接触这个运动的朋友说让她先“试一试”,不要一上来就买太贵的进口板(根据不同的型号平均在1000~5000元之间)。她每次去参加社群活动都会多带两块板,因为“我刚开始的时候就是因为试了别人的板才慢慢找到适合自己的板型和设计,所以我也想这样让那些刚开始滑但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上这项运动的人也可以先试试不同的板型再去买,毕竟一块板挺贵的。我当然希望越来越多的人能喜欢上陆地冲浪,一个人可能只是多巴胺,大家在一起才有感觉”。

不难看出,在陆冲社群中主要包括两种“社交性消费”形式。通过分享自己的运动器材和对新手在运动技能上的指导。如果使用莫斯的“礼物”的视角来看的话,这样对于陆地冲浪板的社交性消费实践,与心流状态中的“无我”状态共同展开了消费品使用的时间维度的多样性。分享陆地冲浪板和传授技巧的礼物行为的回报,则更倾向于一种出于非功利性目的的对于兴趣爱好和亚文化部落体验的共享。

2.体育消费的社交化导向

从以上讨论可以看出在生活方式体育的亚文化部落消费实践中,其自目的性消费和社交性消费特征同时显著。一位研究对象这样形容在他眼中极限飞盘建立起社交链接的作用。

飞盘就是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你们两个连在一起……我们通常将飞盘的飞行路线叫“盘线”,是我们在讲技术和战术的时候经常用到的词。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线是需要通过合作和信任来建立的。你会好好丢给我,我也会好好丢给你;
你会好好接住我丢给你的盘,我也会好好接住你丢给我的盘,它无疑就是在连接两个人甚至两个以上的人。(飞盘早期参与者UE02)

技术讨论中所谓的飞盘的“线”,就是指飞盘在空中飞行的轨迹。对于飞盘飞行轨迹的判断需要抛、接双方共同判断。这样的判断不仅基于对抛盘动作和飞盘空中轨迹的观察,同样也需要出于双方对于对方的了解。而这位研究对象口中的“线”则将这样的运动行为更加社交化。通过这样社交性非常强的体育消费实践,参与者们很容易建立起情感的链接:

飞盘这个社群就是这点好,玩完之后一起去聚餐,参加比赛的时候一起坐飞机,一起住酒店,一起去场地,一起去夜店。飞盘还有个文化,一般大家都是这个样子,但是美国就不是这样,一般是你星期六去比赛,有时候去另外一个城市,晚上大家都会一起吃饭,然后就会去夜店,clubbing到大概两三点,第二天早上再一起去比赛。平时我们生活中最好的好朋友都是飞盘圈的,因为见的也多,所有生活都在一起。(女子飞盘俱乐部创始人U01)

(跟一起玩飞盘的朋友)就跟战友一样的感觉,一起训练、一起打比赛的时候,那个感情培养得真的不一样,可能甚至比同事之间的感情还要深,所以我觉得社交的这个属性在球队里面表现得是特别充分的。(上海飞盘俱乐部组织者UE05)

3.社交性消费的亚文化部落价值观

如何以体育亚文化部落的角度理解这些社交性消费行为呢?调研中因为考虑到这两项运动都在国内处于发展初期,但因为自媒体平台的流量助推而以惊人的速度快速发展,所以为了更好地了解这两项运动所代表的价值观和发展趋势,采用了很多早期的参与者和运动俱乐部的组织者。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些群体中同时也存在大量的基于“符号消费”的体验式玩家。威尔顿将生活方式运动的参与者类型分为体验参与者、“周末战士”和“硬核玩家”三种[44],以参与的强度和对亚文化部落的投入程度等方式将不同参与群体做出区分。在调研过程中,访谈对象也表示出了对于不同类型的参与者的划分。

陆地冲浪我觉得一般分为三类人:一类是真喜欢的,一类是板混,还有一类是“网红”。(陆冲爱好者SFK02)

通过更深入的探究,发现这位研究对象所指的三类分别代表了愿意以自目的性的动机投入大量金钱和时间到这项运动中的人。来参与主要是抱着社交性消费目的、并不追求太深入的运动技术进步的参与者和基于符号消费目的、想要将这些运动的潮流文化符号作为自己身份标签的自媒体用户。但是,仍然有大量第三类体验型的新手在参与过这些运动后转化为了前两类更为深入的参与者群体成员。在这些陆地冲浪和极限飞盘群体中,存在非常明显的对于主流竞技体育形式所带来的侵略性、对抗性、规则性等方面的抵触。取而代之的,是这些生活方式运动文化中的包容性、社群精神和共同的价值及情感认同。极限飞盘文化中存在一种指导性的“飞盘精神”:尊重规则、避免犯规和身体冲撞、公平竞争、态度积极及自我控制、充分沟通。在极限飞盘比赛中没有正式的裁判,只有一名“观察员”。如果出现疑似犯规或者身体冲撞,最终的判罚将由双方队员协商解决。这样包容的态度不仅为新手和更有经验的参与者之间,而且为队员和“对手”之间架起了情感链接的桥梁。所有研究对象在参与飞盘运动的动机中都会提到:

