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婺源的星江流至玉坦,与德兴的体泉水合流,有了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江,始称乐安河,九曲向南,在海口盆地冲积出沙洲。河之西是绵亘的群山,覆盖了阔叶林、针叶林。
太白镇以长条形散落在平尖山之下,像一列绿皮火车,停靠在乐安河边。这是一个古老的小镇,古朴、清雅。绿树村边合,渔舟泊野岸。河流到这里,平缓了,暗流却汹涌,一卷卷的漩涡往上急涌。河中多鱼,鲫鱼巴掌大,黝黄。一窝窝聚在石潭。钓鱼的人坐在大樟树下,戴一顶草帽,抛出鱼线,饵急速下坠,浮标翻出水面,又急速下坠,提一下鱼竿,沉沉的。抖一下手腕,拉上一条大鲫鱼,捉入鱼篓。
一日,我也去钓鱼。沿着河岸,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寻找合适的钓位。春钓湾,秋钓滩。在一个林场附近,有一个半月形的河湾,茅草茂盛,石崖临水。对岸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数户人烟隐在一片樟树林下。田野种了水稻、莲藕、荸荠和时蔬。
穿了饵料(特殊加工的大蒜碎),鱼线抛入河中。一个人坐在石崖,静静地看着河面,等待鱼拖饵料。这是四月,河水还是凉凉的,鱼迟迟不吃食。钓鱼的乐趣就在于等待,等待一场空欢喜。鱼线始终不动,水面却动了,两只喙黑、眼黑、头顶暗褐色、上背暗褐色、尾巴暗褐色、头白、脖白的小鸭子,从下游慢悠悠游上来。
呃呀咿咿,呃呀咿咿。小鸭子低低地叫着。它们并游而上。
悄悄收了竿,紧盯着小鸭子。我有些激动,收竿时,手还是抖颤颤的。这是非常罕见的棉凫。鄱阳湖之外的其它地方,我还没看见过棉凫。
棉凫是鸭科鸟类中最小的鸭,成年鸭约三百克,属夏候鸟。
游了两百余米,棉凫上了岸,入了一个野塘,不见了。
乐安河怎么会有棉凫呢?
走出河湾,我往下游的公路桥走。桥通对岸。公路很窄,沿着丘陵穿过平坦的田野。毛茛、苦菜、鼠曲草、串叶草等草本在田埂开着黄花。开花是植物一生最重要的生命事件。几个妇人在土丘挖土豆。土豆小而圆。站在土丘上,可以俯瞰田野。
从公路桥头下去,是水东洲的沙岸。那是一片草滩,芒草、矮柳、莿藤、辣蓼、水蒿、藿香蓟、蛇床等,长得很茂密。这片沙岸有五个野塘。其实也不是野塘,而是大沙坑。在早些年,有人来盗沙,挖了沙,没有复平,留下了大沙坑。河渗过来的水,蓄满了沙坑,变成了野塘。塘面浮满了莼菜。莼菜是多年生水生宿根浮叶植物,长在洁净的湖沼和池塘。眼际的莼菜,圆叶铺展,一茎独上开花,花瓣如金箔。
棉凫喜食莼菜。鸭科鸟比较杂食,吃嫩叶,吃鱼虾蚌螺,吃蛙虫。棉凫以睡莲科植物为主要食物,也吃其它植物种子和蔬菜以及昆虫和甲壳动物。
