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的早晨,骑龙顶风景真是好,风吹雾走,天开山朗,旭日东升。九十四岁的杨年人寿终正寝了。
骑龙顶有来历。骑龙顶坐落在大别山群山环抱的山腰里。相传骑龙顶的人老死后,不喝迷魂汤,不过奈河桥,不经那么多的磨难,直接有龙来接。空中传来仙乐,那条龙驾着五彩云霞,落在山顶上,让亡魂骑上直接上天堂。你要相信大别山区,越是贫苦的地方,传说越美丽。
杨年人的死,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杨年人早餐还吃了两碗饭。吃完饭后就出门到骑龙顶上看风景。按骑龙顶的传统说法,这叫“望路”。是人要死之前决定朝那个方向去。楊年人的大儿杨大壮有个毛病,只要农忙就看不惯父亲心闲无事的样子。稻场上忙着打稻的杨大壮问杨年人:“龙来了吗?”这是咒人死的话。要在平时杨年人必定骂儿。但那时候杨年人一点也不在乎大儿的讽刺,只是微笑,回到家中就躺在床上,将身子摆平,灵魂出窍,骑龙去了。
杨大壮是进屋找箩筐装稻子时,发现杨年人躺在床上不动的,说:“父,你莫死了哇。”这又是句怄人的话。说这话杨年人也不动。杨大壮就上前摸父亲的鼻子,一摸没有气儿进出,就说:“父,你莫吓我。”杨年人一点也不理杨大壮。杨大壮这才号啕大哭:“我苦命的父!你真的死了哇!”杨年人的死,终于换来大儿的痛哭。
在骑龙顶,死人是大事。需要村干部出面组织人安葬,密切配合,才合规矩。自古以来骑龙人帮人生,人帮人死。杨大壮顾不着打稻子,匆忙跑去向村主任汇报。村主任在坳下的村部办公。村部是祠堂改造的,旧貌换新颜。杨大壮进门就下跪。村主任吃了一惊,他没有看见杨大壮向人低过头。在骑龙顶杨大壮人穷,但穷得硬肘,一点也不羡慕日子比他过得好的,人若是对他炫耀,他就说:“你好你的。”一副安贫乐道的气势,镇得人无话可说。村主任问:“大壮,你下跪做什么?”杨大壮说:“我苦命的父,那个‘老儿’升天了!”村主任这才明白,这是杨孝子报丧的礼仪。因为平时不求人,此时非求人不可,依靠组织,一跪重千金,作为村主任,你得出面主事。杨大壮并不糊涂,知道事情到什么地步,该怎么做。村主任感动了,上前将杨大壮扶起来,说了一句官话:“节哀顺变。”开始思考应对。
杨家不是平常人家,在骑龙顶情况比较特殊。杨年人有三个儿。分别叫作大壮、二壮和三壮。虽说山穷水恶,但基因好,壮汉生壮儿。三个儿因为家里贫穷,该找媳妇的时候没有找到,只有小儿子到外地招亲做了上门女婿,改了姓,做了别人的儿。杨年人身边剩两个儿,大壮和二壮。三个寡汉住在一起,饭集中吃,钱分开用。人称寡汉之家。大壮过了六十岁,因为孤身,按政策吃上五保。二壮快到了六十岁,盼望着吃上五保。杨年人因为有儿子,尽管九十四岁了,也不能吃五保,靠国家对贫困户的补助钱养他。所以杨大壮管父亲叫老儿。骑龙顶是贫困地区。杨年人的家是国家精准扶贫的对象,有工作队员一对一帮扶脱贫,制定了三年脱贫计划,不脱贫不能离开。
村主任坐下来想了想,对杨大壮说:“大壮,你找我是对的。但这事叫我为难。”大壮说:“老儿死了,嫩儿出钱,你组织人安葬,入土为安,一了百了。这有什么为难的?”村主任说:“老人去世了,按说由我出面组织人安葬。但是你家情况特殊,这事你要向扶贫工作队‘真干部’汇报。”大壮问:“你难道是假干部吗?”村主任说:“人家是‘钦差’,下来专门为你家服务的。如何安葬?你得听听他的意见。他的意见很重要。朝大处讲关系到国家的扶贫大计,往小处说关系到你家的命运和他的前途。你不要以为是小事。”
村主任说到三个关系,杨大壮就觉得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二
我姓郑。我就是村主任说的“真干部”。他拿我姓的谐音,温暖我。我拿他没办法。他还编顺口溜表扬我。“真干部,特认真。一心一意为人民。白天访对象,晚上守明灯。算细账,填表格,写公文。他是扶贫的指南针。”他编得对。现在对于扶贫干部的行踪,采取手机卫星导航定位系统,到没到岗,查起来一目了然。
我工作的单位在市群众艺术馆,负责辅导全县业余文学创作,同时也写点小说之类的东西。精准扶贫每个单位要抽一个人下乡,馆长点名让我去,说深入生活,对我创作有帮助。杨年人一家是我结对精准扶贫的对象。我在骑龙顶精准帮扶两个年头了,到了三年若是杨年人一家脱贫了,我就可以完成任务回到单位上班,所以我对杨年人一家的冷暖格外上心,容不得旁人染指。为什么呢?因为上级有规定,对于结对帮扶对象,村干部大事不能硬性作主,要征求帮扶干部的意见,主要防造假。
杨大壮找我时,我正在村部设的扶贫攻坚办公室里填表。这样的表格格外多,项目尤其繁杂,一填就是一大摞,每填一次就有不同的要求,你得根据不同要求,重新算账,平心静气地填,不然你就过不了关。经过两年的训练,我对于数字格外敏感,注意交叉平衡,突出重点,上级检查时总是表杨我。
大壮是带着二壮进门找我的。大壮原先想一个人找我,后来觉得不妥,二壮也是父亲的儿,若是抛开他,好就无话可说,不好怨言就落到他一个人的头上。大壮就给二壮打手机。现在是信息时代,兄弟二人都有手机的,只不过是老人机,不是智能手机。就是每人配一部智能手机,他们也不会用,觉得很麻烦。大壮给二壮打手机时,二壮正在跑摩的。这伙计老人机也配蓝牙,两条白线吊在耳朵旁边,茅屋上面安兽头。二壮有一部旧摩托,在骑龙顶到茅江镇的乡村公路上送客,每一趟能挣十元钱。摩托上拖的是邻村的谷花儿。谷花儿开了一个小卖部,每天要从镇上打货回来。谷花儿下摩托时不想付钱,说:“二壮,我让你摸一把。”二壮说:“我现在不想摸,只想操。”谷花儿直接给了十元钱,说:“癞蟆蛤也想吃天鹅肉。”二壮说:“肥鹅吧?”二壮嘴巴不饶人,晓得回击。谷花儿开小卖部剩的廉价零售吃多了,那里面含激素,肥得像油桶,一点不丢骑龙顶人的脸。大壮说:“你这绝种!还有闲心调情?父死了!”二壮这才关了手机,骑着旧摩托赶到村部。
大壮领着二壮进门后,并不按孝子报丧的规矩给我下跪,只说:“老表,我父升天了。”他为什么叫我老表哩?这也有故事。我的家就在骑龙山下,与他家不远,说起来他认识我父亲。我下乡结对帮扶时,想拉近与他们的距离,就努力找亲戚关系,这样说起话来就亲切。谁知道向上攀了五代,也没有发现。于是我就对他说:“我们都是江西填湖广时搬来的。你叫我老表吧。”大壮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