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天外出,回到家,发现白瓷碗里的红薯已经干死了。
它可以靠自己的养分生长的。当初,随手把它放在一个白瓷碗里,添了点儿水,搁在墙角,终日忙碌,再注意到的时候,已是一个月后,它的叶子已是郁郁葱葱了。这次出行,忘记将它搬到阴凉处,它,历经冬春大半年光阴,终究没有逃出这个高温的夏日。
它静躺在堆满枯叶的盘子里,黄瘦的皮肉皱巴巴的,像一具干瘪而衰老的身体。它会不会酷似我97岁高龄时去世的外婆?这个活了近一个世纪的女人,曾经也红薯般鲜活饱满,滋养了枝枝叶叶的后代。年复一年,岁月慢慢儿耗干了她的养分。最后的时光里,她皮皱发枯,薄如叶片,几乎丧失了意识,整日躺在床榻,成了被时间悄然风干的活物。
这一切,我没有目睹,而是从母亲的嘴里得知的。我相信母亲有着潜在的文学天赋,她的描述声色俱全,完全可以引领在场的人身临其境。当说到埋葬外婆的场景时,我的眼前一派凄风苦雨,耳畔传来千里之外的声声恸哭。母亲看我为之动容,潮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隐隐的安慰,说道,别忘记你生下来是外婆第一个抱你的。
我尽可能地去想象,在外婆的怀抱里是怎样的况味。我赤裸的小身体,新鲜得如同刚刚掰下来的嫩玉米,晒在她炽热的目光下。满月后,我离开了那个重庆小县城,七岁那年才又一次见到外婆。那时的直接印象中,她个子不高,嗓门却很大,川音火辣辣的,像她做的麻辣菜。可是间接印象中,外婆在我们童年时代的记忆中是丰富而立体的,甚至有些神圣。
一方面来自嘴巴的记忆。外婆常在过年前给我们寄来包裹,里面有青藏高原当时吃不到的炒花生和红薯干。母亲希望细水长流,就留存一些锁在家里大红色的木箱里。我们嘴馋时,就围着木箱,用力掀开一条窄窄的缝儿,顺着它,细细闻,如一窝嗅觉灵敏的老鼠,准确地闻到花生和红薯干的味道。这时,母亲看见了,就会笑着走过来,边骂我们是馋鬼托生的,边拿出钥匙开锁,抓出一两把放在我们早已撑开的衣袋里,然后往自己嘴里塞根红薯干,慢慢嚼,这是她的最爱。那个物质短缺的年代,外婆这个名词,有食物的甜香。
另一方面来自耳朵的记忆。小时候母亲教会我们做某件事,总是很骄傲地扬起脸说,这是你外婆教我的,仿佛受了莫大的恩宠;如果做事拖沓,母亲就会板着脸教训:“你外婆最討厌做事往后拖,‘早不忙,夜心慌,晚上才来补裤裆’,要不得!”她还多次告诫我:“你外婆说女娃儿要手稳,嘴稳,心稳,就是不该拿的东西拿不得,不该说的话说不得,不该动的心动不得。”
外婆的话成了母亲一生牢记的至理名言,并深深地影响了我们。于是,相册里那个梳着圆髻、穿着青布斜襟衣衫、眼神慈爱而严厉的外婆,成了母亲和我们那时的集体偶像。母亲如此依恋外婆,大概是因为她20岁就离开了故乡,随同父亲到了遥远的高原。当时条件很艰苦,牙碜的面粉,荒凉的戈壁滩,干燥缺氧的气候……不知让她哭了多少回。她与故乡的距离被迫拉开,而思念的情感却无处寄放,最后全部叠加在了外婆身上。
母亲绣花,钩织,针线活儿,腌渍四川泡菜等样样在行,且非常出色,她秉承了外婆的聪明能干,但却后继无人。作为唯一的女孩儿,母亲试图把这一切教给我,可是我毫无兴趣。母亲不无担忧地说,要是外婆看见你这样,早就拿手指来敲你的脑壳了。啥都不会,以后怎么嫁人?
母亲渐渐老了,吃东西越来越清淡,只是对红薯依然情有独钟。直到后来,她得了糖尿病,不得不收敛。
外婆高龄离世,本属自然,可母亲却深受打击,终日沉郁。外婆曾是她一生漂泊的精神桅杆,一旦折断,她就像突然驶入迷雾之中,心再也无处靠岸。
去年冬日,母亲中风偏瘫,失语。一年里,我们尝试用各种方法教她发音,都无法完成。一天,我们聊天时提到外婆,忽然听到母亲响亮地喊了声“妈妈”。回头一看,她躺在床上,泪流满面。母亲脑梗后智商大不如前,之后,我们让她说话,她就只会喊妈妈,声音细弱而模糊,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却每每让我们眼眶濡湿。
我又买了红薯,养在瓷碗里,放在母亲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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