这里确实是一个好地方,远离公路和人烟,河与外界隔绝,野塘被芒草和矮灌木包围,棉凫藏身吃食,很难被人及天敌发现。也许它是一种对栖息环境要求严苛的鸟。在2015至2017年,我多次去横峰的赭亭山,寻找棉凫。山下有大湖,水深数丈,斑嘴鸭、普通秋沙鸭、绿头鸭、小䴙䴘、须浮鸥、白鹭、池鹭、夜鹭等水鸟,轮季在湖中栖息。湖中有数个小岛,林木密集。可就是没有看见棉凫。湖偏僻,距村子甚远,群山环抱。那个时候,以为大湖幽静,会有棉凫栖息,殊不知它爱吃睡莲科植物。赭亭湖没有浮叶植物。
2019年9月,环鄱阳湖观夏候鸟,在康山的一片湖沼,见棉凫与白鹭、池鹭、水雉等一起觅食。湖沼是鄱阳湖的一个内湖,有千亩之大,天水茫茫。浅水区长了莎草、蒲草、灯芯草、藨草,也长了莼菜、碗莲。一群棉凫带着一群小棉凫,在水面凫游。
小鸭子游起来,像一团棉花漂在水面,遂称棉凫。动物以喻体取名,并不多见。其实,棉凫更像一匹杂色的马。马不是奔跑在草原上,而是悠然在水上。棉凫的谦和与自信,从它水上信步就可以看得出来:划水的脚蹼是踏踏的马蹄;
马头微微扬起,充分展露灰褐色的额及头顶,这是飘扬的马鬃;
敦实的腰背就是一副马鞍;
黑褐色的尾羽是翘起来的马尾;
依耳区、脸部而下的上胸、下体是纯白之色,如光洁的马身;
绿色环白带的双翅,如马隆起的肩胛骨。
是水中之马。河是通往远方的道路,湖是丰美的草场。一匹好马必然是谨慎的、挑剔的、干净的。棉凫就是这样,肮脏的水,它不游;
汁液少的植物,它不吃;
人群之处,它不去。它成双成对或小群落活动。在湖沼上,二十多只棉凫,在咯咯叫。它们在欢庆着什么。
在乐安河,并没看到棉凫的群落。也或许,群落分布在不同的河段。对岸是茅草滩,茅草滩就是山脚。公路从林边经过,偶有车辆经过。山上以及上游河岸是高大的树林,冠层如巨大绿云,压在树上。那是一些南方常见的树种:樟树、椿树、朴树、泡桐、苦槠、大叶冬青、香枫树、黄山松、杉树、木荷、小白杨。有十余棵樟树是百年老树,冠盖如屋,有的桠口都空了,露出乌黑黑的窟窿。
树是鸟的生命驿站。棉凫在(距地面约十米)树洞营巢。鸭科鸟类中的大多数鸟,均选择在树洞繁殖。如秋沙鸭、鹊鸭、白翅栖鸭、鸳鸯等等。棉凫是个洞迷。没有合适的树洞,它就找废弃的烟囱,没洞可选了,才会在草窝营巢。
玉坦至太白,十余公里长的河岸都是阔叶乔木林,为棉凫的繁殖提供了庇佑。
据说,棉凫求偶,非常神秘,很难被人发现。它的求偶方式是个谜团。可见的是,它和其它鸭科鸟一样,在繁殖季,公鸭有高雅的繁殖羽,母鸭质朴,下体羽毛灰棕色,有暗褐色眼纹。
雉科鸟和鸭科鸟有一个共性:雄性华丽、华贵,雌性淳朴、平凡。并非雌性不爱华美,而是要孵卵、育雏,易于隐蔽,不易被天敌发现。我们要更多地爱惜淳朴的鸟。因为它们大多是雌性,是“糟糠之妻”,是“哀哀慈母”。它们为了繁衍种群,牺牲了艳丽之美。
而多数雄鸟,为吸引配偶,长出了鲜艳的繁殖羽。四月,从中南半岛北上而来的棉凫,在南方的湖泊、池塘、湿地栖息,雄鸟迅速地换上繁殖羽,像一个翩翩少年,凭水而舞。求得了伴侣,在距河不远的树洞营巢,在巢室铺上羽毛、干草。这是温暖、温馨的产房。产房又大又舒适,防风防雨。
