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两棵树

时间:2023-06-12 17:45:0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 文/王谦

我家的门前有两棵树。一棵像父亲,一棵像母亲。

村头有一口古井,旁边有两棵歪脖子树。一条土路弯弯曲曲,伸向几公里外的乡场。光着脚丫走路的童年,我每天都会在这条土路上奔跑,割草、放牛、背着书包屁颠屁颠跑进学校,像一阵风。

很多时候我也会很安静。当太阳靠在山头,霞光染红了门前的池塘水,我就会趴在屋前的一块大石头上写写画画,遇到做不来的习题,我就习惯抬起稚嫩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沿着土路的方向眺望。不远处是树,再远一点,乡场的水泥建筑隐约可见,再远就是茫茫的大山了。

对于这条土路的记忆,从离开到思念,就像我和父母之间的距离。父母就是村头的两棵树,我就是一阵风,树永远站立村头,而我已经吹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我和父母之间,距离很近,距离也很远,但彼此之间牵挂和思念的温度,虽有寒风吹过,但暖意依然温润在心头。

在我的记忆中,天还没大亮,父母就会从这条土路走向自家的田土。月亮升起来,星星亮了很久,他们又沿着这条土路回家。夜色笼罩炊烟,一家老小围坐在火塘边,聊聊庄稼,谈谈收成,在家长里短中,将简单的饭菜端上了餐桌。

这时父亲总爱喝点小酒,微醺的眼神里,总会流露出对身旁三个孩子的希望。他总爱说,只要你们好好读书,我和你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会送,能读好远送好远。也正是这句永不变更的承诺,让他们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把我们三兄妹从家门前这条土路,一个个送到山外的世界。而他们就像寒冬腊月里,挂在枝头的最后两颗柿子,看着是美景,回想,却总是让人隐隐作痛。

冬天里,树叶全掉光了,树也会相信,过了这个冬天,春天就来了。

土路的周围,满眼是山,山上尽是石头。在石头与石头之间,巴掌大的土块里,偶有三五株苞谷,一窝南瓜;
或者两三株高粱,几窝辣椒。一年四季,在绵延几公里的石缝与石缝之间,乡邻早出晚归,日夜劳作,常常春季一过,粮食就续不上了。

送三个子女读书,在村民眼里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按照父母的劳作方式,即使卖掉全年种出的粮食,也很难支付三兄妹的学费。但父母一直都很固执,在有红薯和洋芋吃的时候,他们是这样的看法,在没有红薯洋芋吃的时候,他们也从未动摇。他们认定的事情,即使用山里头的十头牛,也很难拉回来。

为送三个子女读书,在我的记忆里,我常常跟在父母屁股后面,一家一家敲开乡邻的房门。三元五元,父亲一笔一笔记在心里。很多时候,乡邻手头也不景气,他们不好意思地摊摊手,摇摇头,一些必要的礼数后,父母还是微笑着走向下一家房门。

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喜欢在村子里乱窜,总会听到一些乡邻的议论。读书有啥子用?考不上大学还不是要回家扛锄头,何必花那个冤枉钱呢!父母的固执,一直是村民议论的焦点,总是作为他们嘲讽的对象。你看,你看他们两个,屁股都露在外面,还在送娃儿读书,把自己弄得跟讨口子一样,将来肯定有哭的一天。

这些闲言碎语,父母总是假装没有听到。种自己的庄稼,做自己的农活,如两只不大合群的羊羔。大哥考进县城高中后,父母借到的钱越来越少。乡邻大都认为,借出去的钱肯定要打水漂,如果能还,那也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只要父母每次出现在土路上,如果没有背着背篓、扛着锄头,或者牵着一头牛,聚在一起的乡邻都会一阵风似的散开。他们知道借钱的来了,讨口子来了。但父母还是硬着头皮一家一家地轻叩房门。

有的门开了,有的门一直不开。开门的出来一脸无奈。父母反而局促不安,苦笑相迎。“嫂子,大娃儿这个月的生活费还差点,十元五元都行,下个月一定还,下个月一定还。”看不下去的又借个三五元,看得下去的装着一脸为难。“老王,我手头也很紧啦,只要有,我肯定借给你。”面对委婉的拒绝,父母总会客气地笑笑,“没事,没事,下次差了我还来找你哈。”

