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早年在乡下,乡人们在路上遇见,开口问候的第一句话就是“吃了么”。那时候日子清寒,吃饭是头等大事,问候里有一种关切之情。
乡人们吃饭,还喜欢碰头一起吃。我那个村子里的人吃饭,乡人们捧着饭碗,聚集在村口黄葛树下,一边哧溜哧溜地吃着碗里的食物,一边闲聊着村里桑麻事,亲热的乡民们还彼此打量着碗里食物,有时还相互往碗里夹菜。在一碗饭的时间里,村情得以知晓,乡情得以聚拢。
两个人在烟火漫漫的日子里吃着共同的饭菜,食物对人的灌溉,或许能够融合改变彼此的面相。爸爸75岁生日那年,和妈妈去老街相馆里照了合影。照片上,妈妈眼帘下垂,爸爸也如是;
爸爸眉毛紧锁,妈妈也如是。爸爸和妈妈,连鼻翼两旁的法令紋脉络也是相像的。我很少看到爸爸笑,妈妈也是,他们一辈子都有着无法解脱的忧郁心事。
爸爸50岁那年,妈妈42岁那年,失去了我19岁的哥哥。
有一年春节,妈妈照常做了丰盛的家常菜,城市灯火里飘着万家团圆的饭菜香。等到一家人吃团年饭时,妈妈突然挥舞着锅铲说,快,喊你哥哥回家吃饭。一家人顿时就傻了。那顿年饭,妈妈一直凝视着一家人吃饭,目光沉沉,我们知道,妈妈心里在念想什么。那年城市还没禁放鞭炮与烟花,我和爸爸在阳台上燃放了烟花,哧哧哧上蹿的烟火升腾到天空,城市在这呛鼻烟火味里迎来了新年。妈妈做了汤圆,依然多盛了一碗,那是给哥哥的,大年第一天,也是我哥哥的生日。
每年清明,妈妈也是在家里摆上饭菜碗筷,双手作揖,嘴里喃喃,妈妈呼唤的,是逝去祖宗亲人们的名字,呼唤他们回来吃上一顿饭。每逢那样的日子,妈妈眼神发亮,鼻翼翕动,她似乎在空气里嗅到了与平常不同的气味。
前年秋天,爸爸毫无征兆地突发疾病离开人世。妈妈说,总觉得老屋子里有风吹来吹去。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了58年。58年里,爸爸吃妈妈为家里做的饭,应该有上万顿。爸爸没了以后的日子,妈妈很少上桌子吃饭了,她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在拔了8颗大牙的嘴里,缓缓吞咽着饭菜。这和妈妈当年在乡下时的习惯是一样的,她为全家人做了饭菜,自己就一个人坐在柴火灶前的小板凳上,随随便便扒拉几下就算是一顿饭了。妈妈由此落下了胃病。
妈妈做的饭菜,爸爸爱吃。爸爸当年还在县城机关工作时,周末回家还要做农活。我记得那是一个春上,布谷鸟在林子里叫得正欢,稻田里水光潋潋,妈妈把饭菜端到爸爸耕作的农田里,爸爸吃着妈妈做的可口饭菜,那头老水牛用呆萌的眼神望着我爸吃饭。等吃完饭,泥浆满腿的爸爸把老水牛牵到水田旁边吃茂盛青草,爸爸对我说了一句话:“今后你长大成人了,要自己挣上一口饭吃。”小时候的我内向木讷,爸爸总是担心我没能力稳稳当当端上一个属于自己的饭碗。
我18岁那年,来到一个小镇单位工作,有了一个自己的饭碗。村子里的人,有羡慕,有祝贺,也有嫉妒。
结婚成家以后,我和爸妈分开居住,更多的日子,是烟熏火燎中爸爸和妈妈在一起默默吃着家常饭菜,度着人间平常日子。
有次提前告知妈妈我第二天要去吃饭。妈妈头天晚上在老炉子里咕咕嘟嘟炖肉,夜里门响,妈妈迷迷糊糊起床开门,以为是我深夜喝醉后回家来了,结果是一只流浪猫用爪子在扑腾着房门。后来那只流浪猫被我妈收养了,喵喵喵的声音打破小屋里的沉默时光。
今年初春,爸爸墓前的一株桃树早早地开花了。我和妈妈来到爸爸墓前,妈妈把家里端来的饭菜放在爸爸墓前,妈妈抚摸着冰凉的墓碑,嘟囔了一声,老头儿,吃饭了。墓碑上的爸爸,慈祥微笑中依然有掩饰不住的忧愁。
瘦小的妈妈坐在墓碑前,目光痴痴,等着爸爸“吃饭”。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对天上的爸爸说,爸爸,您走了,我会多陪陪妈妈吃饭。那锅里碗里食物腾起的热气,那在一个桌子上一同咀嚼食物的声音,就是真实的人间烟火,长情的陪伴时光。
人间一碗饭,静静地等待,静静地陪伴。
(编辑 高倩/图 槿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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