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海岛,海产品的风头被一种糕轻而易举地盖过,不多见。有人臆想此糕出身高贵,或曾频频亮相于达官显宦的宴席,然恰恰相反,最初,它其实是源于底层民众聊以果腹的干粮。
糕以硬著称,长约两寸、宽一寸,鹅黄莹亮,状如惊堂木,敲在桌上“咚咚”响,便称作硬糕了。此糕主要原料为糯米和白糖,两种材料粘度都很大,再经过反复地蒸与烤,达到硬度指标之后,还兼顾了脆度,会配合牙齿用力到一定程度后爽快地断裂,且咬下部分呈片状,而不是块状或粉末。碎片慢慢溶于口,细腻绵甜,齿颊留香。
硬糕的历史得追溯到清朝。光绪年间,时局动荡,天灾连着人祸,逃荒者众,浙江黄岩人林纪法与妻儿一路漂泊,历尽困苦,最终在浙东沿海的小长涂岛落脚生根。长涂岛位于今时的舟山本岛以北,岱山岛以东,分大小长涂两个岛屿。小长涂在宋朝时已有居民,属昌国县蓬莱乡,明嘉靖《宁波府志》里有“长涂山在昌国西北海中”的记载,到清代,谓蓬莱乡之长涂庄,隶属定海县。
一个悬水小岛,何以让林氏下定决心长住下来?海岛具有丰富的海产品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他瞄到了商机。
大、小长涂岛之间夹了一条长7.8公里,宽400~700米的长涂港,港域宽阔,水深流直,且有诸多岛屿遮挡,是“台风刮不进,巨浪涌不起”的天然避风良港。每逢渔业汛期,沿海各省渔船纷纷进港停泊,如士兵列队,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海上捕鱼,风里浪里,下网拔网不分白天黑夜,且不说很多时候根本顾不上烧饭,就算偶尔得闲,架锅生火也极为不便,当时的渔船以小木帆船为主,浪稍大,船一颠簸,锅就翻了,渔民只得带些简单的糕饼充饥,那些沐雨经霜的人啊,对饮食要求一向不高,能吃饱,有力气干活就行。而林氏恰好有做糕的手艺,遂想到做糕点买卖,糊口度日应该不成问题,未料,因他家软式糕点口味佳,关键价格还低廉,一出来便深受渔民们欢迎,汛期里,忙到整夜不睡依然供不应求。有生意一起做,其黄岩老乡闻风而来,亦留居长涂,岛上一下子开了三家糕店。
彼时的糕当然还不是后来风靡沿海各地的硬糕,只是一种黄岩特色的糕点,至多算个前身吧。
黄岩软糕解决了渔民船上用餐问题,但时日一长,弊端也显现了,糕软,水分就多,易损坏,还易变质。海上作业,受各类因素影响,出海时间长短无法控制,渔民太需要那种能够存放得久又不会碎裂的干粮了。
变则通,通则顺。林氏有作为生意人的智慧和精干,他开始着手改革工艺,调整糯米、糖、水等比例,将重点放在蒸、烤、烘干工序上,并联合另两家糕店一起研制、试制。其间经历多少次失败,多少次修正,不得而知,最终的成品无疑非常成功,硬实,香甜,硬糕从此诞生。冠以岛名,长涂硬糕,又因制糕的水源来自岛上那口叫倭井潭的水井,“长涂倭井潭硬糕”之名应运而生。
硬糕不易受潮变质,保存时间长,即便被浪头打湿,坚实依旧,风味不减,渔民将它当作了宝,直接放口袋,随时随地拿出来啃一口补充体力,当下酒菜也不错,有嚼头还经吃,被戏称为“可以吃的石头”。如此,硬糕随船流到沿海各地,名气日盛。
据说某年,一艘渔船遇大风倾覆,船上的数箱硬糕在海上漂浮了几天几夜,被捞起后依然完好,且香味和口感如一。消息传开,以至江、浙、闽、沪沿海一带妇孺尽知。到民国时期的渔汛旺季,小长涂岛的硬糕店竟达20余家,畅销程度可见一斑。
岛上,从海岸交界线向陆地延伸过来的那部分,我们叫“外滩”,正值傍晚时分,海风张开怀抱拥过来,挟裹着咸腥的味道,吹得人思绪纷飞。许多年前,“外滩”这一带,包括后面的空地上,全是摆摊卖硬糕的,店主们爱拿起硬糕边敲击边吆喝,“咚咚咚,咚咚咚”,那气势,跟擂军鼓似的,怕是把潮水都惊退了。
二
硬糕自然不只是渔民出海的充饥干粮和下酒之物,在零食稀缺的年代,硬糕因耐吃、不贵而被人们所青睐,义不容辞地解了岛上孩子们的馋。
