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龙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唐诗作为唐代文学的主要文学样式,在唐代绽放出了绚烂的色彩,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极大地丰富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晚唐涌现出了一批诗风独特、内容充实、展现自我特色的诗歌作品,代表性的诗人有司空图、韦庄、皮日休、陆龟蒙、杜荀鹤、于濆、邵谒、刘驾、曹邺等。在这些诗人中,于濆向来得到的关注不多,对于其人其诗的研究也相对薄弱。其实,于濆的诗歌在反映现实的深广度和尖锐性上更为突出,诗歌艺术别具一格,备矇瞍之采,很有深入研究的必要。
对于于濆的诗歌,《新唐书》和《宋史》的《艺文志》都有著录,皆为1卷。其诗歌今存45首,《全唐诗》卷五九九有收录,内容涉及田园、时风、怀古、战争、边事等,大都是反映现实之作,风格深刻犀利,对晚唐社会的矛盾和问题作了揭露和控诉。《唐代墓志汇编》会昌〇四一《韦敏妻李夫人墓志铭》下题“乡贡进士于濆撰”,可知于濆还有铭文1篇。《全唐文拾遗》卷三〇亦收录了此文(题作《唐故河中府永乐县丞韦府君妻陇西李夫人墓志铭》)。此外,宋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九亦载:“《于濆集》一卷。唐于濆子漪撰,咸通二年进士。”[1]只可惜没有流传下来。这说明,于濆除创作诗歌外,还写有散文等作品。
由于文献史料的缺失,关于于濆的具体生平事迹已不可考。现在已知他的一些生平仕履,散见于后代的一些史书、诗话当中。如《新唐书·宰相世系二下》“于氏”条曰:“濆,字子漪,泗州判官。
”[2]宋代计有功的《唐诗纪事》载:“濆,字子漪,咸通进士,终泗州判官。
”[3]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云:“濆,字子漪,咸通二年裴延鲁榜进士。患当时作诗者拘束声律而入轻浮,故作古风三十篇以矫弊俗,自号《逸诗》。今一卷传世。
”[4]458—459这些零散记载给我们透露了这些信息:于濆,字子漪,懿宗咸通二年(861年)中裴延鲁榜进士,当过泗州(今江苏泗县)判官。于濆主要生活在晚唐懿宗、僖宗年间。懿宗“骄奢无度,淫乐不悛,李氏之亡,于兹决矣”[5]。至僖宗时朝政更为衰朽,君主“昏庸相继,祸乱相仍”,统治阶级腐败堕落,骄奢淫逸,藩镇割据,互相倾轧,赋税沉重,阶级矛盾尖锐,朋党斗争严重。加之当时民族矛盾突出,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于濆诗歌深刻反映了社会的这一现实。
在诗歌创作上,于濆对当时文坛“嘲云戏月,刻翠粘红”(《唐才子传》)的绮靡柔弱诗风多有矫正,继承了《诗经》和汉乐府诗的现实主义传统,与杜甫、白居易针砭时弊、反映现实内容的诗歌一脉相承,对晚唐社会政治和民生疾苦等作了深刻揭露。在诗歌艺术上,于濆力主通过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来矫正当时浮艳藻饰的文风,以质朴无华的语言追慕汉魏古风,这在纠正当时诗坛柔弱矫饰的风气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评价于濆时就说:“患当时作诗者拘束声律而入轻浮,故作古风三十篇以矫弊 俗。”[4]459并进一步指 出:
于濆、邵谒、刘驾、曹邺等,能返棹下流,更唱瘖俗,置声禄于度外,患大雅之凌迟,使耳厌郑、卫,而忽洗云和;
心醉醇醲,而乍爽玄酒。所谓清清泠泠,愈病析酲,逃空虚者,闻人足音,不亦快哉 。[4]460