鸭科鸟繁殖量大,一窝产卵可达十数枚。中华秋沙鸭的窝卵数达八到十四枚。棉凫的窝卵数也差不多是这些。鸭科鸟类是人类家禽的祖先之一,与窝卵数有关。人类哪会驯化窝卵数一两枚的鸟作为家禽呢?实利主义推动了人类进化。
需要足够大的产房,才可以安下棉凫这么多的幼鸟。雄鸟找到了树洞,用喙“挖”出树屑、腐质,往下“掘”,有了深洞。雄鸟在距树洞不远的地方,守护着产房里的雌鸟,衔来食物,喂给雌鸟吃。蛇或松鼠来偷袭,雄鸟发出鸣声警报。
约半个月,孵化出了幼鸟,毛绒绒。亲鸟飞出树洞。棉凫是早成鸟,破壳了,嘁嘁叫,爬上洞壁,往洞口挤。幼鸟太胖了,像个糯米团,爬到洞口又滑掉了下去。“呃嗤呀,呃嗤呀。”亲鸟再也不回洞里,在树下呼叫着。
饿了一两天的幼鸟,体重下降,内脏器官却快速发育,翅、脚趾、骨骼也快速发育。听到了亲鸟在呼唤,幼鸟站在洞口,往下一看,犹如万丈深渊。幼鸟移动着脚,像患有恐高症,扑打翅膀,又退了回去。迈出洞外的第一步,是多么艰难。不跳下去,它们都会饿死在温暖的巢洞里。亲鸟在激烈地呼唤:呃嗤呀,呃嗤呀。似乎在说:跳下来,我接住你。
呃嗤,呃嗤。幼鸟在回应。它张开了翅膀,头往下一伸,身子往外一翻,跳了下去。摔下去,又弹了起来,像跳蹦蹦床。原来落下的地方,是一堆树叶。或者,扑通一声,落进了水。它愉快地拍了拍翅膀,游向了亲鸟身边。
幼鸟排着队,一只一只往下跳。亲鸟领着鸭队,游向了河心。
两只棉凫,有了一个大家族。
在太白,我徒步了十余华里,沿河而上,既是查找河上是否还有其它棉凫,也是查找棉凫的鸟巢。我空手而归。在太白镇吃了午饭,我往下游走,走了三华里多,在一个河边池塘,看到了两只棉凫。走田埂,走茅草滩,很累脚。
过了半个月,再去太白,在沿河的树林寻找棉凫的巢,又是空手而返。也许它们的巢,不在西岸,而在东岸。
过了一个月,又去太白,去了野塘,没看到棉凫。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它们不会飞走的,在雏鸟没有发育成亚成鸟之前,会一直留在繁殖季。它们去了更隐蔽的觅食地。也或许,它们在繁殖第二窝鸟了。在食物丰盛时,它们在一个繁殖季孵两窝。
十月初,它们杳无踪迹。
它们应该有鸭队了。我是这么想的。没看到它们,我一点也不失落。河面漂着许许多多树叶,有的黄,有的红。
乐安河带走了的,也许还会回来,也许一去不复返。
隔三差五,我就去横峰县莲荷乡梧桐畈。梧桐畈毗邻信江,河汊纵横,阡陌交织。当地人以种荷为生。荷是一种予人安生的水生植物,春生秋枯,一岁一枯荣。四月,荷叶田田,硕大肥阔,绿涟涟。极目而望荷田,汉乐府《江南曲》犹在耳: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荷叶遮盖了泱泱水塘。池鹭、白鹭、绿鹭在嘎嘎叫。临河而长的樟树、冬青、乌桕树,绵延数十里,如一条绿带在田畴飘忽。赭红的丘陵在起伏,信江向西而去,抱着夕阳消失在天际。
