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者说

时间:2022-03-21 09:46:38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图/王诗隽


  自我离开北京回故乡水市定居,时常会接到一些朋友和同学的电话,问我这回是否就是叶落归根。我就说,北京的房子还在,但自己的工作室已经交给年轻人打理了,今后没有特殊的事由,我是不打算回去的。回想起来,我在京城居住已达二十年,但如今看上去总还像是一次逗留。京城与我隔膜久矣。更何况,我早已无法忍受日益糟糕的空气,也接受不了拥堵的交通。
  当然也有人问我为什么不选择回省会犁城。毕竟你在犁城生活了很长一个时期啊,就算你马上退休了,但你的工作关系和社保还在这里,今后每年体检什么的,总归是要方便些。这当然没错。1978年我去犁城读大学,那时才二十岁,毕业后就落到了那座城里,一步跨进了最大的机关,前后混迹八年。我在犁城结婚生子,后来又离婚去了南方,最后才漂到北京。对犁城,我的感情显得有些复杂,说不好是怀念还是厌倦。如今孩子已定居国外,我也即将退休,再回犁城生活就显得有点可笑了。人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找一个安静而亲切的地方安顿,父母业已离去,故乡即是家园,我当然要回到水市。这么想起来,我实际上是用三十八年的时间画了一个圈,回到了起点。直到今年春节前夕,为了参加我最好的同学王兵孩子的婚礼,这才搭乘高铁由水市前往犁城。高铁很方便,行程不足两个小时即可抵达。第一眼看上去,犁城的格局几乎完全变了,对外扩张得厉害,并且已经通上了两条地铁。但凡有地铁的城市,都会让我头晕。在车站等候王兵的那个片刻,我想起了木心的诗——《从前慢》。我喜欢那首诗。
  王兵把我安排在奇峰酒店。这家酒店坐落在老城区,是近几年才开的,五星级,看着就很豪华,我以前没有住过。但这个位置我不陌生,因为大街对面就是城南茶楼,这是我过去常来的场所。于是就想到了一个人,沈知白。
  我和沈知白相识于1981年,其时我读大三。那一年是鲁迅先生的百年诞辰,全国各地都有纪念活动。我一时心血来潮,根据小说《孔乙己》改编,把小说之外逻辑上可以延伸的东西添了进去,抻出了一个三幕话剧。剧本完成后,我拿给王兵看,他说相当不错,就鼓励我寄给了省话剧团。原本就没指望会有什么结果,然而有一天竟接到了他们的电话,对方一个好听的女声说,剧本收到了,要我这个周末去城南茶楼,他们的沈团长要亲自与我面谈。沈团长就是沈知白。在犁城,沈知白这个名字很有影响力。他是知名的话剧演员,曾经参加过几部电影的拍摄,角色虽都不重,但这个城市能上银幕露脸的屈指可数。那天的电话是打到中文系办公室的,当时我正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论语》,系主任转下来,站在教室门口咳嗽两声,点名叫我出去,教室里就一片安静。这情形就像是突然来了一个警察,当众把我提走一样,让我紧张而害羞,大家私下里一定以为我犯了什么事。等我回来,已经下课了。王兵凑近我,很担心地问,没啥事吧?我就一笑,说沈知白要见我。消息便不胫而走了。其实那天电话里对剧本没有丝毫的评价,可我还是很高兴。心想如果没有价值,沈知白怎么会约我去喝茶呢?而且我喜欢沈知白这个名字,散发着书香气。虽然用我们授课老师的眼光看,老子提出的“知白守黑”作为一种道家的处世态度,比较消极,但我从来不这么认为,反倒觉得这四个字显示出了一种人生智慧,还十分优雅。
  那个周末的午后我就去了城南茶楼。从学校到那里,坐公交车也就五站地,很方便。那时的城南还比较荒凉,因此这座新建的茶楼便异常突出,也醒目。茶楼完全是中式的设计,飞檐斗拱,朱漆大门的两侧镶嵌着一副米字楹联——
  趣言能适意  茶品可清心
  这是一副回文联,倒过来便是“心清可品茶,意适能言趣”,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里面的陈设也显古旧,四壁挂着一些三十年代的明星老照片和老式的月份牌美女,楼梯转角处还搁着一台带大喇叭的电唱机,颇有民国风情。但是生意看上去有些清淡,我到的时候,一楼几乎没有看见客人,几个服务生正在互相看手相,见我进来,便一齐把手背到了身后,站得直直的。我找到二楼约定的包厢,里面已经有一男一女在了,一看便知是剧团人物。年轻的女人起身对我微笑,自我介绍说她叫刘倩,是演员,就是她给我打的电话;男的姓李,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三十多岁的样子,是总务科长。他们已经要了一壶碧螺春,刘倩替我倒了一杯,我说谢谢,然后就偷偷看了一下表。她显然是注意到了,说:哦,我们沈团长正在路上,一会儿就到。“儿”咬得明显。话剧团的人说话都像北京人,但普通话并不等于北京话。我说不急的,就跟着喝茶,继续随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她问这茶还行吗?我说挺好,闻着香。她说这家茶楼还是蛮有情调的,我就说令人怀旧。她说,估计生意很快就能好起来,如今没有文化哪成?我说是的,现在文化有点吃香了。那男的一直在看报纸,不搭腔。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有力的脚步声。坐在我对面的女人便像猫一样扬起了下巴,好像很熟悉这脚步声。很快,我听见身后的门开了,便随着那二位一起站起来,再回头,进来一个身材挺拔、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已经把手伸到了我的跟前。
  刘倩说:这是我们的沈团长。
  我有些拘谨地点点头,觉得手被有力地握了一下。
  沈知白说:年轻啊!
  這人的声音嘹亮,有磁性,回响也大,让你有一种置身剧场的错觉。我便想起了以前王兵跟我说起的一个段子——某个话剧演员站在大街天桥上突然说了一句“天可真他妈的蓝啊”,边上立即就有人问:“你是话剧团的吧?”“你听出来了?”
  我是一下就听出来了。
  沈知白脱下米黄色的风衣,扔给了刘倩,又顺手理了一下蓬松的头发,问他们二位:怎么样,谈得还好吗?
  刘倩就娇嗔地回答:您大驾不来,小的哪敢随便掺和呀?
  感觉跟宫里似的。不过,在犁城说沈知白是话剧皇帝也算是名副其实。刘倩拿起茶壶,先替沈知白倒上一杯,又为我续了点。我发现这女人的手形很好看,手指也长,这样的手应该去弹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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