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仙
院外的一棵桂树蕾已饱胀得吹弹即破,夏天还在装糊涂,不肯抽出尾巴。开学已经一周了,骑在车上,呼在耳边的风还那么火。四岁的女儿晴天在车后座跟雀儿一样话多。我又要把她送到她外婆家,一到开学,我的白天只属于我的三十多个学生。我的家乡属江南丘陵地貌,村里的一所完小在小山冈上,去学校的路扭着腰身跑过我妈家门前。
晴天两个月就由外婆带了,这么小的晴天如何与外婆一起度过一个个漫长的白天,我不得知,晴天自然也不记得。但四五岁的时光,晴天却记忆深深,常常讲故事一样把她一日中的“大事”讲给我听。外婆也“回放”,于是,我就也如亲眼所见了一般。
晴天在我自行车后架上,看到的东西她都有很多的“为什么”,我就不厌其烦地答。就在一问一答间,外婆家到了。外婆常常算好了似的,我车刚停稳,她的一桶衣都洗好了,正好爬上小河沟的坡顶,上了门前水泥路。外婆忙不迭地放下桶,像几年没见面似的说:“呵呀!我小米来了。”外婆每一道纹路里都盛满了慈祥。晴天的“幼儿园”生活就在与我“再见”后开始了。
外婆收拾楼上楼下,晴天必定拿个小抹布学着外婆一抹一擦,写字台,小椅子,楼梯扶手,她都要擦,绝不厚此薄彼。其实,多数时候,外婆都后来偷偷加工过的,晴天“劳动的地方”才会纤尘不染。但,晴天不知道。晴天有时会告诉大舅,你房里茶几是我擦的,灰真多。大舅会夸张地对晴天扬眉,跷大拇指以示感谢,再真诚地夸赞句把。晴天就会雀跃得冲天辫上下腾跃。
外婆的菜园里有干不完的活儿,不是浇肥就是锄草,要不就是挖地,一年四季园里绿肥红瘦,实在繁华。晴天是外婆唯一的小朋友,却满园子喧闹。当然多数都是晴天在捣蛋。外婆在河沟下游舀水兑肥,晴天也用一个外婆舀猪食的长把儿瓢往桶里舀水,泼泼洒洒,进桶里常常只有蛤蟆喝的几口。外婆不恼,总是满眼笑意地“骂”:“什么人嘛?”
晴天就咯咯地笑:“婆婆的小宝贝。”
外婆会补一句:“小害哦。”
外婆颤颤悠悠地担满满一担肥水,晴天总是和看不见的赛手赛跑似的,在前面飞跑,有时,会猛的有一畦碧绿的菜挡在窄窄的沟垄前,晴天刹不住车,就在菜畦上跑过,常踩得菜苗断枝破叶。外婆放稳水桶会一迭连声吼,眼里閃着笑:
“哪哪,看看,我说是小害吧!”
晴天看着被自己摧毁的菜苗,一点没有负疚感地用小瓢浇肥补偿,学外婆“整地”。外婆很少制止,由着晴天用小栽锄这里挖挖,那里撅撅。很多时候,撅掉了席地而坐的韭菜,挖掉了才展蒲扇叶的南瓜。还挖出了蹦跶得老高的蚯蚓,有时还有胖胖的白蚁。地下住着许多邻居,晴天觉得不可思议。
外婆浇好肥,又在拔苋菜里的杂草和马齿苋。晴天自然也拔,不过,晴天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苋菜被拔了,草也被带起来了,马齿苋很脆,都被扯断了。外婆说晴天是“鬼子进村”。晴天就问什么是鬼子进村。外婆说就鬼子来中国,烧杀抢,什么坏事都干。晴天听得眉头皱得紧紧的,手托着被太阳晒得像海棠花一样的脸,看着外婆。紫嘟嘟的茄子,青鼓鼓的辣椒也在垂头听着。
菜园里四季都热闹。晴天几乎会说出园里所有菜的名字,外婆说“我小米真用心”,当老师的外公说“我小米真了不起”。这“用心”和“了不起”,把晴天喂得像阳光那么自信与明朗。
祖孙俩虽然一天中在菜园里待的时间不少,但是,大太阳外婆是不让孩子到外面晒的。这时,俩人在房间里,或者树荫下,看外公带回来的《三毛流浪记》。这本没有文字,但胜似长篇小说的漫画,晴天不知看了多少遍,以至于看着图都能和外婆一起把故事说个梗概了。