对于晚唐一些诗人在当时柔靡文风下卓然独立、保持质朴刚健风格的特点给予了积极评价,肯定了他们在唐诗发展史上的独特贡献。于濆是晚唐诗人中的杰出代表,其诗歌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
“意象”与诗歌意境和主旨密切相关,融入了诗人的主观情思,是诗人主观生命情调与客观自然物象相互交融的产物,也是诗歌之美和艺术生命力的重要体现,在诗歌创作中具有独特地位。
于濆诗歌意象丰富,饱含神韵,既有以描写自然界山川风物为主的自然意象,又有以描写社会生活和人类自身为主的社会意象,两类意象相互交融,共同营造了于濆诗歌的意象世界。如以描写自然意象为主的《野蚕》《长城》《巫山高》等,以描写社会意象为主的 《青楼曲》《田翁叹》《山村叟》《里中女》《越溪女》《赠太行开路者》《秦富人》等。这些意象的选择别有新意,都是诗人热切关注现实、同情下层百姓苦难的反映,且都不是独立的,而是与诗歌表现的主题思想有效融合在一起,凸显诗歌主旨。如《经馆娃宫》:
馆娃宫畔顾,国变生娇妒。勾践胆未尝,夫差心已误。吴亡甘已矣,越胜今何处。当时二国君,一种江边墓。[6]6929
馆娃宫是春秋时吴国苑囿,相传是吴王夫差为美人西施而建,其中还建有西施室,传为吴王囚禁越王勾践、大臣范蠡之处。诗中以“馆娃宫”这一意象为核心,使事用典,借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的故事,写历史的沧桑巨变,表达诗人对晚唐社会衰朽的忧虑和君主不能励精图治的感伤,反映出诗人深切的忧国忧民之情。
在诗歌意象之外,于濆诗歌的构思也很巧妙,往往能够令人耳目一新。如要表达人生哲思的《村居晏起》:
村舍少闲事,日高犹闭关。起来花满地,戴胜鸣桑间。居安即永业,何者为故山。朱门与蓬户,六十头尽斑。[6]6929
诗中看似抒写的是一种闲适满足的生活状态,实际上是要表达对人生的哲思,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在时光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终归都要老去。诗人以村居晚起切入,这与人们平时所理解的农夫早起劳作的惯常思维相异。接着又写了日、花和戴胜(一种鸟)几种反映乡间宁静优美景象的事物,以表达安居之乐。随即,诗人发出“故山”之思,通过“朱门”与“蓬户”的比照,表达了人生感喟。
《马嵬驿》也是一首在构思上别开生面的诗歌。历来以李隆基和杨贵妃爱情故事为主题创作的诗歌很多,如白居易的《长恨歌》、李商隐的《马嵬》等,在艺术上都已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于濆不落前人窠臼,独出心裁,仍以“马嵬驿”为题进行创作。其诗云:
常经马嵬驿,见说坡前客。一从屠贵妃,生女愁倾国。是日芙蓉花,不如秋草色。当时嫁匹夫,不妨得头白。[6]6925
诗人将杨贵妃作为一个悲剧人物形象加以塑造,并以“生女愁倾国”这种反常的心理描写和被赐死时“不如秋草色”的惨状,来突出贵妃的悲剧命运,从情感上给人以强烈的震憾,回味无穷,也能给人以警示,收到了很好的表达效果。
另外,《塞下曲》《戍卒伤春》《苦辛吟》等诗歌,在构思上也很有特色。
于濆诗歌具有极强的概括性,通过敏锐的观察,借助典型环境、事件和人物聚焦诗歌主题,表达诗人对社会、人生的思考,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极具感染力。如《山村叟》:
古凿岩居人,一廛称有产。虽沾巾覆形,不及贵门犬。驱牛耕白石,课女经黄茧。岁暮霜霰浓,画楼人饱暖。[6]6928
