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南阳郡疫情稳定,利用节省下来的军粮做种子,张仲景和邓芝带着那些死里逃生的灾民,沿着白河两岸,开荒屯田。一场久违的春雨过后,白河两岸禾苗青青,生机盎然。看着绿油油的希望,百姓们已经在心中将张仲景奉上圣坛,这让张仲景有些不安。邓芝曾私下对张仲景感慨:“民心所归,仲景亦归。”张仲景自然明白这话外之音,若他有一天振臂一呼,难道不又成了一个“张天师”?亦归,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在破天荒丰收的秋天里,张仲景带着徒弟和儿子回到涅阳济世坊家中。这里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有张仲景的心情。他迫不及待地走向北山祖茔,坐在子诺墓前,轻声述说:“子诺,和你说过的三件事,我已做了一件—让官兵罢战,让郡府赈灾。过些天,我就去荆州山林寻找家翁,劝他罢战,让义军不再去攻打官府,让义军就近开垦荒地。最后,我还要去拜望荆州名医沈晆,参证伤寒药方,从根子上驱除瘟疫。”私语般低诉的秋风拂过墓地草木,若潮汐的夕阳漫过仲景的身影,他不断说着,无声泪流。他不知道在这块土地上,未来还会发生多少次瘟疫,但不管怎样,他想在当下制服天下瘟疫。可是,又有谁能让他去制服天下瘟疫呢?天下如此辽阔,南阳郡不过是天下小小一隅,南阳百姓不过是大汉子民中很少的部分,还有河北、山东、关内、关外、陇右、岭南……然而,不同地方的疫情也不尽相同,要有辨证论治的法子,才能药到病除。
这段时光里,张仲景在济世坊为病人诊病后,就抽空去北山祖茔和子诺说话,和自己说话。而一到晚上,难以入眠的张仲景便又会去涅水边的望亭,和金龙潭上恍惚存在的龙君交谈。
夜色如岚。月下涅水如美人之眸,脉脉淌着月华。张仲景闭着眼睛,似梦非梦,脑海里便浮现出这样的景象:
金龙潭上,龙君冉冉而出,它着一袭金袍,隆鼻扩额,髯须如漆,长眉如带,目光幽远,眉间带着烟水云气,有喉无结,若似一介翩翩士子。只是金袍过于耀眼,在张仲景眼中有僭越规制之嫌。龙君似乎看出张仲景的疑惑,语气平淡:“我乃真龙,乃天!天色为金,是太阳之色、月亮之色、温暖之色。”
“可是,龙君,你依然病着,似乎胸间淤青和乌瘴又深了些。”张仲景深深望着龙君,“心中可有一阵又一阵绞痛?”
“正是。自搏杀忽律之后,敖灵歇息月余,精力稍有恢复,便顺流去了白河散心,正遇着你带一群百姓播种插苗。”龙君敖灵轻咳,却似闷雷无声,“不忍你们颗粒无收,只好提气聚云,降下春雨。”
“敖灵君是带伤行雨,着了风寒。”张仲景总算知道涅水龙君的名字,“可否伸出龙臂,让我把脉?”
