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谁家院子里如果没有几只鸡,那就跟人丁不旺一样,会让路过的人生出同情和怜悯。有客人来了,进院子踩上一脚鸡屎,主人会一边笑脸相迎,一边两手轰着闹腾的鸡们,骂一句:屙屎也不看个地方!鸡们被这么一骂,反倒有受了重视的开心,扑啦啦在院子里乱跑乱飞,好像解放了的囚犯,有飞到墙头上去的,有躲进秫秸里的,有藏到厢房里去的,也有穿过客人的胯下,溜出大门去的。于是院子里更热闹了,客人忍不住笑:一看你们家就活得有劲,连鸡都这么欢实。
所以鸡们算是院子里排行第一的主人,其他诸如狗啊鸭子啊鹅啊牛啊,都得靠后站。尽管鸡们每天都将院子拉得这里一泡,那里一滩,女人们忙里忙外,还得给它们打扫屎尿,但是院子里如果没有了奔来跑去的鸡们,就会安静得不太像乡下人的生活。况且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会央求着母亲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买下二三十个小鸡仔,玩具一样放在纸箱子里,帮大人代养着。至于它们长大后,有什么样的麻烦,就不属于我操心的范围了。反正街上卖小鸡的男人推着自行车,扯着嗓子,高喊起“卖小鸡了(liǎo)”,我就马上跑出院子,叫出那个像唱歌一样叫卖的男人,告诉他:我们家要买小鸡呢。
卖小鸡的男人身边,早就围了很多女人。小鸡们拥挤在一层一层的笼子里,叽叽喳喳地叫着,那呆萌憨傻的模样,好不惹人喜欢!但凡那些活泼可爱的,都早早地就被人挑了去。女人们眼尖,总能一下子看出哪些小鸡可以顺利长大,并承担下蛋或者卖了换回针头线脑的使命。经验丰富的主妇们还会看看小鸡的屁股,分辨哪些是母鸡,哪些是公鸡。母亲没这样的本事,她只捡活蹦乱跳的挑,反正买上三十个,几个月后,活下来的也就二十个,总有一些命不好的,吃再好的小米,也照样经不起一点风寒。至于两三个月后,它们是长成母的还是公的,全是天意。母鸡多一些,母亲当然会高兴一点,好歹能下上两三年的蛋,老了虽然不值钱,也能卖点价,或者等到年底,宰杀一只,招待亲戚。但公鸡们如果个个长得雄赳赳气昂昂的,看着也让人欢喜,而且半年多就可以拿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
这当然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所以我只关心初春的小鸡们的生活。我早早地就在家里看好了一个大纸箱子,准备给小鸡们当房子用。买来的第一天,我跟刚刚抵达新家的小鸡们一样兴奋,晚上要蹑手蹑脚地醒来一两次,只为看一眼黑暗中拥挤在一起睡觉的小鸡们,又担心天冷,它们会不会被冻死呢?不过母亲早就在箱子里铺上了厚厚的棉垫子,又在箱子顶上盖上一个破棉袄,当然,箱子上会留一些孔,供小鸡们呼吸。不过呆上几天,总有一些小鸡,不管我怎么逗引,都不复刚来时的灵动,我看它们蔫蔫的样子,就担心是不是病了。母亲这时候会将它们和能吃能喝的小鸡们分开来,怕它们有什么传染病。我于是便格外地关注这几只小鸡,观察它们拉的屎是不是还是稀的,或者小眼睛有没有闭上。但是不管我怎么焦虑担心,茶饭不思,那些生来就体弱的小鸡们,终究还是会在某一天,弃我而去。母亲会将死掉的小鸡们扔到墙外边去,但我一定要拿着铁锨,挖一个小坑,将它们埋了。母亲并不阻止我这样的举止,相反她还会说:埋了也好,省得传染。对于母亲来说,死去的只是几只无法下蛋或者换钱的小鸡。但对于我,它们却是一些可爱的生命,尽管在小鸡们长到能满院子乱跑的时候,就再也不复昔日的可爱,可我还是觉得难过,常常在它们的“坟头”上坐上一个下午,才会重新去照顾那些依然活着的小鸡们。