漫画看得不想看了,晴天会用一个写字板涂鸦。写字板长得有趣,两个小耳朵相当于两块橡皮。画满了,把两只耳朵往中间一拢,画板上就一点痕迹没有了。外婆和院子里树、鸡鸭猫狗,甚至虫子,都是晴天的模特。她不厌其烦地画,外婆看不懂,就一样一样问,晴天就认认真真地连说带比画,一幅幅画,几乎就是一个个幻想故事。晴天常说,自己写文章想象力丰富,是外婆培养的。
外婆门前有条四季长流的小河。外婆把河湾里淘得没有一点腐草垃圾,河水总是清亮亮的。河边两棵大垂柳,遮得洗衣的地方大上午都晒不到太阳,丝丝缕缕的柳枝,垂成柔软的绿伞,好看又干净。河里有米虾,洗碗痞,刺不撸,还有躲在洞里的黄鳝、石蟹和蛇。藏在水草里的鲫鱼,它们胆儿小,只偶尔露个影儿。
米虾、洗碗痞虽小得不起眼,可相当胆大,只要有人洗衣洗菜就成群结队地在洗衣位边穿梭,有时谁洗鸡鸭鱼肉,它们就强盗样,抢走一些碎肉或丁点儿内脏。外婆剪下的鸡屁股、鸭屁股,抠下来的鱼鳃,点点碎肉皮,都是好诱饵,这些丢塑料篮里,将篮子静置水中。只要看准结队的鱼进篮子抢食,眼疾手快地猛然提起篮子,就会有鱼虾在篮里欢蹦乱跳。这时晴天也欢实地大呼小叫。外婆赶紧协助晴天小心翼翼地把战利品倒进脸盆里,鱼虾在盆里就游得摇头摆尾。尽管长长的河换成了巴掌大的盆,晴天常常能看半天。
这些鱼土里吧唧,大人没谁稀罕,但晴天喜欢它们游来游去的活泼样。这山河里的土包子,晴天吃的,它们都吃。一个罐头瓶就是它们的新家。晴天不仅自己看鱼,还喊大舅小舅看,拉外公看,扯妈妈看,仿佛她的罐头瓶是水族馆。晴天发现从瓶口往里看,鱼虾和从河沟里捞来时一样大,可是隔着玻璃瓶身子看,它立即长大了好几倍。晴天坐小椅上,一会儿伸长脖子朝瓶口看,一会儿缩回脖子透过瓶身看,她觉得很有趣,又不知道原因。就问外婆,外婆说因为是玻璃瓶的缘故,晴天不懂。她的热闹的小嘴就缠着问每个回来的人。
外公只要不在外吃饭,总第一个回来,她问外公,外公说是光的折射的缘故。他问两个舅舅,他们说是玻璃起了放大镜的作用。晴天一脸茫然。第二天放学,大舅给她带回来了个小放大镜,圆圆的脸,还有一个长柄。晴天学大舅的样子照鱼,又从瓶口看,突然说:“放大镜就是把东西变大了。”她每天拿着放大镜照桌子,照椅子,照小猫,照小鸡,也照外婆。那些瞬间变大的东西和人,无论是呆若木鸡的,还是动如脱兔的,让他们大,都由这面镜子掌控,晴天玩得眼里波光闪闪。
每年春三月,外婆家的母鸡就又要孵小鸡了。外婆的一只老母鸡孵小鸡,让晴天看到了“鸡蛋从里面打破是生命”的神奇,还了解到什么是“娇儿不孝,盈田出瘪稻”。
大黄鸡抱窝后有些日子了,一天,晴天老听到母鸡在操蛋,弄得“呱啦呱啦”响。晴天趁母鸡吃食时跑去看。有两只蛋,溜光褐红的蛋壳,顶端裂出横七竖八的碎纹,像久不下雨的外婆门前的土地。蛋壳里还啄啄有声,晴天慌里慌张地拿出来给外婆看。外婆忙不迭地接过,又放进“产房”里,告诉晴天,里面小鸡马上要出了。晴天看外婆走了,又看鸡蛋,晴天觉得这比看玻璃瓶里会变大变小的洗碗痞米虾还有趣。裂纹越来越大,然后碎了点蛋壳片,有小尖嘴啄破蛋衣。晴天常吃蘿卜蛋,也会剥萝卜蛋,所以,对于鸡蛋的构造,她是再清楚不过了。被啄破的蛋衣洞里露出尖尖黄黄的小嘴,笃笃声阵阵。晴天太着急了,伸出小手要帮忙了,自己多会剥蛋哪,这小嘴力气那么小,该啄多久啊!可是,赶来的外婆捉住了晴天的小手儿。指着正在努力打破壳的准小鸡说:“不能剥呢!只有它自己出来才能活呢。瓜熟蒂落呦!”