月下涅水上,顿现一道白光。张仲景探手而出,握着这道白光的最耀眼处,顿觉指尖有雷电奔涌,气浪翻滚:“敖灵龙君,脉理上,你内伤不轻。寸脉芤,关脉弦紧,唯尺脉尚和缓平正。肝胆之气大损,心经亦受重创。”张仲景收手,却感到有一股劲力不泻,充盈于身,想来是龙君借此赠予天力,以扛人间邪气。敖灵见张仲景心有灵犀,心怀感念,便收回河面上那道白光:“顽疾非常,烦劳神医。”
“伤寒是表,心病是本。”张仲景心眼顿明,“心病之因由,还请龙君道出。”
“月余前,”敖灵猛然想起天上与人间的时间算法不同,所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就改了口,“三十多年前,岐棘山一条千年忽律不忍山涧水窄,强夺涅水,欲入东海。其性凶残暴烈,以毒雾障天,吞食人畜。敖灵世代皆受涅水两岸百姓香火供奉,岂能袖手旁观?不料,忽律已炼成蛟珠,鳞甲似铠,雷电轰击,竟似搔痒,奈何不得孽畜。敖灵只得祭出千年修炼之龙珠,与它作生死搏斗,引得云雷交加,暴风骤雨,涅水激荡,山峦崩摧。眼见忽律就要夺水入海,敖灵无奈引爆龙珠,方将其击昏于云头,摔落于沙洲苇坡之地。龙珠亦破碎难收,散落涅水。次日,幸亏你师祖携屠龙匕剥去蛟珠,否则,忽律复生,万物不存!敖灵也被其击伤五脏,蛰伏涅水,月余行雨不畅,致使天下大旱不绝。更因龙珠缺失,我不能作法以行雷电之击,致使人间妖人乱世,瘟疫横行。”
“人病,天亦可病。天病表在云雨,根在人心。风不调雨不顺,则人间万物不盛。人心纷乱,正道不畅,即使风调雨顺,也会成为人间地狱。龙司云雨,龙病表在雷电,根在天病。雷者,天地正声,诛邪除恶;
雷电不发,导致人间灾疫丛生。龙病不能发雷掣电,即使雷电行空,若无天地正心,龙君也会跌入深渊。”张仲景想起师父张伯祖之论,再听敖灵龙君所言,感慨万端,“龙君乃天地正道,为护佑天下众生,除妖受伤,”张仲景心生敬意,“我愿赴汤蹈火,为龙君炼制龙珠。”
“龙珠乃坎火离水混成阴阳交合之奇宝,内蕴天地正气。”敖灵龙君轻叹一声,河面上陡然风起,“敖灵尽快于涅水集齐龙珠碎片,再于北山之巅为你置好丹鼎,以合龙珠。拥有龙珠,百伤可愈。天上人间,皆复朗朗。”
“我已集得合成还魂九龙珠所需之蛟珠、青玉珠,只差两味天物,灵皋珠和赤金珠。”张仲景思索良久,轻叹,“想来,机缘未到,而不得也!”
“非机缘也!而是扶正人心,驱逐魑魅魍魉。”敖灵龙君低声呻吟,涅水波涛起伏,“正人心可得赤金珠,逐恶虺可得灵皋珠。”
“如此说来,蛟珠、青玉珠等皆自然馈赠,易得;
而得赤金珠、灵皋珠则难矣!”张仲景若有所悟,“请龙君放心,仲景当正人心,逐恶虺。”
“仲景切莫忘了煉制龙珠之药引—屠龙匕!”龙君言毕,风起雾散,金龙潭上,波光粼粼……
一尾大鱼在涅水中翻腾,“哗啦—”一声响,水花溅了张仲景满面。张仲景懵然醒来,茫然四顾,涅水悠悠,无语东流。
“此梦甚奇!”张仲景握了握腰间的青铜药匕,顿觉浑身精力神气陡然上升,心底澄明,若日月行空……
接连数日,张仲景脑海里不断萦绕着与敖灵龙君的梦。更令他惊奇的是,身上竟充溢着一股力量,他可以轻松地拉开黄公留下的铜胎宝雕弓,手偶尔碰着腰间的青铜药匕时,短匕还会发出隐隐颤鸣。
秋日的阳光温暖。北山墓地上,树叶金黄,野菊绽放。张仲景望着不远处正与赵五伯一起练拳的儿子张温,自言自语:“现在,连天也病了,天病就是人心病了。我答应你阿母,该去荆州劝你外祖翁罢战,不能再死人了。我要去拢起人心,让他们相亲相爱,而不是挑起仇杀。我还要去驱除魑魅魍魉,让它们回到黑暗世界里,而不是在天地之间横行。”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好友南阳郡廷掾邓芝带着一个下人爬上山来。张仲景收回目光,起身拱手:“邓廷掾,多日不见!”
“这些日子只顾安置灾民屯田,无暇他顾。”邓芝还礼,顺手接过张仲景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让下人放下食屉,又招呼不远处的赵五伯和张温,“你们也过来!”