在小鸡们终于要离开纸箱子,放到院子里生活的时候,母亲会从货郎鼓男人那里,买来“洋红”,给小鸡们一个一个地染上记号。我早就观察过邻居胖婶家的鸡们,都是染在了屁股上,而附近其他人家,则染在脑袋上,脖子上,或者翅膀上。于是我向母亲提议将洋红染在肚子上,而且,母亲还专门买了黄色的颜料,跟胖婶家的红色区别开来。小鸡们还不知道家的大致范围,所以散养的时候,需要将院门关紧了,防止它们跑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当然,看小鸡的任务,母亲全权交给了我。于是我时不时地就跑到院子各个角落里瞧上一眼,看看它们是不是都在。到了傍晚,太阳还没有下山呢,我就开始了捉小鸡回笼的大事。小鸡们当然不喜欢回纸箱子里来,它们还没有玩够呢,所以有在猪圈里逗引猪玩的,也有跑到柴火垛里扒拉小虫子的,还有跑到香台下,学习老母鸡安心下蛋的,更有一两个,顺着院墙下排水的通道,试图逃出自在逍遥去。于是我一个人跑东跑西地对抗三十个小鸡仔,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有些翅膀硬了的小鸡,我刚刚将它们放到箱子里,便嗖一下飞到了箱子沿上,然后不等我扑过去,就跳了下来。于是我只能强行给箱子盖上盖头,任由它们在里面摸黑碰来碰去,并因踩了各自的脚,而吱吱歪歪地叫着。
等到我将所有小鸡都收拢到箱子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昏黄的电灯在院子里散发着幽幽的光,梧桐树鬼魅的影子落在脱落了石灰的墙壁上。父母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守着这一群睡眼惺忪的小鸡仔,觉得春天的夜晚,凉凉的,真是寂寞。
毛茸茸的小鸡仔一旦长大一些,就不那么好玩了,放在床上,它们再也不会温柔地啄人的手心,或者将你的脚噌得痒痒的,酥酥麻麻的。于是母亲就关上院门,将它们完全放养到院子里,只黄昏的时候,在用鸡网围起来的鸡窝里,洒上一些谷子,而后“勾勾勾”地唤引着它们过来吃食,然后顺势放下鸡网,将它们一网全部拦在里面。小鸡们已经习惯了与老母鸡们争抢地盘,有长得快的,还会飞到砖砌的鸡窝里去,学着老母鸡的样子,像模像样地在那里孵蛋。而大多数老实巴交的小鸡们,则乖乖地钻进落满了鸡粪的窝里,靠着老母鸡卧下来,眯眼开始夜晚的好梦。
于是院子里便开始热闹起来,为了让鸡们长得更泼实一些,多多下蛋或者长肉,大部分女人们都不会因为满地的鸡屎,而懒惰地将鸡们全都圈养住。况且树根草丛里的小虫子们,散落的玉米麦子谷子们,都是免费的好鸡食。不过这也因此引发了村子里一波又一波的骂街大战,因为总有那么一些鸡,不知为何就走错了门,且再也不想回来,或者根本就成了谁家的盘中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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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街都是女人们干的事,男人们天生都是沉默的英雄,躲在房间里听着自家女人们骂街的行程,然后回来后对她们进行点评。骂街都是在晚饭开始前进行的,这时候新闻联播刚刚结束,男人女人们正缺乏新的节目欣赏,而糊豆粥也还得再熬上半个时辰。于是女人们就开始上场骂街了。其实女人们在打算骂街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能将丢失的鸡给找回的希望,所以骂词多是又狠又毒的,祖宗八辈都被骂进去了,还是觉得不解恨,于是直接就站在犯罪嫌疑人的巷口,扯着嗓子骂将起来。这几乎等于提名开骂,也让全村男女老少们知道,这被骂的究竟是谁。这种审判大会,虽然没有围观的群众,但每个躲在院墙后的男人女人,都在侧耳倾听着那不绝于耳的骂声,而后边将粥饭盛上来,边就着咸菜疙瘩,笑着跟家里那口子,讨论一下被骂的人平日里还有哪些恶习,又曾经干过哪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破事儿,甚至连一些没有踪迹可循的绯闻八卦,这会儿也全被揪了出来。
而那个被骂的人呢,躲在某个院子里,听着那不绝于耳的骂声,小心翼翼地将碗盘收拾到一起,似乎稍微大声一点,隔壁的女人就能够听出这偷鸡贼内心的慌乱;或者那一刻村里所有八卦爱好者的眼睛,都在墙壁外兴致盎然地窥视着。已经下了肚的鸡,当然再也无法复活,所以骂街的人,也只是出一口恶气,图个舒坦;挨骂的人呢,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但想到那鸡肉的香味,便觉得幸亏将那鸡给偷吃了,否则就不知道骂街的女人这么心肠狠毒,瞧那骂人的词吧,一点都不重样,连祖宗八辈都被她给扯上了!
