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病,怎么说呢,在民间一般都叫疯子,“神经病”是文明一点的说法。民间还有文疯子和武疯子之说:文疯子一般来讲对人们没有威胁,而武疯子就不一样了,动不动就要追上人打。这五张犁,刚刚出现的时候,人们都还以为他是园林处请来的老园工,可也太老了,园林处怎么会用这么老的老头儿?人们都觉得怪,到后来,人们才越看越不像了。在张沟这地方,人们都认识他,知道他就是远近出名的五张犁,但城里人对他就不熟了。不但对五张犁不熟,恐怕说起张沟也会有许多人不知道,张沟现在早已经不存在了,和其它许多靠近城市的农村一样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土地呢,早已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那些靠土地为生的农民呢?也都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外出打工的打工。土地现在对他们来说是没有一点点意义,他们也不再关心那些原来属于他们的土地上现在都长了些什么,那些园林工都在地里种了些什么。园林工们能在地里种什么呢?不过是些花花草草,草茉莉,大丽菊,还有波斯菊和雏菊,还种了一些树,龙爪槐和洋槐,还有,就是杨树,或者,还有柳树。但靠近河边的地方却没有树,是一大片草场,那地方,原来是菜地。菜地最最难莳弄也最累人,种菜是一茬赶着一茬,是不能间断,最早下来的是菠菜,菠菜下来之后是水萝卜,水萝卜过后又要马上种小葱,小葱起了,接下来就要种各种夏天上市的菜,比如,豆角,比如,茄子,比如,芹菜,比如,黄瓜。再下来是秋菜,是茴子白,是长白菜,是胡萝卜,是芥菜,是苤蓝,菜农是最最辛苦的,从春天一直要忙到冬天来临,是一刻不停,是接三赶四,到天冷了,不能再种了,还要最后再在地里撒一些菠菜籽,让它在地里待一冬,把根扎下,明年春天一来,它会早早就绿了。种菜不单单是力气活儿,还得动脑子,那就是,要操心地里下一茬该种什么。这就要看别人在地里都种了些什么,是东张西望,这东张西望就是为了掌握行情,要是别人都在那里种芹菜,你再种芹菜还能不能卖个好价?所以,最好要种稀罕一点儿的菜,所以,种菜的人都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季节就是那么个季节,该种的时候大家都在种,种子要及时种到地里,是一天都不能迟。种子总是一粒粒的很小,所以谁也无法准确知道别人种了什么。到地里渐渐绿起来的时候,人们还是不能马上明白别人到底种了些什么。到菜秧子长大了,人们才会慢慢看出地里是什么。种菜就是这样,不能像种庄稼那样,是要用心机。但现在人们既不要那心机也不用再关心那地里现在长了些什么。人们是离土地越来越远了,越来越陌生了,所以五张犁才引起人们的注意。一开始,怎么说,人们看到了五张犁这老头儿,瘦干瘦干的,目光灼灼,两眼有异光,在地里焦灼地走来走去。人们一开始没怎么注意他,园林处的人还都以为是什么人又雇了人。园林处那些拿工资的园工为了再做一份事,就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一小部分雇人替他们下地劳作,比如说 园林处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是一千元,他就有可能拿出三百雇一个附近的农民,这样一来十分合算,他可以再找一份事做,收入就更多一些,这样一来呢,地里就不断有陌生的面孔出现。园林处那边,为了好管理,地是分了段的,每人一段各自承包。如果不是一段一段地承包,人们还不会发现问题,问题是,五张犁不是在一片地里做他的事,五张犁经常出现的那片地横跨了三段地,这就让人们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这个叫五张犁的老头儿怎么在地里?是谁让他来的?这年春天的时候,人们先是看到五张犁往地里送了三次粪,是谁让他往地里送的粪,连承包那块地的园林工也不知道。一开始,人们以为是园林处要在地里施肥,但别的地里又没有。又过了几天,就有人看见五张犁在地里把那些土粪一锹一锹地往地里撒,真是好把式,一锹一锹散得真匀。土粪是那种经过一冬天加工过的粪,也就是把粪池里的稀大粪弄来,再合上一些土,在冬天里封好了沤过,沤一冬天,春天到来的时候再把这沤好的粪摊开,往里边掺土,掺了土,再把这粪一次一次地捯几回,捯的意思是要把沤过的粪和土捯均了,然后才用小驴车运到地里去。运到地里后,这土粪还要堆成堆再封一些时候,让它变得更加膨松,然后再一锹一锹散到地里,这时的土粪是干爽的,气味也特殊,好像是不那么太臭,还好像是有点特殊的香,粪能香吗?但庄稼人闻它就是香。人们看见了,看见那名叫五张犁的老头儿在地里散粪,人们看见他弯了一下腰,又弯一下腰,把锹一次次插进膨松的粪堆,然后再直起腰来,那土粪便一次次被扬了起来。说扬好像有点儿不太对,不是扬,是平平地贴着地面顺风一撒又一撒。这撒土粪也是个技术,要在地面上撒得匀匀的,地面上是薄薄的一层。粪撒完了,要是在这时候来场雨,那就再好不过,肥力便会被雨水直追到地里去。要是这几天一直在刮大风,那干爽爽的土粪便会给吹走。有人看见五张犁在那里撒粪了,认识他的人都觉着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干这种活儿?怎么回事?