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哈拉乌素

时间:2022-03-20 09:45:40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母亲来到哈拉乌素,村里人知道干部来了,用特有的方式欢迎——二十几个人站在院里无声地注视着我们,有些是孩子,大部分是妇女,更远处站着一些男人,好像跟这里无关,其实都在偷看。村长热情地说:村里人等你们老半天了!
  母亲把我从大车上抱下来。那年我六岁,长得像四岁的。因为太瘦小,村长以为我刚三岁,夸奖我说:这孩子长得真高!待知道我已经六岁便不说话了。那时说假话的本事没现在高。
  母亲说我生过一场大病,影响了发育。村长说:不碍事,一天喝二斤奶没长不高的。从那以后他每天送我二斤牛奶。
  这里穷,却不缺牛奶,每家都养着牛,牛奶喝不完做了奶豆腐。不光村长,每天都有老乡给我送牛奶,我仍然没长高。
  村里孩子看不起我。这里是半牧区,人们崇尚勇武,羸弱的人在这里没地位。有一个叫那木林的孩子叫我狗腰,他是后村孩子的头儿。他看不起我,后村的孩子都看不起我。我一个人在村里落落寡合。
  母亲对村长说我腰椎有病,做过手术。以讹传讹,村里人说我腰断了,换了一截狗腰。村里一个小矮子问我:你是狗腰吗?小矮子十八岁了,长得比我高不多少。他其实跟我是一样的病,只不过没钱治。我跟村里孩子玩儿不到一块,一个人在墙边发呆,他便过来跟我说话。他这么问没有歧视的意思。
  我迟疑地看着他。他说村里以前有个人让土匪打断了腰,让郎中接了一截狗腰,时间不长就死了。
  去年我跟母亲在乌兰一支更下乡。那个村有个郎中做手术(原来中医也做手术),有时把动物骨头接到人身上,都不成功,因为人有排异反应,这个道理我长大后才明白。
  哈拉乌素是个大村,前村是汉民,后村大多是蒙古人。我跟母亲住在后村。那时下乡常常一下就是两年,村长给我们找了一处空房,是他弟弟的。挖井时他弟弟被埋在井下,死了,一年后弟媳妇改嫁走了。房子里有大炕,有锅灶,有两个紫红色的大躺柜,到处是尘土,母亲是个干活好手,不出半天就变成了温暖的家。
  头两天我们吃的东西是老乡送来的,米呀面呀,还有油,根本吃不了。这里百姓淳厚,母亲给他们钱他们不要。他们说干部下乡是为他们好,应该出粮出油,等到我参加工作时他们就不这样想了。
  这里人吃莜面。村里一个女人每天帮我们做饭,我叫她雪姨。已经过了五十八年,她的样子我还记得,红红的脸像苹果,一笑脸上两个酒窝放着灿烂的光。她身上哪儿都是圆的,脸不用说,屁股、胳膊、肩膀全都圆滚滚的,乳房像两个大馍扣在胸前,把布衫子顶得老高。
  要是追溯初恋,我的初恋就是她。她常抱着我。那时我已经懂得男女有别。她把我抱在怀里,我能闻见她身上浓郁的奶香气,温暖、陶醉、晕晕乎乎,初恋般的感觉。
  我相信爱情在童年就有,长大后我感情经历不少,总是喜欢那些胖嘟嘟的,爽朗爱笑的女人。我老婆也是这样。她们都是雪姨的现代改进型。
  上级派母亲下乡,是因为这里合作社出了问题,哈拉乌素一共有四个合作社,最大的叫明光农业合作社,前些日子好些农民退了社,母亲来动员他们返回社里。
  刚开始前村有几户坚决不回,他们祖孙三辈都是贫农,祖祖辈辈给地主当长工,按说应该最拥护合作化,偏偏是他们要单干。
  母亲找他们谈话,他们蹲在地上不言声。问合作化对不对?他们说对。问农业社好不好?他们说好。问回不回社里?他们说不回。问为什么不回?他们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回。
  母亲气得哭。不能当着他们哭,回到家躲着人哭。雪姨明白为什么,也不说破。母亲擦干了泪告诉她:刚才迷了眼。她不问,低着头做饭。
  这里人吃莜麦面。莜麦学名裸燕麦,一般燕麦脱不了皮,只能喂牲口。裸燕麦能脱皮,脱掉外衣的裸燕麦身材修长,像一个苗条姑娘,内里充满能量。这一点很像我母亲。
  我在报上看过一篇文章,说莜麦的蛋白质远高于大米和小麦,微量元素和矿物质也高于其他农作物,只是外表土,看着不起眼。当地人常用莜面表示自己的身份,母亲让他们回农业社,他们说:咱一个吃莜面的,回社里能干什么?
  说自己是吃莜面的,表面降低自己,其实是为了跟组织分开,不肯走上级指引的路。母亲对雪姨说:吃莜面怎么了?吃莜面就不入社了,就不跟毛主席走了?雪姨不说话。据说雪姨的丈夫也退过社,又回来了。
  做莜面是高难厨艺。莜面讲究三熟,莜麦上磨前要在平锅里炒,炒完才磨面,这叫炒熟。和面要用刚开的水,俗称烫熟。女人们做成各种形状上锅蒸,这叫蒸熟。经过三熟的莜面吃起来容易消化,味道醇厚。
  莜面主食常见两种,一种叫鱼鱼,一种叫窝窝。所谓鱼鱼,是用手搓成长长的像粉条一样的形状,要细,要匀,要长,巧手媳妇一次搓六根,不断续面,六根鱼鱼搓到最后就是满满一笼。雪姨也算手巧的,搓三次差不多是一笼。看她搓鱼鱼是享受,面从她手下均匀地搓出来,像变魔术。
  她忽然说:不回就不回,等别人都回了社他们就回了。母亲听了她的话,不再跟那几个人纠缠,等到村里大部分人都回到社里,他们又找母亲要求返回。母亲对别人说雪姨聪明,不光手巧,心也灵。
  母亲办社的情况我不想多说,只想讲讲自己。我那时处于隔离状态,好像有个玻璃罩子罩着。哈拉乌素不属于我,我不是在生活,是在看生活。
  村里没我不去的地方。大人们看着这个瘦小孩子谁也不当回事,偷情时见了我顶多冲我摆一摆手,笑一下。村里那些故事像画卷一样,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我最先看见的是漢族孩子跟汉族孩子在一起,蒙古族孩子跟蒙古族孩子在一块儿,绝对是两个阵营。不过,要是跟外村孩子发生了冲突,他们又合到一起。这时候他们常说一句话:咱们哈拉乌素。
  蒙古族孩子七八岁就会骑马,有时跟着大人到外面放牧,傍晚时看见他们骑着马神气活现地从外面回来,大声吆喝牲口,让我很羡慕。
  汉族孩子干活晚。村里孩子打架,大部分是前村孩子占上风,因为他们比蒙古族孩子大几岁。有一次,前村孩子打到后村,后村孩子藏了起来。前村一个孩子问我:狗腰,他们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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