“什么是瓜熟蒂落啊,婆婆?”晴天的“为什么”就是多。
“看南瓜呀,黄瓜呀,豆角呀,老透了,自己就从藤上掉下来了。小鸡也一样哦。”
其实晴天还是无法把瓜熟蒂落和鸡扯上关系。但她只要明白她剥出来的鸡活不了,就只看着小鸡自己奋斗了。说话间,小鸡壳已被小鸡的翅膀撑碎得差不多了。晴天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看。蛋壳里的小鸡叽叽地拼搏,晴天被这奇迹惊得目瞪口呆:小鸡的大半个身子出来了,它伸长脖子,张开湿漉漉的翅膀,扑腾几下,细细的小腿使劲一蹬,蛋壳晃荡几下,小鸡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世上!小鸡就像没长几根毛似的,又像刚洗过澡样,不好看。
但是,晴天好喜欢它,觉得它太厉害了,自己把自己给生出来了!
晴天老是跑去看小鸡。可是每次去看,母鸡总抬高脖子,瞪着圆眼,急促地咯咯叫,叫得很不友好,仿佛不认识晴天一样。
外婆听到鸡的叫声,就快步过来牵走晴天,说老母鸡护犊子,会啄人,啄瞎了眼睛可不是闹着玩的。
晴天不知道什么是护犊子,就问外婆,外婆说,就是你妈你爸对你好的意思。晴天就说,那也不对,应该是外婆护犊子,因为晴天最喜欢的人是外婆,外婆也最疼晴天。外婆就说:“小八怪。”晴天有点失落地问外婆,怎么让老母鸡不护犊子。外婆刮刮晴天的小鼻子:“你经常喂母鸡小鸡吃食,母鸡就相信你是好人了。”
晴天就常常喂母鸡和小鸡吃芝麻,母鸡也就不戒备晴天了。这样晴天的乐趣又多了无数。晴天和外婆一样更忙了。小鸡吃米,喝水,外婆忙,她也忙,还老把那毛茸茸的温暖的小鸡崽捧手里。小鸡在晴天一只手里吃另外一只小掌心里的米,啄得晴天小手心痒痒的。外婆每次都笑盈盈地,说晴天小手聪明,不捏小鸡,小鸡怪舒服。晴天就格外觉得自己比鸡妈妈还责任重大。
有一天,太阳格外温暖,照得晒床上亮堂堂的。新树叶子还没长大,但绿得比老树叶莹亮。外婆让小鸡在大茶叶烘做的“围墙”里吃喝,晒太阳。晴天看到挤来拥去的鸡群里有只小黑鸡,它的一只眼睛总是闭的,一只乌眼溜溜的,它刚准备试探着吃粒米,就被有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的黄鸡、花鸡、白鸡给吃了。晴天指给外婆看,外婆说:“哎哟!可怜!这是一只瞎子鸡呢!”遂把它捉到手里,给它开小灶。
小黑鸡着实可怜,不仅眼瞎一只,还背心上没有毛,青色的皮裸露着,可能它不好看,也可能它抢不过别的鸡,所以,老被其他鸡欺负。常常被挤得东倒西歪,吃不到米,还被啄,老是叽叽哭叫。
晴天问外婆它怎么瞎眼了,外婆说可能“胎里坏”,晴天问什么是胎里坏,外婆说就是在鸡蛋里长的时候就坏了。晴天又问,那我吃的蛋里没有鸡呀。外婆说那是还没有变成鸡。晴天晶亮亮的眼里水波闪闪。晴天就把瞎子鸡单独喂。
瞎子鸡吃了不少晴天饭碗里拨下的饭,它越来越黏糊晴天,听到她声音,就偏着脑袋,拖腔拖调地唱着跟前跟后。它长得穿“马甲”了。虽然一只眼睛行走大埂,树底,草丛,但养得脸子鸡冠通红,它的伙伴们也因瞎子鸡有晴天这靠山而不再欺负它,瞎子鸡身残志坚,不卑不亢,让亮子鸡们不敢小觑于它。反正它和大伙儿一样玩耍,觅食,快乐得很。独眼鸡和它的兄弟姐妹一样伙食标准与餐顿吃稻了。
小鸡长到半来斤时,刺槐花开了。一串一串,乳白色的,挤满枝头。外婆门前三棵大刺槐,波浪一样,甜甜的香味,引得胖胖的蜂子嘤嘤嗡嗡,蝴蝶也飞来飞去,有的蝴蝶和槐花的颜色差不多,落在花间,不是晴天眼尖,都不容易发现呢。