清晨,露水渐坠,雾白渐稀,白鹭在树梢迎着朝霞,拍打着白亮的翅膀,引颈长啼。大地笼罩在鸟鸣之中。水雉已在荷叶上信步啄食。河风吹拂,它张开了翅膀,临风而舞,细长的双脚拉直、旋转、勾曲,棕褐色的尾羽和背羽像一件紧裹的舞衣,随风飘动。它就是一只踏水而歌的凤凰。荷叶在摆动。新芽从荷茎唰唰冒出来。河水清亮。柳枝晃荡。朗朗清野,隐隐中似有安东尼奥·维瓦尔弟的协奏曲《四季·春》传来。
水雉在朗诵安东尼奥·维瓦尔弟的《春光重返大地》:
……
在春光明媚的灿烂天空下,
应着农村风笛的欢歌,
仙女和牧童翩翩起舞。
朗诵者就是仙女。凌波的仙女。它的白翅上扬,提起缝边皱褶的白色裙摆;
它的头略扬,从一片圆叶跳到了另一片圆叶,翘起乌黑的长尾羽,跳起了《捕虾舞》。
它就是洛神。它在吟咏:
……
尔乃众灵杂沓,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
第一支荷花抽了出来,烛光般盎然。雌水雉抖起喉部,大幅度点着头,黑长的尾羽上下翘动,宏亮地叫:咿唔,咿唔,咿唔。它在求偶了。雌水雉体壮,鸣声如鼓。雄水雉嗅出了空气中的荷尔蒙气息,应声而至,挨着雌水雉吃食。荷下是游动的鱼虾,浮草上爬着蜗牛和蜒蚰。这些,都是水雉爱吃的。雄水雉一边吃食,一边压低脖子,高高翘起臀部,尾羽抖动,低声应和:咿唔,咿唔。雌水雉疯狂地抖动喉部,高声啼鸣,似乎在说:快乐呀,幸福呀。
有了配偶,雄水雉找宽阔、隐蔽的荷叶,作营巢之地。它从水里啄上草须、鲜草、草团,团出一个碗大的圆窝,发出雄亮高亢的叫声:咿唔,咿唔,咿唔。在附近吃食的雌水雉,呼呼呼,飞了过来,抖着翅膀,兴高采烈地用喙整理巢穴。雄水雉压低着头,抖着尾巴。
扑通一声,雌水雉落进了水里。它翘着头,抖起了翅膀,快乐地拍打,水花四溅。它洗澡了。今天,它是“新娘”,梳洗得清清爽爽。荷叶是一张婚床。它的“新郎”是个“小丈夫”,站在它背上,体重只有它一半。复而再,再而复,多次交配之后,“新娘”落跑了。第二天,“新娘”来到巢里产卵,一天产一枚,产了卵就走,间隔一些时间又来巡卵,产了四枚卵,它又落跑了,无影无踪。
水雉实行“一妻多夫制”,雌水雉继续去寻找“情郎”。这是一位绝情的“夫人”,也是一位绝情的“母亲”。产了卵,雄水雉就成了“鳏夫”。雌水雉强悍、性凶猛,繁殖欲旺盛。一个繁殖季下来,它要产卵十窝。路途迢迢。水雉从东南亚,北上到北纬32°以南的中国南方,就是为了尽可能地繁殖。
卵梨形,浅黄色。像个麻皮梨。雄水雉抱窝孵卵。这是一个孤单无助的“父亲”。荷塘多游蛇,多黄鼬。在“父亲”觅食时,游蛇爬了上来,吞着卵溜走了。
每次觅食回来,“父亲”要清点一下卵,发现少了一个,就开始寻找别处的荷叶,再次营巢。它伸出喙啄卵,想叼起来移走。卵又大又滑,始终叼不起来,它把喙当作筢,一步一挪,把卵滚挪到新巢。它的翅膀绷紧、收缩,像一双手掌,夹起卵,严严实实地捂在腹部下面。
初夏,是漫长的雨季。雨飘飘洒洒,漫无边际。雨打荷叶,噼噼啪啪。荷叶如浮船,剧烈地晃动。雄水雉缩着身子,稳稳地捂着腹下的卵。绿雨中,梧桐畈数百亩的荷塘,荡起翠绿的浪涛。
除了觅食,雄水雉寸步不离巢。它静静地抱窝,很少鸣叫,眼睛四处观察。孵卵期二十二到二十六天,幼鸟陆陆续续破壳,半小时就可以颤颤颠颠地行走,找食吃。
