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师的秘密

时间:2022-03-20 09:45:3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在我的印象中,吴爷爷的脸相总是在七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游移不定。他有时看上去异常苍老、憔悴,这往往是他坐在门口竹椅上出神时,有时双目一转,又显出不让少年人的清亮和精灵。坐在竹椅上时,他缩成一团,软塌塌的,然而只要站起来,便仿佛故事中的法物,迎风一晃长了数倍,变得坚挺、硬朗。他本就是长手大脚,跨上一步抵得别人两步。但不晓得是天生还是故意的,他走路像是脚踝处系了重物,总是慢慢地拖着步子前行。那张古拙的红脸膛像江边的铜鼓岩,他这个人也像铜鼓岩一样沉默,轻易不开笑颜。
  街上的小孩普遍怕他,以至于轻易不敢到他门口玩闹。我却常常爬上二三十级青石台阶,拐到他建在坡上的屋前。高家巷是条老街,要么是青砖屋,要么是黄中透黑的木板屋,吴爷爷住的却是红砖屋,旁边搭了个小茅厕。这是吴爷爷自己花钱修的屋,不像其他人家,不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是政府分配的。吴爷爷一个人住,也不怕寂寞,不像其他老人,有事没事喜欢摇着大蒲扇串门,或聚在街面上扯白话。但他其实是喜欢小孩子的。起码我到他面前,他总要摸摸我的脑壳,任我在他门前屋后玩蚂蚁、捉蚱蜢。玩得口渴了,就直奔厨房去大陶缸中舀水喝。这水是他从街上古井里挑上来的。有时我在喝得畅快之余,陡然意识到这水来得不容易,便一抹嘴巴,说:“吴爷爷,等我长大了,就帮你挑水。”
  吴爷爷脸上泛出点笑意,像深水里的鱼冒了个头又迅速沉下去,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摸摸我的头。他的手掌几乎能包住我的半个头。靠近时,我能从他身上嗅到一种异样的气息。到底是如何异样,我也说不明白,反正不是这条街上惯常闻到的气息。等稍稍长大一些,敢偷偷跑到江边去玩水时,我从那一派茫茫大江中捕捉到了这种气息。那是江水、鱼、水草、礁石、鹅卵石混合而成的气息,复杂、悠远、神秘。我喜欢到吴爷爷那里玩,可能跟这种气息有关,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在街上属于被其他小孩排斥的那类,只能到一个孤独老人的屋前孤独地玩耍。
  吴爷爷虽然孤独,但并不闲得发慌。他在坡上开辟了菜地,种辣椒、白菜、萝卜、四季豆,还有葱。新鲜蔬菜一时吃不完,他就放进酸水坛子里。街上几乎家家都有酸水坛子,我妈妈也会做。但吴爷爷做的酸萝卜、酸四季豆酸得格外来劲,一沾到舌头,脑后的毛孔都张开了。现在我只要一想起,口里还是会迅速涨水。这说明吴爷爷手很巧。后来割什么资本主义尾巴,街道革委会不让种菜了,菜地很是荒芜了一阵(但风头过后,有些人又在屋后偷偷种上了,革委会也装作没看到),不过吴爷爷的碗里还是没少过菜,而且,居然,还是鱼虾。在六十年代,能够经常吃鱼虾是件很奢侈的事。这不是他买的,事实上,在那个年代,想花钱买也难得买到。有人经常给他送鱼虾,而且来的人时常不一样,但于我而言,都是些陌生面孔。那些人身上有跟吴爷爷相似的气息,他们管吴爷爷叫吴爷。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这称呼显得很神气。我在旁边听到了,暗自激动,开始想象着自己长大了,被人称为包爷。吴爷爷却神情淡漠,仿佛被称为吴爷的是另外一个人。他跟这些人有话聊,但我听不太懂。他们谈论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听不太懂就听不太懂,我关心的是那些鱼虾。有时送来的是腌鱼和晒干的小鱼小虾,有时却是活鱼活虾,盛在木桶里挑了过来。如果是活虾,吴爷爷会送我几尾。有次他还送了我只螃蟹,能在地上横着走路。我用根线牵着它出门,那些平时不爱搭理我的小孩全拢过来,又跳又嚷,轰动了半条街。为了能牵上一牵,他们就差沒喊我包爷了。等到螃蟹被玩死之后,这些家伙又跟我疏远起来,这让我很伤心,并下定决心,以后有什么好玩的,绝不让这些白眼狼沾边。后来螃蟹没再出现过,但活虾也能让我足够高兴。我把它们养在一个透明的酒瓶里,连妹妹也轻易不让碰。有次爸爸开玩笑说要把虾子炒了下酒吃,我立刻大号起来。妈妈边笑边骂爸爸。在得到了爸爸绝不动这些虾子的保证后,我才止住眼泪,一边看虾子在水里弹射一边听爸爸妈妈闲扯。爸爸说那些人是下河街的。下河街我知道,就在江边,街上住的多是渔民,还有放排的人。我问他们为什么会给吴爷爷送东西呢?妈妈说他是从下河街过来的。我又问为什么吴爷爷不住在下河街呢?妈妈答不上来,默然片刻,就去厨房里忙活了。
  我心里装着疑团,却不敢开口问吴爷爷。我担心问了之后,吴爷爷会不高兴,说不定就不准我到他那里玩,也不会再送我活虾了。虽然喜欢跟他亲近,但吴爷爷身上其实有种威严的气质。虽然这种气质他是藏起来的,我还是感受到了,在他面前始终不敢放肆。他还有些神秘,平常没打理菜地也没在门口闲坐时,屋门就是关着的,怎么敲都敲不应。不应就不应,我继续在门口玩。
  我发展出了一种新的玩法:跳台阶。从下往上我可以跳两级。从上往下我敢跳三级。跟地面并不吻合的青石板被我蹬得咚咚响,有的还会晃一下,我的心也会跟着晃一下,在感到轻微害怕的同时爆出种毛孔洞开的快感。吴爷爷在门口的时候,我会跳得更加起劲。每跳一次,都要抬头或扭头望着他,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扬。吴爷爷脸色没有任何波动,这未免让我有些懊恼。我想我应该有更惊人的表现。瞅了瞅下面的第四级台阶后,我大喝一声,纵身跃下。左脚脚跟打在第三级台阶边缘,然后滑了下去。我没有摔倒,而是一屁股砸在第三级台阶上,被青石板蹾得生痛。更猛烈的疼痛从脚踝处蹿起,刺一样直往心里钻。喊了声哎哟,连忙咬紧牙关,因为我害怕再张嘴,心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崴到哪里了?”
  我摸着脚踝,泪水涟涟地看着吴爷爷俯下的脸。多年以后,我才惊觉到他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仿佛一晃就转到了我面前。
  他蹲下来,脱了我的左脚鞋袜,看了看后,又下了一级台阶,一手托住脚跟,一手包住脚板,慢慢地把我的腿拉直。
  “放松,放松。”
  我也想放松,但肌肉反而变得紧张。
  他伸指在我腿内侧点了一下。那腿竟自动往上扬起,落下来时,肌肉完全松开了。在这刹那间,他点我的手重新抓住脚板,往后一拉,又旋转着往前一挤,疼痛像是挤牙膏一样从脚跟处被挤了出去。
  “还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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