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从数百里外的省城赶到我们生活的这座小城,是我和她儿子第一次起诉离婚,和她一起赶来的还有她们老家有头有脸的亲戚。婆婆那晚说了很多,她把一个母亲的心全都掏出来,和我说和我父母说,是道歉也是忏悔:“是我的错,是我没教育好,我不该把这孩子留在老家,不学好啊!”看我执意要离,她就那样在我对面跪下,手上还抱着我两岁半的女儿,女儿没有出声,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奶奶手心上。
我当时吓傻了,拉不起婆婆就去抱她怀中的孩子,孩子和婆婆都用祈求的眼神直直地望向我,拉不动,抱不起来,我跌跪在她们对面,三人抱着哭,抱着抽泣,抱着哽咽。这一跪,最后以她儿子的书面检讨和保证书结束了我的起诉。
第一次去见婆婆,是上大二时的暑假,那年我二十,婆婆是我现在的年龄,我是她儿子近水楼台的同桌。去时她正在地里掰玉米,看到我没有意外,看来是儿子事先和她报备过了。她边打量我边对儿子说:“快带她回去喝口水,我掰完这一筐就回来做饭。”我怯怯地说:“不渴,我们等你一起回去。”随即去帮她,她走过来抢下我手中的玉米:“不掰了,都回家。”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没说话,没有像其他婆婆第一次见面那样问长问短,我忐忑地跟在他娘俩后面悄步走着。就在快进家门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终于找到一个管他的人了。”
我这个丑媳妇来见公婆前带着的那十二万分胆怯,在婆婆粗門大嗓的这一句话里慢慢放松下来。我就这样过了婆婆这一关,过了婆婆这一关就过了公公那一关,就过了全家人的关。从成为家庭成员的那天开始,婆婆一直在外人面前说:“我家小玉(我的小名)”,只要说起和我有关的人和事,婆婆都会加上“我家”两个字,这两个字让我有了和其他两个儿媳妇不一样的归属感,我是她的,我是她们家的。
结婚后,我们仍住在原来的城市。一次回家探亲,发现婆婆公公把小姑子从老家调来和他们在一起工作生活,婆婆和我说:“本来应该调你们两个的,一个系统相对好调些,调两个也合算,但你妹一个小姑娘家在那么偏远的山区,我和你爸爸不放心,想着你也心疼妹妹,就没和你商量了。”婆婆说的是实情,我心疼唯一的妹妹是真的,我心疼我将来的孩子也是真的,那时我正怀着七个月大的孩子,婆婆公公所在的台站是省城,我们在的台站是县城的乡下,周围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学校。
做产检时,医生无意说漏我怀的是男孩,可孩子生下来却是个女孩,他儿子怀疑会不会被人替换了,婆婆却笃定地把孩子抱过来:“没错,一看就是我们家的孩子。”当时,婆婆把女儿抱在怀里的喜悦之情溢满眉眼:“一看这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就知道是个健康的孩子,是和妈妈一样聪慧的孩子。”就在孩子出生的同一时间,公公的父亲去世,也就是我孩子的老祖。老家打电话来的时候,婆婆刚把孩子捆好。我记得婆婆当时对公公说:“老人家已经走了,也算是福禄双全,你先回老家,我留下来照顾小玉几天。” 婆婆直到出殡前一天才回去送老人,她让我明白,走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生活还要继续。
在婆婆家坐月子的日子,是我这三十年中待在婆婆身边最长的日子,那是一段温暖而美好的时光。婆婆和我说老家,说同事,说她的经历,说生活哲理,也有一些人间至理。婆婆不是一个健谈之人,但婆婆的话里充满智慧。我自幼在严苛的母亲身边不敢有任何越雷池的顽皮和肆意,而婆婆温润宽厚的性格,悉心的月子照料,让我的精神和身体沐浴到阳光雨露般的恩泽,婆婆给过我最高规格的肯定,最大程度的信赖,她积极的鼓励成功地规避了我性格中的恶,我后天性格上的豁达与乐观很多得益于婆婆的言传身教。
我最爱听她这样说:“你外婆一直和我念叨,我以后靠得着你。”这是婆婆的妈妈对我的信任,也是婆婆对我的肯定。三十年来我一直记得。三十年里婆婆最享受的事就是别人问她:“老二家又带东西来了?”她故作责怪地说:“是了嘛,我们家小玉带来的,连洋芋都要这么远拉来,不过,这洋芋就是比我们这儿的好吃。”我给婆婆的衣物大部分是事先买好拿给她,我了解婆婆,要是带着她去买,转一天街她都说不合适。即使我批发来的袜子给她几双,她都会说:“这个太贵了你留着穿,我穿糟蹋了。” 我要是这次回去给她买了衣服,下次回去她准会和我说:“某某某、某某某又问她了,这衣服是在哪儿买的,太好看了,高档。”婆婆说的某某某是指她们在一起玩的姐妹,大都是她们那批农转非的家属。有空就会聚在一起唠唠,比比谁家的儿子成器了,谁家的儿媳最孝顺。
我是婆婆家第一个迎娶的儿媳妇,排名二儿媳。婆婆的大儿子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本科生,是单位出钱要去的人才,也是婆婆最骄傲的儿子,同时也是我们骄傲的大哥。小姑子和我都反对这桩婚事,当时婆婆这样做我们俩的工作:“我也是个家属,现在生米都已经做成熟饭了,好不好吃都得咽下去。” 婆婆应允了大哥的婚事,是万不得已的成全。她是尝到过一工一农苦头的,早年两地分居,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在老家种地,后来农转非随公公来了,孩子多工资少又遇上国家困难时期,她就在公公单位的空闲之地种几亩地,养几头猪,也去隔壁厂里打点零工,就这样贴补也难以养家糊口,大的三个孩子送去老家,托付给母亲和姐妹代管,一直从读书到工作。往后的这三十年里,我见证着大哥的婚姻,有遗憾,有感慨,也算圆满。
婆婆做肿瘤手术那年,一个月后才让小姑子告诉我们,客观上是隔得远,主观上她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回家时她儿子为这事抱怨她,她说:“你们上班忙,孩子又面临高考,我这是小手术。” 虽然婆婆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但手术大小她心里明白。婆婆住院期间,公公背着她买了十万块钱的保险,保险的条件是她再活五年就能回本。那会儿她刚做完手术出院,知道后差点又回医院。事后婆婆和我说:“为了这十万块钱我也要好好活着。”我知道婆婆热爱人民币像热爱每一天,这几乎是他们两个老人一生的积蓄,我相信她为了她的人民币也会好好活着。当然,还有后来出生的两个小孙孙也是她精神上的一大支撑。从医院出来到现在,婆婆神奇地走过了十年,而那时医生根据病情推算婆婆的生命长度最多不过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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