撒完土粪,五张犁并不走开,而是坐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看着远处出神。五张犁那张脸很瘦,皮肉很紧,而且,黑,而且,是见棱见角,肩头亦是尖尖的见棱见角。那双手,也是,粗糙而见棱见角。五指总是微张着,有些攥不拢的意思,这就是干粗活儿的手。五张犁就那么坐着,目光灼灼,看着远处。人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然了,他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这时候的地里,还没有多少绿意,有也是地埂和朝阳坡面上的事,是星星点点的绿,是小心翼翼的绿,这绿其实是实验性质的,是先探出头来看看天气允许不允许它们绿。认识五张犁的人看到五张犁了,过来,问他在做什么。五张犁没说话,张张嘴,笑笑的,两眼目光灼灼,还是看着远处。问话的人连自行车都没下,骑着车子“喀啷、喀啷”走远了。
这是早春,暖和和的,无端端让人有几分慵懒,这慵懒里又充满了种种欲望和生机。接下来,是下了两场雨,地里就大张旗鼓地绿开了,而且,一下子就绿得不可收拾,然后就是花开了,先是迎春,黄黄的,从金黄开到淡黄,然后是杏花,从粉红一直开到淡白,然后又是桃花,是从红开到粉。只有在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这里原来是既有杏树又有桃树,而且,春天是真正的来了,不但是来了,而且马上就要过去了。地里呢,草也绿了,园林处种下的花卉呢,也抽了叶。这时候,人们又看到了五张犁,他来了,戴着烂草帽,穿着很旧的一件军装,袖子那里有两块补丁,领子那里又是一块,下边是条蓝布裤子,屁股那里是两块补丁,他扛着一张锄,目光灼灼地进到地里就锄开了。他把身子朝前探过去,把锄往出一放,再往回一拉,再往出一放,再往回一拉,还是那块一下子跨过三段别人承包过的地。五张犁锄地的姿势,怎么说,弯着腰,就像是一张曲尺,一但锄起来,腰就不再挺直,从地这头,一下一下往地那头锄。并没有锄到地头,五张犁就又折回来,这一回又是,又没有锄到地头,他就又锄了回来,这就是说,五张犁心里有数儿,怎么锄,锄什么地方,他自己知道。早上五张犁来,到了中午,地里就有了样子了,锄过的地方,土壤的颜色要深一些,润润的,在太阳下有好看的光泽。而别的地,没有锄过的地皮简直就是白花花的。五张犁是在一大片地里锄出了长方形的一块,这长方形的一块地远远看过去就特别的好看。怎么个好看?好看就好看在“苗是苗、棵是棵”,如果站在近处看,你也许会赞叹起来,什么是“苗是苗、棵是棵”。五张犁锄过的地就是苗是苗,棵是棵,好像是用线比过,从南边看苗,是个直线。从东边再看苗,还是个直线,地这个东西,锄过了,也就是梳理过了,被锄倒的苗是趴下了,留下的苗就显出了它们的好看,挺着,有精神。有人路过了,远远看了一眼,那黑润润规规整整被锄过的地真是受看,显示出了把式的水平。这时候五张犁已经锄完了,他坐在那里,两只眼,目光灼灼,看着远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人认出他是五张犁了,笑着问他:你怎么在这里锄地?五张犁的脸上还是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还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远处,好像是,没听到有人跟他说话,或者是,没听懂这个人的话。这人又问:地早就不是咱们张沟的了,你怎么还锄它?五张犁目光灼灼地看了那人一眼,张张嘴,笑笑的,还是不说话。那人也笑了,那人没下车子,一只脚支撑着车子,身子就朝一边歪,这时身子却又往另一边猛一斜,车子被蹬开了。神经病!这人说了这么一句,蹬着车子远去了。五张犁像是没听到,依然目光灼灼的,但站在旁边的人听到了那三个字,转过头再看看五张犁,他还目光灼灼地看着远处,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张着,是合不拢,是僵僵的,手上的茧自然是硬的,这时又被锄柄磨得很亮,僵亮僵亮的。接下来,人们就发现五张犁的脑子多多少少是有些问题了,问题是,他又焦灼地走进了地里,看看左右,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又开始锄,他弯着腰,是个曲尺的样子,他把锄往出一放,再往回一撸,再往出一放,再往回一撸,他从地这头儿锄到地那头儿,再从地那头儿锄回到地这头儿。地的这头儿和那头儿是五张犁定的。其实五张犁锄的这片地无论从哪头儿说都不挨地边,这真是怪事,他怎么只锄这么一片?好像是谁给他规定了只是这么一片,春天撒粪也是这么一片。是准确无误,如果有地埂标着倒也罢了,也没个地埂,也没个杂树啦什么的做标记。五张犁这时是锄第二遍了,而且,天快黑的时候,他又锄完了这第二遍。锄完了第二遍,他还不肯住手,又紧接着锄第三遍,这第三遍是补锄,是锄两下,把土用锄往苗子下培一下,锄两下,再把土往苗子下培一下。是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这么个节奏。有着音乐性质在里边。手下的鋤一点点都不乱。就这么,五张犁在地里来来回回,天便黑了。天黑了以后,人们还看到五张犁在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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