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张潮提倡有“癖”的生活,他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人不可以无癖。”
人若无癖,生活必然了无生趣。
不过,张潮这话显然说的是吃穿不愁有钱又有闲的人。不然,一个吃饭穿衣都成问题的人,哪还有闲心蓄养癖好。有“癖”的生活是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的。当然,张潮所说的癖好都是上得了台面的雅癖,绝不是吃喝嫖赌之类的恶好。
张潮的“人不可以无癖”论,代表了文人的一种情怀和追求。他的这句名言在文人圈里得到了共鸣,文人的许多怪癖,许多任性,都因此有解了。所以,有“癖”的生活在文人那儿演绎得最为活色生香,也最是令人津津乐道。
若论文人的有“癖”生活还是要说旧日文人,至情至性远胜今日之人。比如东晋的王子猷爱竹,就爱得不同凡响。他的住所周围一定要竹林环绕,就连临时借住别人的房子,也不怕麻烦一定要栽种上竹子,这样他才能每天站在竹林之下吟诵歌唱。
据说,当时吴中一个士大夫家有一片竹林,子猷慕名前去观赏,到了竹林只顾自己沉醉其中吟咏,全然不理会洒扫庭院待客的主人。直到兴尽欲归时主人才和他说上话,他依了主人的挽留停住脚步,目光里却还只是那片竹林。
有人不解子猷何以如此爱竹?他道:此君高尚无比,怎可一日无此君!
爱竹的子猷还很任性,话说他雪夜访好友戴安道。
这雪夜访友,本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子猷一夜行舟,天亮后好不容易才到达目的地,他却调转船头原路返回。这事搁谁都想问个明白,所来何为?
子猷答:“我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子猷的行为若是放到今天,怕是很难找到知音,再任性的人也会认为他不是有病就是矫情。可这就是彼时文人的性格,在乎的是自己内心的感受,而不是你我他约定的世俗人情。
子猷的老爸“书圣”王羲之爱鹅,也爱得至情至性,还被隆重地记入了史书,“鹅池”也成了他故乡的地标,至今还受人“朝圣”。
一位独居的老太婆养了一只鹅,会打鸣,老太婆想用它换钱却没有卖出去。王羲之听说后,带着亲朋好友兴致勃勃地前去观看。哪承想,老太婆听说大名鼎鼎的王羲之要来,一高兴便将鹅宰了招待他。这对爱鹅爱到骨子里的王羲之来说,不是掏心挖肺吗!此事令他唉声叹气了好久。
爱鹅的王羲之任性起来一点儿不比子猷逊色,“东床坦腹”这个典故说的就是他。
当年掌管军政大权的郗太傅,想找个乘龙快婿,便派门客拿着自己的亲笔信去王丞相府选婿。王丞相让门客去东厢房任意挑选。
王丞相的子侄们个个优秀,生在官宦之家,自然清楚郗太傅在当世的分量,听说他选婿,都故作姿态以示不凡,只有东床上的王羲之露着肚子躺在那儿,那神情就好像没听到有这回事儿似的。个性同样不一般的郗太傅,偏偏就选中了他这个傲慢又有点无礼的毛头小子。
自此“东床坦腹”成了乘龙快婿的代名词,还编进了辞典里。
东晋文人、大隐士陶渊明爱菊爱得深切,以菊为伴,又以菊为友,被人奉为“九月花神”。
魏晉时期,战事纷乱,百姓的生存和性命堪忧。文人们由对外追求转向个性的释放,好玄学、好清谈,纵酒狂歌,散发山阿,白眼向权贵,折齿为美人……慕姿容神韵,求惊世骇俗,出个尖儿拔个份儿,风流萧散,不拘礼节,这些尚可理解。但在大宋王朝,文人地位不低,可他们依然由着自己的嗜癖疯长,比起魏晋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文人至性的有“癖”生活是不分时代背景的。
宋朝的大隐士林逋名声很响,就是因为他好梅爱鹤。但他不像王子猷和陶隐居那样只当梅、鹤为“友”,而是把它们当作“家人”,号称“梅妻鹤子”,且不移情他恋。