一包硬糕里,并排躺着五块“花岗石”,齐崭崭的。幼时,不得食硬糕的要领,常常望“糕”兴叹,遂故意撕开包装纸,让硬糕暴露于空气中,期待它受潮变软,无奈左等右等,硬糕偏不就范,只能求助于母亲。母亲将硬糕置于砧板上,操起菜刀就砍,那阵势,简直像劈石头,我甚至担心会溅出火星来。一块硬糕被剁成数小块,一小块含在嘴里,其余用手绢包起来,揣于兜里,跟小伙伴疯玩的间隙,迅速打开手绢,仰头,张开嘴,让一小块硬糕翻个跟头而进到口中。一整天,甜甜糯糯的滋味未曾间断,多么满足。大人也满意,一块糕能哄一天,划算。
芬比我大一岁,已然尝到了“打零工”的甜头,她一有空就帮她母亲织网,赚零用钱。很多时候,我去找芬玩,她都在埋头织网,小小的身子与小马扎粘在了一起,尺板与梭子叩击,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渔网织长了,随意一绑,在地上堆成“髻”状。
又有一张网织完,芬得到了四包硬糕,每包五块,共二十块。芬兴冲冲邀我过去吃。她家的老房子低矮、潮湿,屋内总是暗乎乎的,一眼看到了白纸包装的硬糕摆于桌上,雪亮雪亮,像一团光。芬慷慨地分了我一整包,我俩坐在门槛上,吮着硬糕,啃着硬糕,门前两三只鸡转悠来转悠去,朝我们“咯咯咯”,见无人理睬,只好啄食石板缝里的野草。芬摊開右手,手心有一条淡淡的勒痕,那是提梭下拉网线时勒的,每织一个网眼都会勒一下。说起以糕代酬,她举着硬糕,眉眼漾着笑意,有一种赚到了的怡悦。我把手里的最后一点扔进嘴里,等慢慢化掉,再轻松咀嚼,细润不粘,甜香四溢。
多年后,芬拎着硬糕来看移居小城的我,聊天间,把小时候以糕代酬的事翻了出来——原本说好织完一张网给两块五毛钱,后来她母亲提议以四包硬糕替代,芬欣然应允。那会,硬糕的价格是两毛五一包,四包也就一块钱。芬拍了拍硬糕,说那是被自个母亲“算计”了,真是亏大了,可怜当年还觉得合算得不得了。我说谁叫你嘴馋呢,两人笑作了一团。
糕有高高(糕糕)兴兴的寓意,老一辈说过,一家子心情好了,和和气气的,就会一切顺遂。在岛上,凡祭祖祀神都必须有糕,作为本岛的驰名品牌,硬糕的出场率尤其高。
一年中,祭神最隆重的是岁终祀神,即谢年,我们也叫送年,恭送旧年,为来年祈福。谢年的供品分五类,在供桌上摆成五排。第一排,茶与酒各六杯,六六大顺,第二排便是糕点了,什么糕都行,硬糕、状元糕、长生糕等,形形色色,高高(糕糕)兴兴。三、四、五排各为蔬菜、七牲或五牲、水果。谢年过程繁琐、冗长,放炮仗,点香烛,斟酒,叩拜……小孩子往往等得昏昏欲睡。不过,一到最后的散福环节,瞬间生龙活虎了,端起空酒杯,抢着帮母亲的忙,肉类掐皮,鱼撕鱼鳞,水果拧一片……总之,得从每样供品上取一丁点儿下来,通通装进酒杯里。轮到硬糕时,为难了,那么硬,实在搞不动,只好撕点包装纸凑数。最后,说着祝福的话,奋力把杯里的供品抛向屋顶。
谢年结束,大人们尤其温和大方,硬糕、状元糕几包几包地分给我们,小孩们欢天喜地,加上前几日的祭灶果,“赌资”丰厚,可聚在一起玩扑克牌比大小。某年,不知因何纠纷,阿波撕了一张扑克,弟弟一怒之下,一包硬糕砸了过去,阿波的脑袋鼓起一个小包。后来,弟弟赔了两整包硬糕再加五粒花生糖,才得到阿波的谅解。自此知道,原来硬糕还是种武器呢。
前年,遇见从前的邻居,他说当年换牙期,牙齿已经东摇西晃,还死活不肯拔,一听拔牙就哭得呼天搶地。他爸爸想出个办法,买硬糕回家,因为他爱吃。这次,他拿起硬糕一啃,牙就掉了,硬糕上还留下个血印子,跟盖了章似的。他的乳牙都是这么“拔掉”的。
硬糕居然还有这功用,我乐了好几天。
三
硬糕风味独特,其古朴复杂的制作工艺功不可没。
过去,做硬糕全凭人工,淘洗、配料、筛粉、擀面、印模、切割、装盘、两蒸两烤、冷却包装等,这一系列工序下来,极其考验人的耐性。擀面、印模、两蒸两烤都是繁重的体力活。少时,曾亲见做糕的辛劳,夏季,堆满了模具、擀面杖、大盘子、笼屉的作坊里,烟雾腾腾,热浪炙人,而制糕者一直守在火热的灶头,犹如受刑。汗水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涌出来,衣裤全部濡湿,直叫人担心会中暑晕倒。蒸烤工序特别讲究火候,得时刻盯着,若这道工序做得不到位,材料报废不说,前几道工序付出的辛苦也白费了。