从第一次见到飞盘到现在有一段时间了,不止一年。在外面露营的时候有人在扔盘。但那个时候就只是扔两下,也感受不到它的乐趣,就觉得还挺无聊的,扔来扔去的。我们两个第一次正式接触飞盘是朋友的飞盘局,是在足球场进行的,比较正规的飞盘活动,会有比赛的形式,这个体验会比较好。像足球、篮球这种团体运动,其实对你的要求还挺高的,你至少要有一些技能才能跟大家一起玩。作为新手参加飞盘,可能技术上不太强,但是在场上跑一跑,好像也在参加健身。你可以清开这个场地,也算是给这个团队作出了一些贡献。它可以比较容易地感受到团队运动的这种快乐。因为它有一个飞盘精神存在,我接触下来会对这个运动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们都很包容,也比较会用飞盘精神去约束自己。有一个很明显的事情就是这个运动里没有垃圾话,这是我觉得非常友好的一件事情,如果你说垃圾话都是要扣精神分的。你有失误的时候,可能只有你的队友可以告诉你哪里有问题,但是你的对手还是以鼓励为主,不可能嘲笑或者怎么样。(飞盘俱乐部组织者UE04)

因为飞盘精神鼓励大家要熟知规则,要真诚沟通,要避免身体接触,同时也要享受比赛,所以在这样的飞盘精神的感召下,大家对于对手、对于自己的队友友好地在一起完成这个游戏的意念要大于我要竞技、超过你的意念。(飞盘俱乐部组织者UE01)

尽管可以发现在陆地冲浪群体内部同样存在相似的逻辑,但不同于陆冲,飞盘将亚文化部落社交性消费背后的亚文化部落价值观显性化。作为重要的建构飞盘亚文化身份认同的手段,飞盘精神为参与者之间的亚文化部落情感链接提供了哲学基础。飞盘精神之下的体育消费实践,则构成对于传统体育消费中强调功利性和竞技性的消费逻辑之反叛也因此更加清晰。但同时,这种亚文化部落价值观又是与传统的体育逻辑共存的。

我觉得这比较像是社群和竞技队的区别,因为现在大家开始玩的时候都会比较开心,但是真的进入竞技队伍,它其实不是一件一直开心的事情……竞技是竞技,玩竞技玩久了你考虑的可能就跟前面不同。刚开始玩飞盘只是为了开心,之后是为了交更多朋友,然后你就会觉得我需要更好,我需要能够扔很好的盘,再后来我需要比那个人强,再后来可能说我要跟我的队友一起变强,再后来可能就是我要赢一些比赛,再后面可能就是我不要赢这个比赛,我要通过这一个个比赛让自己更加进步,我自己的mental game(内心的比赛)、我自己的体能、我自己作为一个运动员的身体素质也越来越好,是慢慢慢慢往上的,现在社群是比较初期的、浮在表面的那种比较多。(女子飞盘俱乐部创始人U01)

青年群体在高度工具化、竞争化的工作领域中高度“内卷”的困境导致了青年意义感的匮乏和缺失[45],许多年轻人选择将意义建构的实践转移到了以文化休闲为主导的消费领域。本文对于时下在青年群体中广为流行的极限飞盘和陆地冲浪亚文化部落社群的调研发现,通过体育消费实践和社群的情感联结的主动建构,参与这些体育运动的亚文化社群创造出了给予他们自我提升、身份认同和归属感意义建构的工具和路径。在这类体育消费实践中,存在着明显的基于内在动机的自目的性消费和社交性消费行为取向。通过引入自目的性消费和体育社会学的视角,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在这种以身体感受为基础的内在惠益性消费动机。新兴体育消费者以提升技术和追求运动过程中的心流体验为目的,形成了一种以对于体育器材长时间“耗费”为特征的体育消费实践。同时,结合社交性消费和亚文化部落的理论分析框架,我们得以更深入地探析这样的消费实践背后的群体意义建构机制。对于极限飞盘和陆地冲浪的消费并不能单一使用“符号消费”框架理解其追求“差异化”为目的的消费行为。对于这类社群深度的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发现,这类亚文化部落社群的消费实践具有高度的主观能动性和反思性[46],极限飞盘和陆地冲浪的参与者们既表现出“生产性逻辑”消费中的“效率”与“竞争”,又兼具了与“生产性逻辑”相矛盾的“融合”与“分享”[47]。

王宁在对“自目的性消费”社会意义的讨论中认为[48],一个社会的长期主义视角下的创新性精神需要这种自目的性的超功利文化在社会中占据更主导的地位。因此,本文认为对于青年文化群体消费现象的自目的性消费和社交性消费分析,将提高我们对于青年消费文化中的主体性和其带来具有积极意义的社会融合、社会创新潜力的认识。这些新兴体育亚文化部落中的消费实践所体现出的价值观与奥运会近年来提出的“更团结”的体育精神更为契合,也为将来我国群众体育文化的发展提供一个可供借鉴的视角。不仅如此,这种新兴价值观在青年群体中的流行也必将进一步与主流消费价值观产生更为复杂的相互形塑的融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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