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印

时间:2022-03-19 09:37:27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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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田,忙啥呢?”
  手机铃声一响,杨青田见是一个叫冯暖辉的人,也没太当回事。他把最后一张纸从打印机里抻出来,双手捋齐,在桌上戳了戳。手机夹在肩窝里,随口问:“什么事?”
  “我是冯暖辉。”手机里的人就像长了双透视眼,一板一眼地强调。
  打了个愣。同学、同事、亲友,“嗖”地过了一遍……杨青田赶忙扔下手里的文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到了窗前。“冯、冯县长……”
  “就叫我老冯吧!”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像刚下树的枣子,一点也没有被岁月浸润打磨。
  “哪能呢……您永远是老领导……这么早打电话您有什么要紧的事吧?只要我能办的……”
  “没有要紧的事就不能找你吗?”冯暖辉往里垫话儿。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话没说好,掌嘴……”杨青田很响地拍了胳膊一下。
  冯暖辉咯咯地乐,说你可别太用劲,腮帮子红了吗待会儿让我瞅瞅……找你也没什么事儿……你能不能抽空到我家来一下?
  39度高温,往车里一坐,身上的汗“哗”地下来了,白衬衫立马贴在肉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明天市里有会,早晨六点就走。傍晚还有接待,是偏远省份的一个考察团。眼下县长们正在开会,杨青田一合计,就是眼下有一段闲工夫。所以跟谁也没打招呼,驾车出来了。
  冯暖辉当过埙城的常务副县长,杨青田那时刚出学校门,负责给她提溜包。那时不像现在,秘书是要管家事的,连煤气罐都管扛。冯暖辉住四楼,杨青田没少往上搬这搬那。一筐苹果,或一筐柿子,都有百八十斤。知道住高楼辛苦,后来杨青田买房死活买一楼。一晃就是许多年过去了,那时的楼房都不带电梯。冯暖辉从副县长位置上退下来,又当过两届人大副主任。眼下冯暖辉住在城东的几间平房里,是她从政府退任那年给的福利房。
  冯暖辉离开政府时不怎么体面,杨青田当然十分清楚。她本来有两步棋可以走。当一届县长,然后名正言顺再当一届书记。或者,直接进市里,找把合适的椅子坐。这一切,因为一场车祸改变了方向。她在人大待了两届,还没到退休年龄,自己主动离任了。如今,这一页早就翻过去了。当年改变命运的是冯暖辉,当然也还有他杨青田。杨青田都到了当年冯暖辉的年龄,还在政府办当副主任,是名副其实的老赖——就像赖在了这个工作岗位上。当年是他不愿意走,现在是没地儿可去。每一次人员调整都没他的事,组织部门或有意或无意地把他忘了。继冯暖辉之后,又来个副县长也姓冯,为了不致混淆,杨青田把老县长的真名实姓添进了电话本,只是时间一长,他把这个名字忘了,忘得死死的。
  这一片平房十几排,刚落成的时候,是按大小官位排的。比如,书记县长住一号、二号院。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住三号、四号院。冯暖辉排在政协副主席前边,排在人大副主任后边,住第五排或第六排。杨青田从来没找错过,今天却有些含糊。这些平房高大方正,青砖灰瓦,二十几年过去了,整体气势有些塌陷,却仍不失威仪。毕竟当年是当作百年大计的工程去做的。杨青田极力去想当初的印象,防盗门是苹果绿的颜色,外面有个奶箱。临街,房山的空地用树枝围了起来,保姆种了几畦葱蒜。如今那些空地都被整修了,种了绿化植物。隔几步远,有一株龙爪槐。看上去整齐划一。杨青田站在了印象中的防盗门前,防盗门锈蚀得厉害,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杨青田从五排转到六排,又从六排转到五排,仍是拿不定主意,这两家的外墙体上都挂着奶箱,防盗门锈蚀得都差不多。杨青田都要急火攻心了。他提了两兜水果,所以不敢贸然敲门。万一被哪位老领导认为来看他的,从而一把拽进去,那麻烦就大了。汗都流进眼睛里了,他用力挤了挤,才无奈地把水果放到地上,拿出了手机,却不敢说找不到门口。“我进胡同了,麻烦您开下门。”杨青田站在两排房子中间,前后追着看哪个防盗门有动静。冯县长在手机里咯咯地乐,说看你转悠半天了,看你还能转悠多久。
  嘁!杨青田的心折叠了一下,很不舒服。原来她一直从里往外偷窥,就像猫偷看耗子,那种感觉真是怪诞,这大热的天!脾性还像年轻时那样爱捉弄人,一点没改!五排的防盗门
  “吱扭”一声开了,冯县长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身上穿一件大花的连衣裙。
  “您还是那么精神。”杨青田心有余悸,小心地措辞,唯恐言语不周给冯县长留话把儿。她打年轻的时候就有些得理不饶人,那个伶牙俐齿,非常不讲情面,工作人员都很怕她。秘书、司机都用不长,几乎一年换一个。杨青田算跟她时间最长的,不到三年。她离开政府时,组织部门已经安排杨青田下乡了,是她跑到县委打架,把杨青田留了下来。她说我不反对你们过河拆桥,但不能拆我冯暖辉的桥。谁拆我的桥我要谁的好看,不信就走着瞧!
  杨青田由此躲过了那拨下乡,但日子一直不好过。他的职级很多年都不动一动,勉强到了副处,是熬年头儿混过来的。同为副主任,他年龄最长,却是排在最后。当年下乡的人,早就完成了从乡镇副职到正职的转换,又到各大委局任一把手。各路神仙归位,椅子满满当当。这是人生最经典的轮回,让官场人等羡煞。他却像笼子里关着的一只兔子,一直被圈养,却只是在狭小的空间蹿跳。升不上去,可也没被外派。估计当年有关 “拆桥”的事情口口相传,都成段子了。每一次干部调整,他都被排斥在外了。
  早些年,他曾经萎靡不振,有点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感觉。年龄大了,自己慢慢看开了。在整个家族,他是最大的官。在同学中,也不是混得最差的。一个老副主任,混在最高衙门,每天跟领导同进同出,仍有不少人羡慕。一个农家子弟,还图什么呢。
  除了安慰自己,他也沒有别的话讲。
  冯县长端来了瓜子点心水果糖果,茶几上摆了一溜盘子。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在另一只茶几上,西瓜条切得又大又愣,装满了一只大盘子。她拿起一牙最大的,说瞧你热的,快先吃块西瓜解解暑。杨青田暗暗吐出一口气,心说你还知道天热啊,看着人在外边转,都不喊一声。那西瓜明显不是新切的,表皮都起皱了,失了水分。杨青田接过来,发现黑色西瓜子会动弹,仔细一看,爬了三五只蚂蚁。这是住平房的好处,方便动物们觅食。可也说明前副县长年纪大了,粗枝大叶的毛病还没改。杨青田赶紧放下了,说这西瓜上有蚂蚁。冯县长嘴里说,有吗?没见过啊。举西瓜到有光亮的地方查看,吹了几口气,说没事,蚂蚁让我吹跑了。西瓜重新递到杨青田的手里,杨青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索性接过来刚要放下,冯县长赶忙说,你吃,你吃,甭客气。杨青田只得端在了手里。冯县长说,你多吃几块,我这里很少来人,你再不来吃,都要糟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最反对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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