骂街的女人们累了,也就收了战,神清气爽地回家喝糊豆粥去。第二天再数一遍鸡,便自动去掉一个数字,不再纠结于此。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母亲每年都是要绕着村子骂上一圈的,虽然三十多只鸡里,经过生老病死的过滤,最后还能够活下来的,可以称得上幸运,但是母亲却唯独对被人偷走的那一只,刻骨铭心地记着,而且每次想起,都能准确无误地将与那只鸡有关的一切,尤其骂街的细节,回忆起来。就好像她回忆的不是一只鸡,而是某个经历复杂的乡邻。
不过大半年,母鸡们便能够下蛋了。每天去鸡窝里捡拾鸡蛋的活,都是我的。鸡们爱显摆,一下完了蛋,马上就“咯咯哒”地叫唤着,跳出鸡窝。看那走路昂首挺胸的架势,很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不过如果在地上撒一把谷子,它们马上就不趾高气昂地叫了,立刻埋头猛吃,好像三天没吃饭一样。而我则趁机将脑袋钻进深深的鸡窝里,从稻草中将热乎乎的带着鸡体温的鸡蛋掏出来。有时候鸡蛋上还会有新鲜的鸡屎,或者带一点让人心生怜悯的血。鸡蛋有白色壳的,也有褐色壳的,还有粉色壳的。我偏爱厚重的褐色壳的,总觉得只有壮硕的母鸡们才会下褐色蛋,那些小巧精致的秀气鸡们,下的蛋也小,颜色也清浅,吃起食来也总被排挤在鸡槽的外面,总之生活很不得志的样子。所以偶尔鸡窝里摸出吓我一跳的软壳鸡蛋来,大致也是缺钙的它们下的。甚至有时候它们下的蛋还跟鸟雀蛋一样小小的,轻轻一捏,就碎了。所以不仅大部分同行们排挤这可怜的鸡,就连我这小主人,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怨怒,每每见了,都要叹一口气。如果那些身强体壮的母鸡们,偶尔下了个双黄蛋,于是我一高兴,多赏赐点好饭给它们,看见那被挤在最后一排的秀气鸡,更是生气,恨不能抓了到集市上卖掉,反正留着它也不争气,白白吃饭,却不下好蛋给主人。
邻居胖婶脸上“鸡屎雀子”(雀斑)特别多,女人们都笑话她说,是家里养的鸡太多了,不拉鸡圈里,全拉她脸上去了。胖婶并不生气,眯眼笑说:那我宁愿满脸都是鸡屎雀子,这样我们家开个养鸡场,到时候挣钱了,让你们天天眼红去。但说归说,村里大部分女人,还是没几个开办养鸡场的,都老老实实过着守着一个鸡圈,养着十几个鸡,黄昏的时候去鸡窝里掏鸡蛋的平淡生活。再心灵手巧点的,杀了公鸡后,将那些漂亮的鸡毛留着,过年的时候做一个阔气的鸡毛掸子,掸落掉桌椅上的灰尘,也清除掉寡淡日子里的寂寞。
倒是我们小孩子,偷鸡摸狗,跟鸡们玩得不亦乐乎。逢年过节,大人将鸡们倒挂着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我们则坐在前面大梁上,一路听着鸡们摇摇晃晃地叫着,想着它们很快可以换成想要的花头绳,糖块或者衣服,便觉得父母不是带我们行驶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而是朝着康庄大道出发,而这样有璀璨理想的日子,在平淡无奇的乡下,真是有奔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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