每次借到钱后,父母都会同时出发。母亲背着一袋大米,带着一瓶豆瓣或者咸菜,天还没有亮,就打着手电或趁着月光,从家门前的土路出发,要用七八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将这四五十斤大米送到四十公里外的县城,送到哥哥读书的学校,然后又打着手电或趁着月光,到第二天凌晨四五点钟才回到家里。那时已有了通往县城的客车,车费八角钱,可母亲从未坐过一次。

这条路后来我也走过,山高路陡,有些地方还是悬崖峭壁。母亲背着几十斤大米,在那些凄清冷寂的夜晚,独自一人,她的心中究竟鼓着一种怎样的力量,风里来,雨里去,从来没有害怕过?在这条路上,七八个小时的夜路,一个瘦弱的女子,她的心里究竟想过什么?

每次母亲前脚离开,父亲也会背着背篓,装着一把铁锤,一个三脚架炉子,一个手扯风箱,也从这条土路出发,一步一步,深入秦岭巴山,挨家挨户询问需要打一把镰刀不?需要补锅儿罐子不?需要跟柴刀加钢火不?正是他的一锤一锤,一次又一次兑现了下个月一定要还钱的承诺。

时至今天,我都很难想象,在炎热的夏季或者寒冬腊月里,父亲是怎样穿过十几里,甚至二三十里都很难见到人烟的原始森林?他在无数次忍饥挨饿中,究竟怀着一种怎样的勇气,让他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村庄里,去敲门讨碗水喝、讨碗饭吃?也应该有这样的时候,在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荒野里,他是怎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又累又饿又冷的夜晚?

我从不知道,父亲也从未说过。有些时候我也问过他,他总是说没有的事儿。后来他也曾无意中说过,冬天再冷,冷过了春天就来了。

是一棵树,就不要害怕冬天。有顶着风雪,也有春暖花开。

大哥高考落榜的消息,一瞬间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乡邻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叽叽咕咕。“我说嘛,考不上大学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这辈子都是使锄头的命,可惜那些冤枉钱哟。”

这些话传到母亲耳朵里,她一个星期滴水不沾,瘦弱得要命。有一天,母亲可能突然顺不过气,顺手抓起了墙角的一个农药瓶子,想一了百了。父亲发现后,立即抢了过来,拼命地砸在了地上,疯狂地朝母亲吼道:“喝你娘的啥!你有胆子死,还没有胆子活?”吼完,两个人蹲在地上,很久都不愿站起来。那段时间,父母不敢出门,怕村民笑话。也不敢生气,怕哥哥背上思想包袱,产生轻生的念头。那段时间,应该是父母有生以来最煎熬的一段时光吧。多年来最固执的愿望,多年来在村民面前低三下四,多年来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劳作,一瞬间轰然崩塌,心里空落得发慌。

那年八月,父母沉默了半个月后,果断做出决定,卖掉爷爷的棺木送哥哥复读。那天,爷爷一句话都没有说,藏进被窝里,蒙头大睡了两天两夜。哥哥挑着粪桶,扛着锄头,天不亮就上了山,天黑了也不回来。我去叫他吃饭,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眼睛血红,见人就撞,可怕得很。三天后,哥哥回到了家里,哐当一声,将两只粪桶砸在了家门前的那块石头上,巨大的声音里,两只粪桶烂成了十几块木板,乱七八糟地散乱在路旁。走进家门,他揣上爷爷卖棺木的钱,给一直沉默的爷爷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背着被子,义无反顾走上了家门前的那条土路,没有回头。第二年夏天,哥哥如愿以偿,考取了一所在全国都叫得响的名牌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生火炖肉,父亲在院坝里放了一千响的火炮。午饭的餐桌上,父亲打开酒瓶,一杯一杯畅饮,几杯后就有些醉了。他看着餐桌上的录取通知书,笑得很灿烂,极像屋子外夏日炙热的阳光。母亲是第一次喝酒,一杯下去,她被呛得咳嗽了几声,不知是什么原因,眼泪就从她的眼眶里,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那年九月,阳光开始温和。父亲陪着哥哥到大学去报名,那是父亲第一次走到比县城更远的地方。返家的列车上,除了一张车票,他身无分文。但他的内心里,随着火车轮子的奔跑,一直澎湃着按捺不住的激动。自从他到了重庆,看到了哥哥读书的大学,他就弄明白了一个道理。家门前的那条土路,延伸到乡场后,除了四周是山,应该还有很多条路通向山外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他和他的孩子们,正在这条路上,是如此艰难又如此骄傲地走着,从来也没有停止。尽管这个过程有些沉重,但过去的一切都像车窗外的天空,云很淡,风也很轻。