诗人以“山村叟”为描写对象,通过他的住所、和“贵门”的对比,以及驱牛耕种贫瘠的白石土地,教女儿整理蚕丝以备用的典型事件,突出反映了山村叟勤劳、艰辛的生活。尾联以“画楼人饱暖”为映衬,与山村叟在寒风凄凄、霜雪凛冽的岁暮艰难生活的境遇形成鲜明对比,表达了诗人对底层人民生活艰辛的同情和对上层贵族奢费糜烂生活的批判。类似的诗歌还有《秦富人》《富农诗》《田翁叹》等。
再如《子从军》:
男作乡中丁,女作乡男妇。南村与北里,日日见父母。岂似从军儿,一去便白首。何当铸剑戟,尽得丁男力。[6]6930
唐代描写战争和边塞军旅生活的诗歌特别丰富,形成了鲜明的创作特色。于濆在继承前代诗人创作传统的基础上,独出心裁,在战争诗中融入了诸多生活细节,丰富了诗歌内容。本诗选取“子从军”这一生活断面,通过对一般男女在乡间生活、经常与父母相见的温馨场景与离家从军的男儿相对比的描写,表达了诗人对战争给百姓生活和心灵造成巨大创伤的悲慨,以及对和平安宁生活的渴望。“一去便白首”一句,直击心扉,令人无限唏嘘。诗中产生的情感共鸣,更是令人久久难忘。至此,诗境、诗情与诗人选取的人物和事件融为一体。这都缘于诗人善于抓取典型事件和人物,取得了良好的表达效果。
其他诗歌,如《戍卒伤春》《思归引》《赠太行开路者》《越溪女》《宫怨》等,也是其中的代表。
于濆诗歌善用历史人物和故实来表达思想情感,内涵丰富,读来令人感慨无限。历史人物和故实具有浓缩性,能够在有限的字句中,包含丰富的、多层次的内容。如《金谷感怀》:
黄金骄石崇,与晋争国力。更欲住人间,一日买不得。行为忠信主,身是文章宅。四者俱不闻,空传堕楼客。[6]6929
金谷园是西晋石崇的别墅园林,有金谷文人雅集的美谈,最著名的就是石崇在《金谷诗序》中提到的“二十四友”。唐诗中有许多诗歌就是围绕“金谷”故事展开的,如晚唐诗人曹松的《金谷园》、邵谒的《金谷园怀古》等。于濆此诗是用石崇与孙秀、王恺争为富贵侈靡,富可敌国,最终导致毁灭的故事,批判晚唐官宦相互争斗、权贵豪门行为卑劣,致使国力衰败的现实。
再如《感怀》一首:
采薇易为山,何必登首阳。濯缨易为水,何必泛沧浪。贵崇已难慕,谄笑何所长。东唐桂欲空,犹有收萤光。[6]6929
诗中用先秦时期隐士伯夷和叔齐的故事以自况,表达自己操守高洁的品行,同时借魏晋时期车胤“囊萤夜读,勤奋苦学”的故事自励。又如《长城》:
秦皇岂无德,蒙氏非不武。岂将版筑功,万里遮胡虏?团沙世所难,作垒明知苦。死者倍堪伤,僵尸犹抱杵。十年居上郡,四海谁为主?纵使骨为尘,冤名不入土。[6]6927
全诗以秦朝名将蒙恬修筑长城事为叙述对象,抒发了作者对蒙恬事功的肯定和敬仰,讽刺了晚唐统治者的昏庸无道。另如,《塞下曲》中“卫霍待富贵,岂能无乾坤”句,用汉代名将卫青、霍去病借指晚唐守边大将,对他们不能建功边陲、守护边疆进行了鞭挞和嘲讽。《拟古意》中“翻惭效颦者,却笑从人迟”句,用“东施效颦”的故实暗讽才能本领不如自己的人,内容凝练简洁,与诗意前后呼应,十分自然。其他诗歌,也有类似的表达。《里中女》:“徒惜越娃貌,亦蕴韩娥音……岂知赵飞燕,满髻钗黄金。
”[6]6927《秦原览古》:“汉祖竟为龙,赵高徒指鹿。
”[6]6926《巫山高》:“宋玉恃才者,凭虚构高唐。自垂文赋名,荒淫归楚襄。
”[6]6930《经馆娃宫》:“勾践胆未尝,夫差心已误。”[6]6929这些诗句,也是化用历史人物和故实的典范。
总之,于濆诗歌常在化用历史人物和故实中寄托理想和抱负,抨击黑暗现实,抒发强烈的爱憎感情。
对比是于濆诗中运用得最为普遍的艺术手法,这与于濆关注现实社会和民生疾苦有关。其诗对贫富悬殊的关注,对上层社会穷奢极欲的深刻批判,具有鲜明的思想品格。《古宴曲》就是这样的作品。
雉扇合蓬莱,朝车回紫陌。重门集嘶马,言宴金张宅。燕娥奉卮酒,低鬟若无力。十户手胼胝,凤凰钗一只。高楼齐下视,日照罗衣色。笑指负薪人, 不信生中国。[6]6926
