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粱真宝喝多了水。
妻子陈佩佩曾用一片口香糖哄他,“多嚼嚼,就不渴了。”他背着她,把口香糖黏在桌板底部,又跑去厨房,灌下两杯白开水。他感觉自己像个突然获释的重刑犯,不安与期待,胀住整个胸膛,须得放纵一下不可。
他捏着空水杯,感觉身体里的水,沿了胫骨,汇至双脚。脚掌宛如胀满的皮囊,沉甸甸的,一摁一坑,久久不褪。他用抹布擦干杯子,放回原处。拖着两条腿,坐到方桌前,戴起棉纱手套,搔挠身上的痒处。日渐灰黄的皮肤,像是覆了一层尿色。背部、腿臂、胸脯,长满小红疙瘩,一个都不能抓破。他挠得专心谨慎,仿佛在从事什么精密工作。其间,他数次起身,把体重秤从大橱底下踢出来。陈佩佩闻声过来,给秤归了零,扶他站好,又跪在地上看刻度,“怎么长了一斤。”
最难忍受的,是入暮时分。窗户对面的高楼,在金红色夕阳里,回光返照般亮起来,继而转淡,轮廓模糊,最终消匿于黑暗。梁真宝感觉自己将赴刑场。夜晚要来了,当他躺在床上,身体里的水分,会从脚底返流而上,均匀摊平,仿佛他是一只被放倒的闷罐子。周身似有无数小虫蠕爬。他每次都叫醒妻子,诉苦、哭泣、咒骂,让她陪自己失眠。“我感觉马上要死了。”他会说。
这种时候,陈佩佩总要逼问,是否偷偷喝水了,或者吃了她藏在顶柜里的水果。他否认再三,又承认下来。陈佩佩拿指甲弹叩他的脑门,用教育儿童的口气说:“快三十岁了,还管不住自己。”
“透析室的老刘,经常吃方便面,十几年过去,还好好的。”
“你的目标不是十几年。是四十年,五十年。只要坚持透析,保持良好生活习惯,不会有大问题。”她每次如此说,流利得犹如背书。他每次都像第一次听,捏牢她的手,说一句,摁一记。
听罢,他会说:“有个肾就好了。”
“求求严素芬去。”
“求过了。”
“再去求求。”
话头便转到严素芬身上,说着说着骂起来。困到骂不动了,才作罢。
是夜,他们没有谈及严素芬。陈佩佩甚至不逼问丈夫,是否偷吃偷喝了,也不指责或安慰他。只说:“熬一熬就好,明天就好。”
梁真宝在黑暗中点头:“明天就好了,明天肯定会好吧。”
“睡好了,就会好。”陈佩佩拉扯被子,调整姿势。
梁真宝意犹未尽,想多聊几句:“上个礼拜看到你吃橘子,香是香得来。我馋不过,偷吃两瓣。心悸了好几天,渾身没力道。不敢告诉你。”
“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买回来的东西,我都算过只数的。”
“真的假的呀。”
陈佩佩不答,旋而起了鼾。鼾声过分响亮,犹如一匹奔跑过后的马,在张着鼻孔喷气。他疑心她假睡,等了等。将被子堆给她,下床走去北房间。
梁真宝在房外站立片刻,打开一道门缝,探人脑袋。他闻到老年人气味,宛若隔夜肉食一般,微微腐朽的气味。没有鼾声,没有腹鸣声,甚至没有呼吸声。唯有一台老式“三五”座钟,咔嗒咔嗒,每秒都似有一把小铡刀落下。有那么一秒,梁真宝以为母亲不在房内。他经常梦见母亲消失,半夜惊醒了,便要过来张一张。
“妈,妈。”梁真宝轻唤,将门缝推大,又摸摸索索开了灯。床上无人,枕头歪斜,褥子凹出一个短小的人形。梁真宝摔住门框,又喊:“妈。”
“阿宝,”他听见母亲在身后,“我没有逃跑,我去厕所间了。”
梁真宝抹抹眼睛,扭过头去。
“我晓得你不放心,经常夜里厢过来监视我。”
“不是的,我半夜困不着,随便晃晃。”
“房门锁死了,能跑到哪里去。再不放心,用手铐铐牢我算了。”
“不怪我,不是我的意思。”
“阿宝阿宝,你是啥意思,我也拎得清。这许多日脚,你跟我讲过贴心话没有。永远是同一句话,翻来覆去千百遍。现在你满意了,总算不来烦我。”
过去三年多,梁真宝见了严素芬,便叨念:“妈,我想要个肾。”口气仿佛在说,我要一个铅笔盒,或者,我要一个新手机。严素芬自小在每件事上满足他,除了这一件:“不行,我没有。”“你有的,你有两个。”“我会死掉的。”
有那么几次,梁真宝透析归来,双腿抽搐不已。严素芬用毛巾为他热敷,将他双腿搂在怀中按摩。陈佩佩道:“妈,他只要一个肾。”严素芬涕泪齐流:“不行,我会死的。”
陈佩佩从网上打印了资料,论证人类少一个肾,照样活蹦乱跳。严素芬戴了老花镜,认真研读。梁真宝道:“妈,我想要个肾。”严素芬收拢眼镜,挂在围兜上,饺子皮似的招风耳,在脑袋两侧微微一颤:“我生你的辰光差点死掉,还想我为你死一次吗。”
“不会死的,怎么会死,”陈佩佩拿出自己的配型报告,插到婆婆面前,一页页地翻,“我跟你儿子没啥血缘关系,都想送他个肾,可惜老天爷不给机会。”严素芬咬了嘴唇,憋红了脖颈,面孔躲来躲去。陈佩佩睃她几眼,拍着那沓纸,跌足道:“哪个当妈的有你自私,看到儿子吃苦头,不肯出手帮一帮。”她号得胸腔起回音,身体一抽一抽的。严素芬擦擦她飞溅过来的泪水,也哭起来。陈佩佩见状,反倒眼泪一收,抹了面,对丈夫道:“你妈再不讲理,我就跟你离婚。”
梁真宝道:“妈,佩佩要跟我离婚。”
严素芬道:“她不会离的。结婚的辰光,梁家送过三十万礼金,他们陈家还不起。再说她的上海户口,还是我们给的呢。”
梁真宝嚅嚅嘴,不说话。
陈佩佩的眼睛,抽缩成倒三角:“难道我是你家用钱买来的吗,上海户口了不起啊。老太婆,一只脚踏进棺材了,还越活越来劲。人总要死的,难道不死吗。真宝他爸怎就瞎眼娶了你,怪不得被你早早气死。真宝,你说是吧。”
梁真宝眼眶濡湿了,叹气道:“我不晓得,我要死了。”拖着两只脚,走去卧室,关上门。门外,婆媳越发喧起来,一来一往,调门攀高,彼此碾压,在梁真宝耳中嗡成一片噪音。继而疲沓下来,趋于安静。有人打开电视机。电视里,又有男女争吵哭泣,间杂了哀乐似的插曲。厨房里砰一记,似有碗盏跌碎。哗啷啷挪动桌椅。梁真宝感觉有一道黑幕,垂落在自己与整个世界间。又仿佛自己退缩成了婴儿,所有响动听起来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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