这时,天就格外暖了,穿单衣薄衫了。穿了单衣薄衫的晴天格外玩不累。菜园里的菜瓜、香瓜,晴天早尝鲜了。槐花像雨一样纷纷扬扬落了后,刺槐叶就成双成对在长长的叶柄儿上长茂了。外婆门前的大水衫也浓密了叶子了。大水杉比楼房还高。门前的一丛桂竹不知什么时候,笋都长成了新竹子,都光秃着枝条,还没来得及长新叶呢。
刚从土里爬出来的蝉,身体还是淡绿色,蝉蜕还在树枝上摇曳,居然也会“知知”唱得响亮了。晴天整天仰着脑袋在树上找,可那些聪明的小虫,老是趴在高高的水杉树上。刺槐树上也有,尽管趴得矮,但也不敢抓,刺槐上的刺戳手比鸡妈妈啄人还痛呢。
一天,晴天睡午觉醒来,外婆说带她捉知了。晴天刚醒,力气还没上来,恹恹地。就臭着脸坐在门口,看外婆拿一根长桂竹竿子,一端穿过剪了瓶口的可乐瓶,瓶身连同瓶屁股深深地,听到知了在哪棵树上唱,就悄悄靠近树,举起“捕知了器”,将瓶口快速按住知了,知了就在瓶里慌慌地扑腾惊叫了。然后,外婆把知了倒在手心里,捉住,掐掉翅膀尖,用长长的做鞋的白线拴住一侧翅膀。让晴天抓紧线玩,晴天的脸不臭了,笑得花枝乱颤。知了作势腾飞,怎么飞也飞不远。知了在晴天的记忆里尤其深,到现在,她暑假回家,还用外婆的法子捉知了。看她捉知了,仿佛晴天的童年又穿越回来了。
知了叫得欢的时节,栀子花开了,硕大,有晴天吃饭的碗大,香得好闻。外婆喜欢在发夹上别枝洁白的栀子花,隔壁小文奶奶也爱戴栀子花,晴天的冲天辫上也要外婆给戴一朵。常在镜子前照啊照的,晴天很高兴。
栀子花开时,吃粽子。外婆会包粽子,三只角很玲珑,有红枣红豆,还有肉,晴天爱吃,大舅小舅也爱吃,外公最怂,一个都吃不下。外婆边包粽子边说粽子、端午和屈原。外婆说外公知道得多,她是听外公说给小时候的妈妈、舅舅听时,听到的。晴天从外婆嘴里听出屈原这个人很好,许多和外公外婆一样的人喜欢他。也有许多当大官的不喜欢他,所以,他跳进汨罗江了。人们找不到屈原,怕鱼虾吃他,就裹了许多粽子扔到江里,好让鱼虾吃粽子不吃屈原。晴天不明白,干吗要跳江,跳江后屈原又去哪里了?鱼虾肯定爱吃粽子,粽子多香,糯糯的。
粽子香还在晴天的舌尖萦绕,晴天就吃青豌豆蚕豆了。再收大南瓜大冬瓜了。然后,外婆就秧大蒜了。外婆的苗床整得平整,掏了条条密密的小细沟。晴天的小栽锄也在乱挖一气。外婆又重新整好,就往小沟里排大蒜种子。晴天自然也排的,可是,她的种子老站不稳,晴天不管,躺就躺着吧,像白菜种子一样,撒到土里就长啊。外婆检查晴天的帮忙,就说:“这小害,种子都屁股朝上,长什么呢?”然后就教晴天,晴天咯咯笑着,就学外婆把种倒了的再翻过来。
大蒜容易出苗,晴天忽然有天就发现大蒜畦里都钻出了白生生胖乎乎的白芽头,像无数的茅草根精神抖擞地立正着。然后,晴天再有日注意到,就是绿油油的一片了。阳光下溢出浓烈的蒜香,晴天伸手就拔。外婆接过,又说:“这小害,等不到红锅焅旱菜,还长呢。”
晴天就问:“什么是等不到红锅焅旱菜?”
外婆想想说:“就是桃儿还豌豆大,晴天就摘嘴里吃。”
晴天就抗议:“没有没有,小米都吃大红桃的。”
外婆就说:“下面条吃,就把这做香料了呵。”晴天当然高兴。
大蒜可劲地长,秋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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