2000年后,林氏硬糕的第五代传人顺应时代,做了些许改革,硬糕作坊开始引入新设备新机器,在原料、加工工序都不变的情况下,部分采用机械化生产,比如温度、湿度等精确度要求高的环节,由机器来“控温”“控湿”,工人省力了不少,硬糕的口感也更趋完美。
硬糕的制作工艺列入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那一年,我已离开长涂岛,居于一座小城。出来时,带了好些硬糕,邀新朋友品尝。长久以来,长涂人到外求学或出岛走亲访友,买硬糕赠人已成一种特定的习惯。早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始,随着渔民出海装备和生活条件的巨大改善,硬糕的干粮身份逐渐模糊,而制作工艺、文化背景、糕的寓意及当地人的心理感情所赋予的附加值,让这款老字号糕点有了新的民俗文化意蕴,成为馈赠佳品是水到渠成的事。
想起六岁那年,去上海看病,父母亲除了准备上好的鱼鲞、虾皮之外,还有硬糕。小岛上的人去大城市看病,且是要动手术的病,人生地不熟,必得求到人。上海的那个阿婆算是远亲,模样早已记不清,印象中,是个和蔼、矜贵的老太太,她从阁楼慢慢下来,将一包大白兔奶糖和一种麦色的圆饼塞给我。圆饼中间略突起,像个小馒头,里面有馅,酥甜油润,我从未吃过这么高级的饼干,一口气吃了三个。就连饼的包装都显贵气,厚实的半透明袋子,上有花花绿绿的画和字,好看得忍不住想收藏。
不由瞥向桌上的硬糕,素白纸上印了绿色的“长涂硬糕”字样,寡淡、粗疏,犹如乡野小妞,有种上不了大场面之嫌。上海阿婆有个孙子,与我年纪相仿,他一把抓过硬糕,不想,用力过猛,包装纸被抓破,硬糕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嗵”。声音不大,我却莫名发窘。小男孩捏了捏地上的硬糕,怔了一下,而后,狠狠扔了出去。我的惊叫声引来了大人,后得知,男孩以为那么硬的东西不可能是吃的,当是个方正的漂亮石头,便扔着玩了。这可把父亲和上海阿婆乐坏了,示意我吃给他看。我跟接到了一项光荣任务似的,立马拿起一块硬糕,选取其中一个角下口,慢慢使劲,往中间吃,吃得啧啧响,男孩露出惊奇之色,也取来一块,学着我的样子咬,他闭着眼,歪着嘴,感觉花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顺利咬下一块后,举着缺了角的硬糕,一脸兴奋。
虽语言不大通,基本也明白了,祖孙俩夸硬糕厉害又特别呢。我再次看向桌上那些硬糕,方方正正,清清爽爽,甚是顺眼。
每年寒暑假末尾,是硬糕的旺销期,学子们总要带点家乡的特产与同学分享。那年,弟弟考上了四川的一所大学,按例,带了硬糕。到校后没几天,打来电话,说宿舍的同学很喜欢,可惜,带得不够多。于是,下一学年开学,他的那只牛仔包塞得鼓鼓囊囊,里面全是硬糕。弟弟拎着行李,背着一大袋硬邦邦沉甸甸的“石头”,乘轮船,坐火车,奔赴天府之国。
2019年初秋,我回舟山参加“岱山杯”全国海洋文学大赛颁奖典礼,与来自五湖四海的文友共聚、交流,席间,上来岱山三宝,三宝之一便是长涂硬糕,为方便食用,厨师将硬糕切开,摆成扇形装于盘中。夹一块入口,最初的熟悉的味道由舌尖涌向记忆,我的心里不由得热了一下。当仁不让地向大家推荐硬糕,并简单介绍了它的历史,十来双筷子齐齐伸了过去。
话题从一块百年之糕展开了。
【作者简介】虞燕,浙江舟山人,现居宁波。中国作协会员,浙江省第八批新荷人才。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华文学选刊》《作品》《散文海外版》 《江南》 《安徽文学》 《草原》《山东文学》《文学港》 《野草》《散文选刊》《延河》《当代人》《雪莲》《散文百家》等刊物。获宁波文学奖、罗峰奖、师陀小说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理想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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