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茶”的社会文化逻辑

时间:2022-03-22 09:31:09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数年前,我在安溪调研。房东老肖带我去村里的新晋茶王家里斗茶。斗茶的器具均为白瓷盖碗,白瓷便于辨别茶汤色泽,也不会如紫砂壶修饰茶味和香气。参与者热衷于考量茶叶冲泡多次后的口感变化,所以每泡茶前会放置多个白瓷碗。斗茶的气氛也不如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在巴厘岛所深描的斗鸡那样紧张刺激,反而显得过于彬彬有礼——因为要顾及彼此的面子,所以这样的家户斗茶往往其乐融融。
  另一方面,通过层层筛选,评选出年度“茶王”的茶王赛,作为官方的正式斗茶,规格更高,竞争更为激烈。获此殊荣堪比中了状元,是对制茶者手艺的最高认可。茶王赛是安溪人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大文化创新。通过仿拟闽南民间的绕境仪式,用恭迎“王爷”的方式来恭迎“茶王”,整个乡村都笼罩在迎神赛会的节庆氛围中,从而将斗茶推向高潮。茶叶开放流通以来,茶王赛成为助推茶价上扬的重要手段,帮助这个曾经的国家级贫困县摘掉了贫困的帽子。九十年代中后期,这一茶王赛的形式又走出福建,到达广东、厦门、上海,最后在香港拍出了一百克十一万港币的天价。茶王赛犹如茶叶市场化的一把金钥匙,迅速撬动了财富的聚宝盆。
  每到茶季,大小规模不一的斗茶便在安溪的各乡村城镇的家户或茶叶交易市场上演。茶价是比出来的,一户户,一村村,一乡乡地比,比出高低和等级,从而确定价格。同时,因为铁观音在市场上更受欢迎,所以,安溪原有的黄金桂、毛蟹、梅占等色种茶退居二线,斗茶的主角让位于铁观音。在外部市场的刺激下,北部新茶区为了适应北方人的口感需求调整轻发酵制作工艺而迅速占领市场,旧有的铁观音“正味”逐渐衍化为清香、浓香、陈香等类别。南部茶区西坪镇的魏氏和王氏两大制茶世家,在茶价突飞猛进的十年中也相继“发明”了一套完全不同的铁观音起源传说来佐证本家族在制作工艺上的正统性。这种发明,在文化人类学家眼里,当然是令人兴奋的。因为神话传说的意义是在比较中得出的,越是这样竞争性的社会结构关系,神话的意义转译功能越强。魏氏以观音托梦来解释其祖先寻得第一株铁观音的可靠性,显然这样的神话叙事完全容纳于观音文化盛行的闽南;而王氏的后人则以文人仕官的视角把帝王搬了出来,称铁观音这一名号得自乾隆帝的钦点,这与处于帝国海疆的社会历史心态也相适应。二0一三年,当西坪镇为铁观音的正统性争得不可开交时,作为北部新茶区的感德镇很快请出了他们自己的新神明“茶王公”谢枋得。这位南宋遗老因为家国破碎而南下避居,留下了不少历史传说,但被请出来主持茶事还是头一回。可以说,对起源神话正统性的争夺是南北茶区分庭抗礼局面确立的重要标志。助推茶王赛的安溪茶人告诉我,他们乐于见到这样的竞争局面。“越竞争,越能出好茶,茶价就越高。”持此观点的安溪人必然熟稔斗茶与交换价值的关系,却未必看到后者也刺激前者,进而引发了近三十年安溪社会结构和心理的重大变迁。
  我们当然可以将安溪茶所带来的社会变迁理解为一种适应外部市场化的内部调适。在陶西格(Michael Taussig)等人类学家的研究中,美洲的土著人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视为恶魔降临,货币的使用随时会带来灭顶之灾。与“没有历史的”土著人不同,作为文明体的中国,早在明代就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而市场化并沒有对这一文明体的地方社会造成宇宙观崩塌式的冲击。美国人葛希芝(Hill Gates)用“小资本主义”(petty-capitalism)来概括中国民间资本主义的灵活性和适应性。斗茶,是这一概念的生动写照。虽然斗茶者所依赖的品评标准在最初的十年中大部分脱胎于计划经济时期的茶叶品评分级体制,在斗茶中拥有权威的老茶人通常也是那些在国营茶厂时期就从事茶业评级工作的评茶师,但是,斗茶既继承并巩固了过去历史上的标准,也适应性地灵活发展出了后来的多种口感,并通过神话传说在观念上强化区隔。可以说,安溪茶的种种竞争性展演均通过滚水、好茶及白瓷碗构筑的“斗茶”场景来实现。故事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的话,显然有点索然无味,安溪人也会指责我们这些外行忽略了他们从中所获得的乐趣。斗茶固然刺激了价格的上涨,但并不意味着参与者个个都是理性经济人;斗茶固然创造了多样性,但他们也不是单纯被动应激一反射式地做内部调整。功利主义经济学的看法轻易地将安溪视为世界体系中的一部分,斗茶即是其被卷入世界资本主义市场的“弱者的武器”。
  然而,我所亲临的斗茶还有更为丰富、复杂的宇宙观意涵。斗茶者并不视自身为某个整体的部分。相反,在斗茶的时刻,斗茶者深深了解其所身处的世界之“总体性”。格尔茨在其斗鸡的研究中指出,巴厘岛男人把鸡视作男性雄风的展现。参与斗鸡的巴厘岛人深知输赢意味着声望和荣誉,所以斗鸡非同小可。老肖带我去新晋茶王家斗茶,非常得意地带去了足以与茶王比拼的茶。这泡茶也象征着老肖的声望、荣誉和面子。因此,为了脸面,斗茶过程中大家必定讲究礼法,讲求公平。茶农出身的魏氏传人这样总结说:“知茶不比,比茶不知,同地比茶,异地认比。男的和女的比是不公道的,高山的和高山的比,低山的和低山的比才叫公平公正。”这一相对的公平,既说的是茶,也说的是人。无论参赛者原来的社会地位如何,在斗茶中,“众生平等”,路边的行乞者也可以带着他的茶前来斗。更重要的是,行乞者还可能因为“这人有好茶”而被高看一眼。所以,在斗茶中强调公平,绝不意味着斗茶忽略等级。恰恰相反,斗茶强化等级和区隔。因此茶王赛选出的“茶王”是顶级的荣誉,是声望的最高表现,要以劳民伤财的绕境迎神的方式加以彰显。斗茶的实质,就是声望的竞争。每逢茶季,在各乡村茶叶交易市场上演的大大小小的斗茶,为的是比价,为的是茶叶脱离其原主人,进入社会交换,实现其交换价值。在斗茶中,获得越高声望的茶,其交换价值就越高。巴厘岛男人在斗鸡中所获得的声望是其社会地位的来源;斗茶中所获得的声望是其交换价值的来源。安溪茶王赛所仿拟的民间仪式,其实质也是声望的竞争。绕境沿途,乡民们上供品类繁多,数目庞大的供品用以求取神明的保佑。供品和信徒的数量越大,绕境的区域越广,王爷的声望也就越高,迎奉王爷的社区在其他社区中的等级也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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