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梁
挖掘
在海滩上休息时,不明白为什么
身旁就堆起了小沙丘。是我的手没有通过大脑
在无意中挖掘。我注意到几乎每个人
都在海滩上挖着。左面的人挖出了海水
陷入惊喜中。他继续挖掘
他是想在海滩上,挖出一个深潭?
没有目的,干得执着、欢快
这没有意义的挖掘,为何带来愉悦?
仿佛沙子下面藏着希望——
又对这希望没有任何诉求
当我有意识挖下去,这挖掘就变得索然无味
土路
这条路通向山丘、耕地、果园和山谷
谁踩出了这条路,没有人说得清
我们走得心安理得,从春天到秋天
我遇到的人,有三个
一对年老的夫妻,一个鳏夫。遇见的次数
没超过三次。陌生人,一个都没见过
这真好,不用频繁地打招呼。不用虚与委蛇
我走过柏油路、铁路、高速公路
我又把自己运了回来。我爱这缓慢的生活
爱这无用的思考:为什么梨树下有蚂蚁窝
栗子树下却没有。想给这条路起个名字
想一想,名字也没人用得上,只能摇了摇头
算了。闭着眼睛,这条路就能
完整地呈现,路上有几粒石子都清楚
哪里有点儿坡度,在我迷糊、走神的工夫
也许会冲下山谷,农闲的时候
我打算削平它。在宽阔的地方
栽上树木,最好木质坚硬,有着漫长的寿命
让人认为,接近了永恒。我把这条路
当成了我的。我在慢慢走向黄昏
我听到鸟鸣,仿佛寂寞淤积后,再也抑制不住
有點儿嘶哑,有点儿沧桑,有点儿声嘶力竭
我的愉悦数不胜数,花生拱出地面
樱桃慢慢变红,露水在青草上缓缓滚动
我可以唱,可以跳,可以做些粗野的事情
可以喊,可以叫,可以大笑,也可以号哭
饱经风霜后,听从内心的指引
仿佛走在永恒的路上,仿佛在轮回
玉米
父亲说打垄以后,把地里的潮气晒干再播种
我看到这地就像一张张脸,失去水分
种与种的间距,有大概的尺度
我播下的种子都是绝户。没有一粒长成种子
玉米苗都一样,像婴儿的小脚丫
父亲没想到连日无雨
半个月,这地没有动静像怀了死胎
我急得想浇水抗旱。父亲说
浇水以后土就会变硬。玉米往上拱,需要顶裂
土地结成的盖子。每天我都前去察看
坐水的玉米长到了膝盖,干种的玉米地
在绿色的秧苗中间,如同遗落的飞毯
我把这一棵棵玉米都看作我的孩子
它们一天一个样。很快长到肩膀那么高
一场雨水后,飞毯一样的地方,变成草原。
青草中混杂着几棵玉米秧,它们结不出成熟的果实
父亲让我等待来年
万物都有自己的时间
祭奠
想起祖父,这一天变得古老
适合幽思怀远。想起祖父
只是些零散的、定格的片段
没有鲜活的、温暖的往事供我怀念
昨天总不如现在清晰
如果我记得所有往事
我也许早就崩溃
这存在多年的坟墓
里面的骨灰怕己化作尘土
如果真的存在灵魂
灵魂守着它干什么?
如果祖父能够看见我的祭祀
他是否通过死而无所不在?
想着这些多么无用,山川在安静中旷远
我像一匹骆驼面对着针眼,此生不可能逾越
囚禁我的有千种事物,无数的锁
自由怎么可能没有边界?
面对一张因时间模糊的脸,我的祭奠是仪式
我的怀念如果止于祖父,就显得虚张声势
当我越过祖父面对生死,这一天格外真实
当我越过生死想到我自己:
那抗争过的、那妥协过的
那野性的、那软弱的、那笑的、那悲的——
我一一怀念,一一祭奠
没有生死之外的我,生死相隔一张纸
风吹送着温暖的一日,
这一日适合饮酒,不适合豪饮
这一日适合沉思,不适合悲伤
这一日春意融融
适合踏青
并不需要抚摸
这个冬天,我的指甲不知被何物
锯出了裂缝,这些无用的、不规则的锯齿
锯不开任何东西,无论实物或者虚空
指甲旁的皮肤变硬
结成让我疼痛的壳。整个手背
如同干枯的老树皮布满细微的毛刺
我见过祖父的手,手指上
所有弯曲的地方全都裂开,他只用胶布
简单对付。我不承认这是命运的轮回
他是勤劳,而我是在近乎虐待的生活中
寻找承受的底线
在刺骨的寒冷中,我确实涌出
无法抑制的悲伤,伏在三轮车上
任由北风吹走血肉
我被自身的执着搅得暗无天日
对肉体的摧残无非是镇压自由的灵魂
抵抗虚空和幻灭
这双手不适合抚摸,我也不需要爱抚
说到底一杯滚烫的开水,就能让我
心满意足。双手握着玻璃杯
它慢慢被化开
文字的意义在此彻底呈现:你眼中的
悲惨生活,并不让我感到悲伤
我执拗地想要挖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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