暴雨天,多闪电雷鸣。闪电抽打下来,冒着蓝色的火焰,银蛇一样忽闪。雷轰隆隆打下来,震耳欲聋。幼鸟胆怯,缩在“父亲”的翅膀下。翅膀就像一张棉被,裹着它们。幼鸟如此惊惧,是因为未知世界令它们感到极端的恐怖。令我想起,在孩童时,暴雨雷电来了,我也是必定惊恐。我躲在饭桌下不敢出来。似乎饭桌可以抵挡雷电的轰击。这时,父亲就拉我入怀,说:闪电雷鸣有什么可怕的呢?是正常的自然现象。
梧桐畈一片汪洋。公路、院子,被山冈冲下来的水淹没。荷也被淹没,荷叶欲沉欲浮。溪流在洪流中消失了。枯死的树,拔根而起。白鹭躲在樟树的冠层,缩着脖子,也没了声音。世界陷入了死亡般的沉寂。
在暴雨来之前,幼鸟就被“父亲”抱走了。“父亲”厚实有力的翅膀,裹着它们去了一片凤眼蓝塘。那是一块约三亩大的荒塘,比邻荷塘,多年无人种养,长出了凤眼蓝。荒塘开满了三色花。花被六枚,紫蓝色,四周淡紫红色,中间蓝色。像一只孔雀开屏在花被中间。凤眼蓝属雨久花科浮水植物,又名水浮莲、凤眼莲,可种子繁殖,可腋芽繁殖。匍匐枝蔓延到哪里,便长出新植株,无需三年就长满了池塘,绿油油青翠翠,遮蔽了水面。水淹不了它。它一直浮在水面上。凤眼蓝是水雉的生命巨轮。
暴雨歇了。雨水在大地的最低处汇流。大地得到了彻底的清洗和浸泡。幼鸟从“父亲”的翅膀下,挣脱了出来,吃被雨打落下来的昆虫。它们围在“父亲”身边,享受难得的清净时光。
它们一边长大,一边换毛,六个星期后,发育成亚成鸟。又一个星期,它们离开“父亲”,寻找自己的栖息地。“父亲”脱落繁殖羽,无法飞行,沦落为水鸡。它如此落魄,像一个拾荒者。偌大的荷塘,“父亲”踽踽独行。“咿唔,咿唔,咿唔。”它呼唤。日日呼唤。毫无回应。
水雉的出生、成长,是“父亲”受难的过程。不只是人类拥有巨大的爱,为爱而牺牲自己的自由,甚至生命。鸟类也一样。没有爱,就没有生命。在生物学上,每一具肉身由细胞裂变而成。在生命学上,细胞仅仅是物质的存在,而爱才是浇灌生命的汁液。
在梧桐畈,栖息着七个水雉种群。在繁殖季,母水雉有自己的领地。其中一只母水雉死了,另一只母水雉会来抢占,啄破已孵卵的鸟蛋,吃掉尚未发育的幼鸟,引诱或征服公水雉,与之定偶。与母水雉相比,公水雉太过弱小。
四至九月,沿着荷塘的阡陌,远远可见水雉站在荷叶或凤眼蓝上优雅信步。它在睡莲、莲荷、菱角、芡实、凤眼莲等浮叶植物上生活。水雉是鸻形目水雉科的中小型鸟类,头部、上胸及两翼白色,颈部后有白色斑,翅尖黑褐色,背部、腹部棕褐色,尾羽黑褐色,尾长如雉鸡。雄水雉体小,尾较短,头具黑斑。它有枯枝一样分叉的巨大脚趾,像个四脚架,支撑身体,分散体重。这样,它就可以站在轻浮的叶上,自由轻松地行走、觅食。六月,荷花盛开。一朵朵旺开的荷花,灯笼似的悬挂在荷叶间。
太阳越烈,荷花绽得越放。温度在调节绽放度。越怒放,花越红。正午,水雉在荷塘,这是花色叶色映衬最美的时候。它们会像猫一样叫:喵喵喵,喵喵喵。在人的面前,它们胆怯、害羞,躲入碧天似的荷叶丛。