“给我带好酒食了?”张仲景探手从食屉里拿出两碟菜、一壶酒,晃了晃酒壶,“这茵陈黄酒好,健胃消食、止咳化痰、清热解毒!”
“关键是酒方出自你手,滋味鲜美醇厚!”邓芝喝一口酒,看着张仲景,“仲景,我是为你贺喜来了。咱边喝边说。”
“何喜之有?”张仲景笑了笑,爱怜地抚着张温,“要说,给我儿子带好酒食就是喜!”
“侄子又长高了!”邓芝笑着举杯张仲景,“子诺不在了,着实辛苦你了!”
“子诺一直在!”张仲景指了指心,又指了指天,“我这些年能够忍辱负重,治病救人,也是她在天上看着呢!”
“上天?”邓芝点头,“家翁生前曾说过,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有使命。否则,医术和儒书早就断了。”
“廷掾此来,莫非与我谈天说地?”张仲景淡笑,“人有病,天亦可病。莫道天地无心,人心是也!”
“如此说来,天病就是人心病了?”邓芝发问,又自问,“乱臣贼子若非心中有病,何以不让百姓好好过活?”饮下杯中残酒,表情不由凝重,“仲景有所不知,神天使张曼成所率义军与荆州官军在襄阳汉水岸几次大战后,使伤寒瘟疫又起荆州。”
“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张仲景轻叹,“南阳郡刚刚控住伤寒瘟疫,万不可疫情复燃。荆州与南阳接壤,尚需尽快截住瘟疫横行之通道。”
“我正是奉朝廷之命,前来邀仲景去荆州控制瘟疫。”邓芝自怀里取出官府文书,交与张仲景,“皇甫将军回朝后,竭力举荐仲景,而今,你已被朝廷任为荆州医丞、行军参谋,秩六百石。”拱手,“可喜可贺!”
“即使不为朝廷,为瘟疫中百姓,我也该去荆州。”张仲景收下文书,表情淡定,“容我略作安排,明日即赴荆州。”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山下传来李丰的声音:“师父,荆州魏将军来访!”
“魏将军?”张仲景起身,手搭凉棚看去,“哪个魏将军?”
“老熟人,荆州郎将魏延,魏文长!”李丰向山上喊,“说是有要紧军务,面见师父。”
张温仰着脸问:“阿翁,这个将军是好人还是坏人?”
张仲景笑了笑:“温儿,这好人与坏人就是一念之差!”
“大道混沌!”邓芝若有所思,“荆州郎将?他来做什么?”
“邓廷掾不妨和我一起下去见见,”张仲景扯起邓芝,“魏将军可是有故事之人。”
张仲景带着邓芝回到济世坊,已是午后。二人刚刚坐下,一身武将装束的魏延已随李丰进来。
魏延单膝着地,拱手施礼:“数年不见恩公,甚是挂怀!”
张仲景看着英姿勃发的魏延:“数年不见,你已经是军中偏将了!”扶起魏延,“可喜可贺!”
“一将功成万骨枯!”魏延摇头轻叹,“惭愧!惭愧!”
“能有此心,已是新生。”张仲景心有戚戚,“但愿魏将军能够惩恶扬善!”
魏延略有无奈:“当今乱世,已是好坏不分、善恶难辨了!”
“心境若镜,便可分明。”邓芝拱手魏延,“在下南阳郡廷掾邓芝,字伯苗。”
“久闻邓伯苗生于南阳世家,恪守家学,文武兼备,魏某敬佩!”魏延拱手,“还望伯苗教我。”
“魏将军客气!”邓芝见素来傲慢的魏延如此言语,也是诧异,“依仲景所言,扬善亦须惩恶!”
待魏延坐定,张仲景为魏延端过一杯茶来:“不知将军找我,所为何事?”
“叫我文長,听着亲切。”魏延对外招手,“来人,抬上来。”
两个军士抬着一只檀木大箱进来,放在院中。魏延示意军士打开,檀箱之中顿时射出一道耀眼光芒,原来全是金银珠宝。
张仲景手指檀箱:“这是何故?”