朝中百官退朝回来,参加富豪贵族的宴请聚餐,席上又有美女侍奉作陪,欢喜热闹。然而,下层百姓的生活却异常艰难,十户人家一年到头的收入只抵得上富豪贵族人家女子头上的一只凤凰钗。衣着华丽、酒足饭饱、奢靡无度的富豪贵族从高楼向下望,竟然不相信肩挑薪柴、以卖薪柴为生的百姓也是生活在长安的人。本诗语言质朴,对比鲜明,既有讽刺,又饱含辛酸。于濆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写下了当时社会贫富悬殊的社会现实,控诉了达官富豪的冷漠和无情。
再看《织素谣》中对贫女与歌妓生活对比的叙写:
贫女苦筋力,缫丝夜夜织。万梭为一素,世重韩娥色。五侯初买笑,建章方落籍。一曲古凉州,六亲长血食。劝尔画长眉,学歌饱亲戚。[6]6930
贫家女子日夜操劳纺织,在获取生活资料上还不如歌妓的一曲古凉州。两相对比,反映出社会上对劳动的贱视和价值观的扭曲,以及对享乐之风的助长。另,在《苦辛吟》《里中女》《拟古讽》等诗作中,于濆也运用对比的手法,将贫富悬殊和上层统治阶级与下层百姓不同的生活处境刻画了出来。
烘托作为一种渲染气氛、凸显形象的手法,在于濆诗中也有较为广泛的运用。如《陇头水》:
行人何彷徨,陇头水呜咽。寒沙战鬼愁,白骨风霜切。薄日朦胧秋,怨气阴云结。杀成边将名,名著生灵灭。[6]6932
诗中以行人彷徨、陇头水呜咽,以及寒沙、风霜、薄日、阴云来烘托边塞战场的凄凉惨淡的气氛。《早发》以“绿野含曙光,东北云如茜。栖鸦林际起,落月水中见”来烘托诗人晨起登上旅途时的无奈和忧伤感慨。《旅馆秋思》为表达游子的乡关之思,则用深秋独有之景象“寒蝶恋衰草”和“南枝朝宿禽”来烘托远在异乡游子的悲苦之情。
总之,对比和烘托手法的运用,使于濆诗歌的内涵和意境更为丰富,主题越发鲜明,情感更为动人。
考察于濆仅存的40多首诗歌,语言上质朴无华、锋利尖刻又时有警策是其诗歌表现出的鲜明艺术特色。于濆诗歌语言没有华丽的藻饰和专门雕镂的痕迹,在朴素中显奇崛,冷峻中蕴含真情,以质朴锋利为特色,令人回味无穷。
在诗歌创作上,晚唐不少诗人以宗法前人为能事,而缺少独创性,如邵谒之师法孟郊,李洞之仿效贾岛等,都跳不出前人之藩篱;
还有一些诗人作诗喜欢雕章琢句,追求华媚艳丽的风格,如韩偓等。于濆则不同时俗,“患当时作诗者拘束声律而入轻浮”(辛文房《唐才子传》),以“矫弊俗”为己任,在诗歌语言艺术上坚持“不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形成了真率自然、浅切平易的的语言风格。
整体而言,于濆诗歌最鲜明的特征是语言朴素,几乎达到了不加修饰的程度,与中唐时期元白诗派“重写实,尚通俗”的诗风一脉相承,如《村居晏起》《子从军》《古别离》等。同时又有新的特点,就是多用典故和故实,使语言在通俗中具有古直悲凉之气。在风格上与汉魏乐府古诗更为接近,语言侧重于在叙事中表达情感,有“古直”的特质,但又在乐府古诗的基础上有所发展,这主要表现在于濆诗歌的语言在古朴质直中充满激愤和锋芒,带有冷峻的思考,具有晚唐时代的烙印。如“战鼓声未齐,乌鸢已相贺”(《戍卒伤春》)、“雄风卷昏雾,干戈满楼船”(《南越谣》)、“如何幽并儿,一箭取功勋”(《述己叹》)、“杀成边将名,名著生灵灭”(《陇头水》)、“虽沾巾覆形,不及贵门犬”(《山村叟》)等,感情激愤,用语锋利。于濆诗歌的这一语言特色,在晚唐诗坛上独树一帜,对当时一些诗人追慕奇艳辞藻、风格华靡、刻意模仿前人的创作风尚有所回击,这在晚唐国家衰败的情况下,是诗歌创作中的一股清流,是对诗歌反映现实、表达真挚情感的一种重塑,在晚唐诗坛上具有重要意义。
当然,在语言艺术上,于濆诗歌也有其局限性,如某些作品过分强调质朴而缺乏音乐性和意蕴美,艺术感染力不强等,但这并不影响于濆诗歌在语言艺术上的独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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