村里跑出一条狗,发神经似的一阵狂吠:汪汪汪。水雉弹射起来,飞走,双脚往后伸直,头往前伸,沿着荷塘低空飞。
十月,荷叶凋敝,莲盘空落。塘水浅去了大半,枯荷叶零落在水面,糜烂、破碎。昔日端坐荷叶的青蛙,入泥冬眠。鱼虾也退回到了河里。水雉南迁,山一程水一程,迁回东南亚。鹭鸟也适时回到南海之滨。河边的树林一下子空落了。满目的苦荷,让人不忍卒睹。一年将尽,于梧桐畈而言,水雉是过客,荷是过客,我也是过客。匆匆而过,甚至不着痕迹。
荷叶田田,终将肃杀。我沿着荷塘,一圈一圈地走,捡拾枯败的荷叶、黑化的莲盘,捡拾水雉简陋的鸟巢。这些东西很珍贵,如沉默的讲述。我只是被讲述的之一。也如祷告。祷告生之艰难,祷告生之不息。凤眼蓝有的还在开花,有的已经结了蒴果。秋天呈现了生命的别样。
九月,饶北河羸弱了下去,拳头大的鹅卵石从水面凸出来,河床像一片石滩。一条河,没有了水流,哪配称河呢?汪师傅开来挖掘机,在枫林村滩头推砂石,拦截了一道坝。坝高约0.6米、宽约1.5米,蓄了一个面积约一千五百平方米的河中湖。
河中少鱼,多青螺、河蚌。青螺吸附在石块上,吃浮游生物和水虫。六七月,每天有数十个妇人站在没膝深的水中,摸螺蛳。她们戴一顶尖帽斗笠,背一个圆筒竹篓,弯下腰,手抹过石块,摸一大把上来。半个下午,可以摸半竹篓青螺。水浅得非常快,像一个咽气的人,到了八月,脚踝都淹不了。青螺一夜消失了似的,躲藏在石块底下。筑坝之后,青螺在湖底密布。
十一月,冬雨无尽,时而绵绵,时而瓢泼。河水又没膝深了,像咽气的人又活了过来。没有活过来的,是河岸边的芒草、藨草、莎草、白茅、芦荻。它们黄黄瑟瑟,草叶风卷。河坝被桂竹叶、枫杨树叶、柳树叶塞得严严实实。水从坝面漂下去,白白地挂着。湖里来了六只小䴙䴘。
它们是什么时间来的呢?不知道。12月10日,闲走河滩,站在坝头桂竹丛下,突然岸边芦苇丛“哗咚”一声,翻出几团白亮亮的水花,便没了动静。我以为是鱼跃。过了一会儿,湖中央冒出一个鸭头,浮出鸭背,快速地划水;
接着,冒出第二个鸭头……一共六只。鸭头黑褐色,眼黑色,颈深棕栗色,鸭背浅棕栗色,尾短喙粗尖。像小葫芦漂在水面。这是小䴙䴘。
2002至2018年,曾有小䴙䴘在这里栖息。有人挖沙,在回水区留下了三个约三米深的大沙坑,成了连锅状的深潭。小䴙䴘就在深潭取食。有孩子在深潭游泳,溺水而死,村人又填了沙坑。小䴙䴘再也没来过。
六只小䴙䴘在湖里取食、嬉戏,时而列“一”字纵队,时而散开潜游。在草丛掩藏的水面,它们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受了惊,才入水潜游,去了湖心。一个下午,我的视线没离开它们。
翌日早上,下起了毛毛雨。雨油油的,雨线清亮。河边的乔木林肃穆。桂竹被风压得弯斜,垂向湖面。竹叶翻飞。偶尔被风卷落的竹叶,飘飘忽忽,飘飘摇摇,无声无息地落在水面上,如微缩的轻舟。小䴙䴘在湖面轻游。它在轻轻地叫:嘻哩,嘻哩。生怕被其它动物听见似的。它的脚蹼在轻快地翻动,没有掀起一丝水浪。它的上胸和翅膀,往前推,推出一圈圈的波纹。毛毛雨落下水面就不见了,雨滴融入了水,无影无踪。更远处的视野里,水珠濛濛,树和村舍的影子依稀。光秃秃的柳树在伫立,略显深冬的伤感。