树再大,挡不住所有的风雨。淋着的树苗,只要向上,也会长成一棵大树。

哥哥上了大学后,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母亲越来越忙,十多亩农田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从不停歇。她说只要娃娃有出息,她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孩子没出息,种再多的庄稼又有何用?这几年,父亲几乎全都在数百公里外的秦岭巴山腹地,用他的手艺,用他手中的铁锤,一锤一锤拼争着全家人的希望和未来。

尽管父亲和母亲拼尽了全力,但姐姐还是不得不外出打工。十五六岁的年龄,正值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她却辗转在西安和新疆的饭店和工厂里,或者在阿克苏的棉田,用她单薄的肩膀,为父母分担压力。这也成为父母心中多年来一直都愧疚于心的遗憾。让父母唯一心安的是,多年后的姐姐,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古城西安骊山脚下、华清池边,打拼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收入稳定,生活不愁,这让父母或多或少有了一份慰藉。

时间如流水,我这个父母眼中给予厚望而又最不听话的儿子,却让他们操碎了心。高考落榜,南下或北上,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里打工。每次只要一通电话,他们的语气近乎哀求,希望我能够回来,希望能够复读。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那头哭泣,她说你不回来,我和你爸爸就去死,反正也活够了。

父母一贯的固执让我彻底心碎。我知道,因为我的高考落榜,在父母的心里,一定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在乡邻的冷嘲热讽里,他们肯定不会甘心,他们想用实际行动,来堵住他们的嘴。然而他们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却用打工来逃避,将所有的压力留给了在村里的父母。

放下电话,背着简单的衣物,我从千里之外的广州直接回到了学校。“兵荒马乱”的一年里,父亲和母亲的眼睛,就像课本里的每一个文字,全都近在咫尺,不敢懈怠。第二年考试,成绩刚过录取线,被一所三流大学录取,但在父母心中,似乎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可以在乡邻们面前挺直腰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大学毕业那年春节,回到家里,一家人坐在年夜饭的餐桌上,才发现父母已经老了。刚满六十岁的年龄,满头的白发,纵横交错的皱纹,永远藏着泥土龟裂的手指,板凳上佝偻着的身影,端着酒杯有些打战的手,在爷爷奶奶留下的这间祖屋里,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将所有能理解和不能理解的心事,融入一杯一杯的烈酒,举杯就喝。因为我们知道,父母的青春再也找不回来了,而我们只有在四季轮回、时间无情的流逝里,走好自己的每一条路,过好自己的每一段生活。

小树长大,老树已贴着泥土。只要没倒下,都要绽放最后一片绿叶。

六十岁以后,父母可以过清闲的生活,可以到城市里走走,可以到每个子女所在的城市,居住三五个月,但他们不愿意。他们宁愿守着大巴山的老家,两个付出一生心血的老人,早已习惯了坐在温暖的火塘边,把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微闭,听听雪落屋顶的声音,听听偶尔的狗吠,或者想想远方的儿女,想想孙子。很想很想的时候,他们也不打电话,饿了就做饭,吃了就睡觉,醒来又开始在庄稼地里忙碌。