林逋隐居杭州西湖孤山,过着优哉游哉的闲适生活,常驾着小船游访寺庙,与高僧诗友你来我往,唱和往还,诗作随就随弃,从不留存,淡然如此,还真令红尘中的人瞠目。这样一介布衣、一个隐士偏偏得到了许多光环,活着的时候,真宗皇帝赐他“和靖处士”,死后仁宗皇帝又赐谥“和靖先生”,荣耀过世间多少手持笏板的官员,更是羡煞多少尘缘中的人,此是题外话。
再说说宋朝的另一个文人,大书画家、鉴赏家米芾的有“癖”生活,更是精彩绝伦。米芾好收藏,特别喜爱石头,痴迷沉醉,不亦乐乎。
自古至今,爱石者多了去了。生活在高楼、汽车、数字化的当下人也不在少数,但像米芾那样疯狂痴迷的爱法还真是难寻第二个人。旁人见到喜欢的石头最多想着怎么归为己有,米芾则不然,他见到心爱的石头就像见到了心爱的人,见到了敬重的人,必须行跪拜之礼不可。
话说米芾曾在官任上,见到衙署内有一块立着的石头十分奇特,高兴得手舞足蹈,立马换上官衣官帽,手握笏板,就像在朝堂之上跪拜天子一样跪拜这块石头,口中还连称“石丈”。还有一次,米芾听说城外河岸边有一块奇丑的怪石,便命令衙役移进州府衙内,米芾见过石头,跪地便拜,连连惊呼:我想石兄二十年了!
米芾整日痴恋石头,自然影响公务,他也因此好几次遭到弹劾贬官,但照旧痴迷,谁要想从他这拿走一块石头,那比登天还难。他可是视石如命的主儿,怎么可能随便把命给人呢。
有癖如此,又任性如此,匪夷所思吧。但这就是旧日的文人,至情至性,爱得痴癫,爱得纯粹,也爱得透亮,爱得有诗意。这样的生活令人艳羡,令人向往,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爱得这么敞亮,爱得这么无所顾忌。
尘世中的寻常之人也有自己的有“癖”生活,只是寻常之人的爱好,不像文人那样爱得不管不顾,爱得那样沉醉。寻常人的有“癖”生活鲜活、接地气,也多姿多彩。比如栽花种草、喂鸟养鱼;
比如钓鱼爬山、集邮淘宝;
有喜欢收藏字画,有喜欢茶道、花道,弄个香、玩个烟斗的,淘个饰品、包包什么的……
我喜欢淘换杯盘碗盏,案头文玩,不求价值多少,只要自己喜欢。空闲时摆弄摆弄案头几上的陈设,擦拭挪移,变换风景,便觉无限欢喜。虽然这些癖好与旧日文人的癖好不可同日而语,也没有他们那么执着沉迷,但也一样享受着沉浸其中的快乐。
生活多了内容,多了乐趣,自然就少了鸡毛蒜皮的计较。若是人人都专注地过着有“癖”的生活,那么人世间会不会清静、温暖许多?
微信中常有“问佛”的段子,不知出处,常借佛之口劝诫俗世中的人“破执念”。私心以为这“执念”不是凡尘中的蝇营狗苟的纠缠,就是为情所惑的偏执,绝不是张潮提倡的有“癖”的生活。
有“癖”生活论,不只是文人的专属,而是汉文化圈崇尚的一种生活态度和方式。林语堂认为,这样的生活方式才够滋味,够诗意,够艺术。所以,他写了《生活的艺术》向西方人推介。《生活的艺术》在美国一版再版,说明这种有“癖”的生活方式也引起了西方社会中人们的共鸣。
所以说,艺术没有国界,艺术属于人类。
王文英:九三学社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九三学社中央书画院副院长,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首都经济贸易大学特聘教授。
《中国书法报》遴选的“当代十大女性书法家”,《书法导报》推介当代书法五十家,荣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出版《北窗夜话》《兰堂偶记》《中国书法家协会书法考级理论辅导教材》等专著,诗词收入《现代古诗三百首》《古今妙词一百首》。书法作品多次入展(获奖)中国书法家协会举办全国书法展览,并多次担任评委。绘画作品有《逍遥游》《家山梦忆》《满庭芳》等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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