小䴙䴘在悠游,在扎水。它们摔着黄黑的喙,吞着豆荚大的马口鱼。大鱼在河水断流之前,退回到了下游的信江。大鱼忘记了曾经繁殖的上游。它们需要汛期的暴雨唤醒刻在基因的记忆。巨大的水流是大鱼浪迹之乡。生存下来的小鱼苗,潜藏在石缝、水洼和水潭。马口鱼、白鲦、翘嘴白、黄颡、鲫鱼、鲤鱼、白鲩、花鲢,它们的“幼崽”把草丛、石缝,当作避难所。那是世间最小最隐蔽的避难所。冬雨来临,河水上涨,小鱼苗活跃了起来。
湖面上,小鱼一层层,数百数百成群。它们躲过了鱼鹰、蓝翡翠、褐河乌的追捕,躲过了野猫、游蛇、蝙蝠的追捕,最终落入了小䴙䴘的肠囊。小䴙䴘是油鸭的一种,也叫王八鸭子,是䴙䴘科水禽,以鱼虾为食。对栖息在饶北河的多个小䴙䴘种群,我曾有过三年的观察。它的取食范围,一般局限在三百米之内的河段。假如水域有两米之深、面积有三百平方米之广,那么小䴙䴘不会飞走,一直在这个水域取食、繁殖。水下浅至0.3米以下,小䴙䴘就会迁徙到别的水域。它的双脚非常弱,很少站立,更少行走,走路会摇着身子,像跛脚。它不会站着取食,而是在凫游或潜游时,夹食小鱼小虾。它与鸭科鸟类不同,鸭科鸟类是四处觅食,见了宽阔水面即落,脚力强、脚蹼更宽、喙扁宽,可站立取食也可游中取食,刷鱼虾刷螺蛳吃。
因为觅食范围狭窄,小䴙䴘以家族形式栖息,或“夫妻”成双成对栖息。坝湖的这六只小䴙䴘,应该是同一家族。
捡了几粒小石子,往小䴙䴘身边扔过去,它们在水面上啪啪啪地飞快行走,施展出“水上漂”的“轻功”,水面成了溜滑溜滑的跑道。它的翅膀扇动极快,蹼像蝴蝶翻飞,溅起的水花洒落出一条笔直的水路。一只小䴙䴘奔走,其它的五只小䴙䴘也惊起,沿着同一个方向疾走。走出二十余米,停下了,兴奋地扇起翅膀,翘头四望,没发现周围有什么动静,安静了下来,往前悠游。
它们在水面疾走,非常优美。是灵动之美,是活泼之美。翅膀凭借水面上升的空气浮力,减轻了身体下坠的重力,脚蹼凭借水面张力,显得比在地面走得更灵巧、强健。头往前斜扑,与后尾平行,减少了空气阻力。像一只梭子飞出去。水花落在身后,水面荡漾了起来,看起来,是整个湖在涌动。
不留意,很难发现小䴙䴘。它很少鸣叫,觅食也很安静。它非常警觉,可以听见数十米之外的脚步声。有了人声、脚步声,它藏在芦苇或蒲草掩映的地方,或扎入水下。浅棕栗色的背毛,与枯黄的草叶,很难被肉眼分辨出来。
坝湖有了小䴙䴘,我也有了去河边闲走的理由。河流需要经常阅读,提示自己:生命多无常,时时珍重。河是看不厌的,鸟是看不厌的,树是看不厌的。放下过往的人,放下过往的事,把自己放在大野之中,让钟摆停下来。
翌年四月,春寒退却。柳垂下了绿绦,枫杨树婆婆娑娑。河边响起乌鸫激烈的求偶声。烘热的地气上涌,芦苇又茂盛了,蒲草挺直了茎叶。坝湖的小䴙䴘只剩下了两只。那四只去了哪里呢?谁也不知道。那是大地的秘密。秘密无人揭晓。也许它们已经度过了亚成鸟阶段,各自去了不同的水域,欢欢求偶。也许它们中的某一个成员,被夜鹭或游蛇吃了。
