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教过西班牙和西语美洲文学史,也教过西班牙语报刊选读,现在想起来才发现有盲区,因为“报刊”有点偏义复词的味道,让人往往重“报”轻“刊”,错过了“文学杂志”这一片美好的风景。实际上,从诞生的时候起,文学杂志就是新文学、新作家最好的实验室,往往起到催化剂、营养液的作用,加上最近几十年“场域”之类的理论,以及过刊出版、电子化的项目,都让人越来越多地注意到和研究起这种特殊的文学载体。
说来有趣,在西班牙语里,称呼报纸用的是时间概念,有“diario”,意为“每天的”,或者“periódico”,指“周期性的”,如果往根源上看,还有最初在威尼斯出现的“gazetta”,表示用小钱买来的东西,简直一模一样的“一个铜板就买两份报”。相比起来,杂志的说法更偏重内容,像从阿拉伯语到法语再到西语的“magacín”,意思是“仓库”,跟中文“杂志”的感觉相当契合。另外,最常用也最重要的词是“revista”——前缀“re”表重复、词根是从“看”而来的“目光”,供重新看、反复看者,是为杂志。
换句话说,当杂志脱离报纸“副刊”的命运独自闯荡,就不是为了被当街叫卖、随手丢弃,而是要让志同道合的人订阅、期待、揣摩、玩味,用后来马克思在《新莱茵报 政治经济评论》出版启事里的话说,与报纸相比,杂志的优点是“能够更广泛地研究各种事件,谈最主要的问题”;另外,跟书籍相比,杂志又显然更具有即时性和实验性,归根结底,它新鲜,又保有一定审慎的过程。
作为杂志而带上文学的色彩,大概起源于1709年的伦敦——Richard Steele创办《闲谈者》(Tatler),一周出刊三次,讲述从四个咖啡馆听来的风俗、文学、古董、时事,声音来自一个虚构的人物,事件和主题也往往是虚构和讽喻,受到读者的极大欢迎,引发了“爱丁堡闲谈者”“女性闲谈者”等一大批效仿之作。
那是一个印刷资本主义兴起的时代,也是波旁王朝的菲利普五世入主西班牙、鼓励新鲜文化的时期。于是,在马德里——后来扩散到美洲殖民地的利马、墨西哥城、危地马拉、哈瓦那和波哥大,都出现了常规的新闻性质的报纸,并且从报道西班牙王室的情况、欧洲近期重大事件,到更当地、日常的内容;从所在城市或总督辖区的新闻、商船到港离港信息、寻人寻物启事、讣告,到慢慢加入大学生活、道德劝诫,以及短小精悍的时事评论。到十八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些刊物开始分流,出现了专门的文化、思想杂志,比如全美洲第一份医学杂志、墨西哥José Ignacio Bartolache 于1772—1773年主办的十六期周刊《飞驰的墨丘利》(Mercurio Volante),宗旨是科普——第二期讨论“身体好的重要性和大用处”,还有两期介绍温度计和气压计的用法及制作——但作为现代医学,首先需要应战的便是宗教和伦理,所以总在有意无意地触及人文话题,用最近我们身边的例子,基因编辑婴儿难道仅仅是个科学和技术问题?
众所周知,进入十九世纪,西语世界“分崩离析”,曾经的宗主国和殖民地在政治上分道扬镳,不过也可以发现,在文化上,他们往往仍受到同一股力量的驱使:十九世纪前三十年,西班牙反抗拿破仑军队入侵、西语美洲独立运动也随之勃兴,费尔南多七世专制主义抬头、美洲也留下军政寡头“考迪罗”的后患,于是这个时期的杂志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国家主义的气势,是革命、政权、人民等话语的阵地。之后的1830—1896年,一个漫长的“后独立时期”,西欧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以及美洲化之后的风俗主义,都找到了合适的土壤,并逐渐推向新的高峰:1896—1916年的现代主义,和1920—1950年代的先锋派,在这两个阶段,杂志作为作家群体自我宣示、自我发表的园地,在西语各国尤其是作为文化中心的首都纷纷出现,造就了西语文学杂志的辉煌。特殊的是,西班牙先锋派遭遇了残酷的腰斩——“西班牙内战”,其惨烈亦丰富的人文经验同样在杂志这种形式上找到了宣泄。最终,大西洋两岸的西语文学杂志在“漫长的六十年代”合流,迄今半个世纪过去,不脱乌托邦气质,不舍社会承诺,不时透出游戏性,但都不可挽回地沉入“民主+数码+娱乐”时代的无名。
如果说二十世纪的西班牙文学史灿若星河,文学杂志就是其中的星座,无论大小明灭,都是一种独特的风景。可惜的是,因为“杂志”的混杂性,一直只被视为文学阅读和研究的外围,加上缺期散佚的问题,就连在西班牙本国,占据了第一手材料来谈问题的专家也可以用双手来数。今天,我们就专程略去作为明星的作家,只去看他们联手的性情。
先锋派的试探
據卡萨尔斯在《白鸟之歌》里回忆,20世纪初的西班牙对战争并不陌生——被称为“1898年灾难”的美西战争刚刚收场,又开往摩洛哥北部的里夫地区作战,1912年还颁布了义务兵役制,到1914年夏天“一战”爆发,感觉这个世界已经发疯了。这种情况下,虽然我们常说鲁文·达里奥的现代主义“第一次从美洲反哺西班牙”,但那些温软的小资情调、虚无的东方想象,终究只好像轻浮的羽毛,何况达里奥1916年2月去世,肥胖、酗酒、挥霍一空,样子并不怎么好看。
其实,对新文学的讨论一直没有断过,一切从杂志开始,杂志从“殖民地”开始。那是马德里市中心太阳门广场边上的一个咖啡馆,1888年开张,接待过现实主义小说家加尔多斯、忧国忧民的“98一代”,也继续招呼一批又一批(尚且)不得志的文人、艺术家,作为文艺青年“人市儿”直到内战损毁被拆除。很多人在这里以文会友(tertulia literaria),看稿子、提意见、垫垫肚子、抽烟喝酒,打发没有职业感和时间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