我曾劝过他俩,我们三兄妹每个月邮寄的生活费,可以让他们在乡邻们面前,过着相对富足的生活。可他们总是闲不下来。他们总是说能做点就做点,存点钱,不给子女添麻烦。

我结婚的时候,当他们知道我老婆的家境很好,爸爸是个大老板,他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们怕我结婚后受欺负、受委屈,甚至不大愿意参加我的婚礼,怕给我丢脸。参加完漫长的婚礼仪式后,他们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塞给我六千元钱,说:“拿好,回家后我们再给你寄点,放心,爸妈有的是钱。”

我知道,这六千块钱,已经是父母全部的积蓄了。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他们的儿子在一个新的环境里,能够多一份自信,要有底气。我的结婚,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娶了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他们总是心慌,睡不踏实。在他们的意识里,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都该有套自己的房子,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家,这样说话做事才硬气点。

正是这个理由,六十五岁的父亲,毅然打开粮仓,卖掉了一大半多年储存起来的粮食,拿到了七千五百元,数了数,离买房还差几十万。于是又卖掉了爷爷奶奶留下的几间祖屋,得到了二万三千元,数了数,还差几十万。于是又想方设法寻找买主,卖掉爷爷奶奶曾经种下的十几棵泡桐树,拿到了二千五百元,全部加起来数了好几遍,还是差几十万。实在没东西可卖了,父母就开始坐在火塘边,心情激动地做远景规划,分担找钱任务。

母亲一直种着十多亩农田,她还准备开挖荒山,种苞谷、点豆子、栽红薯,多养一头牛,再养两头猪,多养十几只鸡鸭。父亲也有计划,他要重操旧业,准备背着他的铁匠背篓,再一次深入秦岭巴山,用他手中的铁锤,为他的小儿子在城里挣一套房子。

做这些规划的时候,父亲做食道癌手术才刚满一年,身体还处在恢复期。但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劲,有使不完的力气。那年十一月,大巴山腹地早已积雪覆盖,父亲打完那天最后一把镰刀,突然晕倒在了炉火旁。

赶回去见到父亲时,他因肠粘连已经做了手术,人已清醒。看到我,一脸的不好意思,我说你何苦呢,儿子靠自己的能力能够买房子。他说:“儿子别怕,只要爸妈在,你就别怕。”我借故上厕所,在医院的走廊上,不争气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儿,我忍着,却最终没有忍住。

几天后,父亲无大碍,我也要回到我工作的城市。母亲送我。在家门口,我们都踏上了我儿时常常奔跑的那条土路,母亲一直将我送到乡场。我登上了开往县城的客车,车窗外,母亲一直站在匆忙走过的人群里,一动不动,只有满头的白发,在苍老的脸庞上方,随着风轻轻摆动。

客车启动,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我知道,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可以到达县城,再过三个小时,我就可以到达重庆,再过三个小时,我就可以回到我工作的城市。而母亲,她回到家的那条路,要穿过一大片丛林,涉过一条小河,爬过一座山头,最后才能走上那条熟悉的土路。

这些年来,从父母的年轻时光,到如今的垂垂暮年,他们耗尽了大半生的心血,让三个子女从这条乡间的小路上,走上了一条越走越宽的路,而他们至今行走的路上,依然杂草丛生,遍地荆棘。在这条路上,他们老去的年月和逐渐枯瘦的背影,已经定格成村头那两棵苍老的歪脖子树,定格成我们心中需要一生铭记并让我们一生疼痛的风景。

猜你喜欢乡邻土路母亲外出打工开眼界 返乡创业富乡邻今日农业(2020年22期)2020-12-14循环种养 带富乡邻今日农业(2020年16期)2020-12-14“惠”泽乡邻情如“海”人大建设(2019年7期)2019-10-08写小说的数学家或奇迹发明家西湖(2017年8期)2017-08-09给母亲的信英语学习(2016年2期)2016-09-10悲惨世界疯狂英语·阅读版(2013年2期)2013-03-22返乡创业 惠及乡邻中国火炬(2011年4期)2011-08-15乡间土路作文世界(小学版)(2009年6期)2009-07-18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数位时尚·环球生活(2009年5期)2009-05-21土路散文诗(2005年4期)2005-02-16

推荐访问:条路 两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