湖寂寞许多。但湖是不会落寞的。大鱼从信江溯游而上,跃过数道拦河坝,日夜兼程,来到了枫林河湾。马口、宽鳍鱲、白鲦等小型鱼类,在坝底翻跳,跃上坝顶,被水冲了下来。鱼们又翻跳上来,又被冲下去。再而三,三而四,落在了湖里。湖边长满了青绿的马塘草、莎草、蒲草,一半淹在水里一半抽出沙地。几株粉红的射干花在摇动。小䴙䴘一起出游,像一对度假的小夫妻。一只小䴙䴘暂时不见了,另一只小䴙䴘趴在水面上,急叫:嘻哩,嘻哩。这是雄䴙䴘,它在呼唤配偶:你去哪儿了,回来吧。
雌䴙䴘急匆匆回来了。喙对喙、头对头、胸对胸,它们激情四溢地撞击。它们衔着草,踏水嬉戏。是的。甘于独自快乐的,是那些小群落栖息的鸟。有不多的、但足够的水面,对于一对小䴙䴘来说,就是整个世界。拥有的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
雨季来了。雨是暴雨,从灵山之巅压下来,像筛下来的碎沙。
雨热烈,稠密。河水上涨,沙坝中间部分开始有决口,汤汤直下,冲出了咆哮的水浪。宽鳍鱲和马口鱼在跃浪头,腾空了。但湖水并没浅下去,淹没了半个湖尾草洲。露出水面的蒲草和莎草,嗦嗦响动。白鲩、鲤鱼在吃草。一个蒲团似的鸟巢被水冲出了草洲。
那是一个草织的鸟巢,在水面飘摇。湖像一口烧开的水锅,雨珠沸腾。一只小䴙䴘窝在巢里,翅腋之下,是一窝毛绒绒的小䴙䴘。
巢在湖面打旋,漂到了坝面,被一根木柴枝挂住了。
暴雨之下,世界冥寂,唯有雨声。
数日暴雨,沙坝被彻底冲垮了。四十多日的暴雨,河水淹没了河堤,田畈一片汪洋。2022年的雨季,是八十年以来最长的雨季。我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饶北河流域),鱼游进了厅堂。
洪水淹了八天,退去了。像一群吃饱喝足了的狼群,跑得无影无踪。公路上,菜地上,到处淤积污泥。又连日暴雨,把大地洗刷得干干净净。已是6月10日,河水平复,我去了滩头,沙坝已不存在。但巨大的石块并没被冲走,拦截了浮木、被水拔根而起的小枫杨树和柳树、生活垃圾(旧衣服、蛇纹袋、塑料皮),又被沙塞实了。残坝四处透水,但仍然蓄了水,湖仍然在,只是浅了许多。
五只小䴙䴘在湖中戏水、悠游。其中三只雏鸟,绒毛褐黄,眼环(虹膜)还没完全黄出来,喙也是蜡黄的。它们是怎么躲过了洪水呢?躲在哪儿呢?大地上,其实是没有避难所的,唯一的避难所是生存的技能。
九月,河又干涸了。水若游丝。汪师傅又开来挖机,挖沙筑坝。
不知道他为什么挖沙筑坝。也许他是个爱水的人吧。看着水蓄起来,他心里舒坦。他无意的善举,留下了一窝小䴙䴘。
自然界的微小变化,都会被动物发现,并“合理开发”。这一切,想想就觉得有意思。何况还经常去领略它们的生活呢?有意思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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