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是个出租车司机,喜欢跑夜车。
车是我的,白天雇一司机,晚上我吃完饭了接班,跑到几点算几点。不想跑了,路边一停,看看月亮吹吹风,然后回家睡觉。
以前我不这样。刚出来那几年,白天不想见人,又没了工作,跟别人拼一个车开夜车,玩了命地跑,啥人都拉,哪儿都去,死活憋了一口气,除了钱,跟谁都不亲,除了刘秀丽,谁都信不过。
潘大年出事的那个晚上,我正在陪闺女写作业。他给我打电话,一口一个兄弟。帮帮你哥吧,先顶一下,就说人是你撞的。这几天正考察我呢,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那就全完了……等过了这阵儿,哥想办法捞你出来。放心,放心,哥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这事成了,大恩后谢,看哥怎么回报你。
面对潘大年的请求,我想都没想。多大点事啊,还用得着这么客气。潘大年能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能有事求我,是我的荣幸。于是,我去了交警队,说车是我开的,人是我撞的。于是我成了肇事司机。撞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撞伤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我没有逃逸,只是吓傻了,躲在了人群外面,不知道如何是好。
赔偿的事一直由潘大年负责,我待在拘留所,等他捞我出去。我甚至想,作为有功之臣,出去后我会成为他的心腹,受到重用,一路被提拔。在等待的过程中,潘大年顺利提拔了,只是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由常务副职转为正职,成为我们单位的一把手,而是到县里任职了。
潘大年来看我,带了两条中华烟,还有一些吃的。他狠狠地握了握我的手,眼圈都红了。他说,兄弟,放心,哥不会不管你的。随后,来看望我的,变成了他的秘书、司机,他们说他出差了,开会了,陪领导了。直到我被判了一年半,扔进监狱里,也再没看到过他。刑满出来的时候,我没去找他。判决结果一出,单位就给我准备了开除公职的文件,找他也没用。如果他愿意管,我是不至于被开除的。他恐怕已经忘了在监狱里,还有我这个替他顶罪的小公务员。
刚出来那些天,我天天窝在屋里,门窗紧闭,睡觉,喝酒。我默默无闻、勤勤恳恳靠着坚韧不拔的毅力,刚熬到副主任科员的位置上,因为潘大年,又变得一无所有了——老婆带着女儿嫁给了别人。好在单位分的这套五十八平方米的房子,她没有带走,成了我唯一的家当和栖身之所。我想不通,好好的,我怎么就一无所有了呢?潘大年的一个电话,就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证,全都跟放屁一样。可我要不是为着那点虚无的承诺,幻想着能成为他的心腹,奢望能飞黄腾达,能和潘大年一样呼风唤雨,一言九鼎,美女香车,前呼后拥,我也不至于啊。喝多了,就揪自己的头发,一撮子一撮子揪下来。
刘秀丽来看我,她没有骂我,跟在监狱里判若两人。她帮我洗床单、洗被罩,帮我收拾扔了一地的酒瓶子、方便面盒子。她说,哥,出去透透气吧。
刘秀丽拉着我,一直把车开到黄河边。
天已经黑透了,黄河也黑黢黢一片,河面在微弱的光里晃动,听不见河水流动的声音。但我知道它在流,宽阔汹涌,从三江源一直流到这里,从这里又流到山东入海,逝者如斯夫。对岸有零星的灯火亮着,间或有几声狗叫,听起来很遥远。
她说,哥,多大个事呀。你要有本事,就跳进黄河,我敬你是条汉子,给你收尸。不敢跳,就好好活,死皮赖脸地活,没羞没臊地活。
我已经是没羞没臊了,剩下的只能是死皮赖脸了。
这就对了。这世上,谁不是死皮赖脸地活着?没羞没臊地活着?潘大年是,我是,你为啥不能是?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我相信的话,一定是刘秀丽。
我和刘秀丽
心是一点一点死的。
刚开始那一个月,还存着潘大年来捞我的幻想,心静如水,不悲观,不绝望,该吃吃,该睡睡,该学习学习,该劳动劳动。第一个月过去,我的心就乱了,我连潘大年的秘书和司机也看不到了,没人给我送烟和吃的,没人告诉我外面有人在努力地捞我。我老婆来过,但她每次来,除了哭就是骂我,直到提出离婚。
心死了,也就不会愤怒也不会绝望了,只是没有任何希望地活着。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人逼我。那些口供是真的,比真的还真。为了让潘大年顺利脱身,我甚至还添加了一些细节,比如说那个女人拉着女孩的手,女孩的手里拿一个穿蓝色毛衫的小熊,我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好也在看我,女人和女孩的眼睛一样好看,圆圆的;比如说看到那个小熊,我走神了,本来要去踩刹车的,却踩到了油門上;比如说那个女人飞到了挡风玻璃上,女孩飞到了远处,小熊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就像我老婆说的,我脑子一定是被驴踢了,这样的事也敢应承。全单位一百多号人,潘大年为啥找我?就因为我老实,傻,脑子不够数。我打一上班就任劳任怨,从不会与领导称兄道弟喝大酒送大礼,该提拔的时候没提拔,也不敢找领导拍桌子。
说这些有屁用。
心如死灰。一天一天熬吧。
我被分在二监区。刘秀丽并不是这个监区的管教,她在办公室,负责档案和宣传,平时很少到监区来。因为整理档案,缺人手,她从名单里把我扒拉出来,让我去档案室帮忙。
这活我拿手。科室的业务档案,这么多年一直由我整理和管理,收集、分类、编页码、做目录、装订、归档,眼看着一堆一堆的纸变成历史,一件一件大事变成化石,一句一句重要指示变成废话,很有意思,有时候还觉得很可笑。如果把一年一年的东西全拿出来比较一下,会发现每一年我们轰轰烈烈、殚精竭虑做的事,跟去年、前年、大前年几乎不差分毫。
监狱档案室的味儿真难闻,有霉味,酸味,长时间堆放的纸臭味,老鼠屎味。肯定没有防潮措施,没有放防虫药,估计连最基本的灭鼠药、粘鼠板都没有。
刘秀丽坐在一张十几米长的大会议桌那头,我站在门口这头;她戴着帽子,我低着头。
她把什么东西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发出很响亮的“啪”的一声。抬起头。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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