“恩公真是不知?”魏延有些诧异,“恩公曾举孝廉,因制服瘟疫有功,朝廷特赐嘉奖,加荆州医丞、行军参谋。”顿了顿,“我这次是奉荆州刘使君之命,前来接迎恩公入荆州。”
“噢,原来都是一件事。”张仲景看了看邓芝和魏延,淡笑,“南阳和荆州都如此看重于我,倒让仲景有些忐忑不安。”
正和李丰一起布着酒食的赵五伯与魏延早年相熟,听魏延一说,有些吃惊:“朝廷出清官了?还是当今陛下醒了?魏将军慢慢道来。”
“朝廷依旧,陛下依旧,”魏延呷了一口酒,“只是荆州伤寒瘟疫又起,来势凶猛,将士和百姓死者甚众。为平战乱,消除瘟疫,左将军皇甫嵩举荐恩公,去荆州救急。”
“文长该是听说过春秋战国时,秦越人话医之事。”张仲景感慨,“去岁我闻荆州接连几次大战,义军和官军死伤无数。加之,今岁大旱,田地荒芜,饿殍遍野,就知瘟疫必起!”感伤不已,“我曾托皇甫将军代奏朝廷,罢兵屯田。若能为陛下接纳,又何至如此?”
“天作孽,犹可违;
人作孽,不可活。”赵五伯摇头叹息,“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不管世道如何,咱为医者就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张仲景面露坚毅之色,“虽说黄巾军和荆州军连年交战,死伤无数,暴尸荒野,引发瘟疫,但为医者,眼中只有生命,没有杀戮,更没有仇敌。南阳病了,我为南阳治病;
荆州病了,我为荆州治病;
天下病了,我为天下治病。病理皆同,无非辨证论治而已。”
“这么说,师父就要去荆州了?”李丰看着张仲景,“这济世坊刚刚有些起色。再说,涅阳城尚算安宁。”
“要去荆州,不是为官,是为民。”张仲景点头,面色凝重,“况且,我答应子诺,劝义军罢战。”
“虽说你在涅阳潜研医书医术,采药打猎,生活安宁,但天下纷乱如此,总是让人难安!”赵五伯理解张仲景,“这几年,你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医术大有长进,就连你那几个徒弟也都成了好郎中。”举杯张仲景,“去吧,按照活神仙和你共同验证六经论伤寒之法,你能制服横行荆州之瘟神。”
“怪不得黎民百姓到处称颂恩公!”魏延起身,跪地施礼,“我家主公也对你赞赏有加,让我带上重金,务必请恩公出山,为荆州百万民众驱除瘟疫,还百姓一个太平日子!”
“荆州牧刘使君素有爱民之名。”邓芝显然更了解刘表,“刘使君早年曾为太学生之群首,结交天下清流名士,号荆襄八骏。仲景若至荆州,说不定大有可为。”
“宁可无病可医!我为医者,只求天下无病人,万物共生长。”张仲景淡笑,“倒是伯苗该去荆州!”
一语点醒梦中人!
当下南阳郡局势动荡。江夏校尉秦颉初为太守,好谋寡断,重用故吏,与南阳郡豪族日相龃龉。江夏赵慈系秦颉故人,曾对邓芝言,秦颉自荆州赴任南阳郡途中,见宜城城中有户人家,门朝东并有大道,秦颉停车,言“此屋可做吾冢”。邓芝以为不祥,正有离开南阳郡之念。听张仲景之言,醍醐灌顶,“愿随仲景去荆州,招民屯田!”
听邓芝也这么说,魏延更是高兴,连忙让军士去卸马车上的金银宝物,却被张仲景伸手拦阻:“我非贪财之辈!你和伯苗、李丰拿着这箱金银珠宝,带着军士先去药市采购草药,多备艾蒿、茵陈、桂枝、甘草、芍药和红枣,即刻运往荆州。”
当夜,按照张仲景吩咐,魏延先行返回荆州,向刘表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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