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头

时间:2022-03-17 09:52:05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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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旗是个“破地方”,这地方“骒马不是马,女人不是人”,这地方,大家都有绰号,“蔫锤”“斜眼”“乍耳子”“尿壶”“八嘎”“水嘴”“松井”“猪头万”……谁的绰号不是龌龊不堪?“豹子头”的绰号本来叫“筛子头”,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头”。他为什么会被暗算?他为什么不能读书不能当兵?他为什么扒火车也要去北京?他去北京做什么?
  我拉着三只羊出门。从三年级开始,每到假期,拉着三只羊去山野放牧便是我的活计。当然我还要拿镰刀和绳子给羊和猪割回夜草。按以前的日子,我家该有一群羊,七八十只、上百只。我们这里山大沟深,十年九旱,“种地吃肚子,养羊过日子”,过日子指望养羊。这两年割资本主义尾巴,一人一羊,因此我家只有九只羊。其中六只是母羊,随着羊群,主要是卖羊羔子。我拉着的是三只羯羊——公羊骟后就叫羯羊——喂壮后去集上卖给吃肉的人,来了工作队就卖给大队。三只羯羊是奶奶的药——奶奶老成药罐子了,卖下的钱给奶奶买药吃。奶奶说给我点老鼠爷(药)曲(吃)比啥爷都强。奶奶牙掉光了,嘴也瘪了,说话搂不住气,“药”说出来成了“爷”,“吃”说出来就成了“曲”。早上九点我拉羊出门——出去早了,草上有露水,羊吃露水草会肚胀拉稀——晌午回来,下午三点拉羊出门,黄昏回来。其实割草回来喂也行,可羊本就是走着吃东西,割草回来喂,它就不好好长了。暑假正是夏庄稼熟稔秋庄稼抽穗的时节,羊见到庄稼地就像娃娃见到货郎担子,三只羊壮得像小牛犊,拽得我跟头流星的。羊到了庄稼地队里要扣工分,还要批评教育,我家成分中农,动不动会在批斗会上挨批斗。因此我得用一根绳子将它们串起来。今天我还要去柳王庄国庆家“借”药罐,奶奶要从大姑家回来了。大姑父是个草郎中,奶奶从大姑家回来总会带些草药。药罐不是家家都有,一个庄子也就两三个,谁家用了,就架在谁家墙头上,有人生病要熬药再去取,取不叫取,叫借。药罐是不能送还的,送药罐等于是给人家送病。谁家不小心打了药罐,就会去集上买一个,买的时候不叫买,也叫借,“药罐多少钱,借一个。”
  我拉着羊刚上崖背,唐壮花的叫骂声就像挟裹着狂风暴雨的雷电卷过村巷,豹子头遭人暗算的消息,随着她的叫骂传遍了我们红旗。我把羊拴在老榆树上,上了树,骑在树杈上,整个红旗就尽收眼底了。
  豹子头是在马皮梁遭人暗算的。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上午我们放了暑假,回家的路上,豹子头跟我说,艾秀虽然不说,可从她眼里看出她家又断顿儿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月份,收麦还得二十多天,有几户不断顿儿的呢,一个月前就有人借粮了。吃过晌午饭,社员下地,豹子头装了三升麦子五碗黄米,又想着艾秀家肯定也没了扁豆,就又装了两碗扁豆——这时节韭菜拌扁豆芽就是好菜了——背着出门,像特务探头探脑一番,便往艾秀家去了。
  我们红旗由落雁坪和柳王庄两个庄子组成,柳王庄坐落在马皮梁的阳坡,从落雁坪去要翻马皮梁。马皮梁陡,坡上深沟浅壑的不说,山水冲刷出来的胡洞和瞎瞎洞隐埋地下,被草覆盖,看不出痕迹,不小心闪腿崴脚脖子,牲口撒欢崴折腿的事时有发生,有的胡洞踏开了牛驴都掉得进去。落雁坪去柳王庄有条大路,从马皮崾岘穿过,绕不了多远的路,人们去柳王庄很少翻马皮梁。按说豹子头不该在马皮梁出事,因为艾秀家在柳王庄,他常翻马皮梁去艾秀家,坡上啥状况他都熟悉,那条像贴着草皮穿行的长虫般的小路就是他一个人踩出来的。然而,正是在他踏出的这条小路上,有人给他挖了陷阱。
  看着豹子头进了艾秀家,我很失落,一个人拉着三只羊在山野实在孤荒得很。不去艾秀家,豹子头就会跟我在一起,两个人的山野可就有意思了。豹子头去了艾秀家,就会让活死人纠缠住,一个下午都会跟活死人在一起。活死人以前是个猎人,打猎为生,后来被一只白狐诱惑,跌下悬崖摔折了腰瘫在炕上,人都说是害得命多了的报应。都说活死人活不了几年了,可他顽强地活着,一家人早被他拖得疲惫不堪。一个人整日睡在炕上,心里该有多孤荒,听着个人声就稀欠得要叫进去说话,“来谁了,艾秀叫进来坐。”艾秀会说:“没来谁,是风。”活死人说:“我听有人说话哩。”艾秀说:“是风在说话哩。”活死人说:“你就哄老子,哪天雷把你头抓了。”艾秀说:“雷把我头抓了,我把孽脱了。”来个讨吃的,活死人都往窑里叫,“让进来喝碗水歇歇再上路噻。”娃娃去了都稀欠,叫进去和他折牛腿,讲古今(故事),因此我们很小就会折牛腿,许多古今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我们烦他,也怕他,他阴得寡白寡白,鬼气森森。豹子头却不烦不怕,跟活死人能待半天一天,连艾秀都不明白,“你不烦么?”豹子头说:“不烦,打猎的事有意思哩,还有神神怪怪的事多哩,以后你嫁过来……”艾秀说:“谁要嫁给你。”我能理解豹子头,他和活死人一待半天一天,一是陪活死人他就能和艾秀待在一起,艾秀还不够挣工分的年龄,还念书,家里有活,就回家做活;二是他也孤独,因为我们都有活要干,他却不用干活;三是活死人脑子里确实装着好些稀奇古怪的事,后来我知道多数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四是他要娶艾秀,当然得陪好活死人。
  我从国庆家“借”来了药罐,在龙头沟割够了一捆草,坐在马头峰上。豹子头从艾秀家出来,已是太阳西下,大地金黄,谷壑升起灰藍色薄霭,站在马皮梁上顶,模仿《毛主席挥手我前进》里毛主席挥手的情形,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一挥,一挥来回走,“啊噢——啊噢——”地啸叫。今年以来豹子头一直这样叫着,他想早日苍声,然后当兵。我也冲他“啊嗷——啊嗷——”地叫。我们这样对叫了一阵,他一甩头像一匹脱缰的马驹,撒着欢子从坡下飞奔而下,那样狂野、恣意,衫子飞扬起来,像鸟儿舒展的翅膀。绿茫茫的草坡上鸟雀飞越,小兽奔跃,小兽的奔逃又惊动了狐狸、黄羊一类的兽,草坡一片生动。在半坡上,忽然一股土尘像烟冒起,豹子头不见了。
  我惊得大叫豹子头,没有应答。我想他是踹开了胡洞掉进去了。我背上草捆拉扯着羊忙往那边赶,豹子头忽又冒了出来。他一瘸一拐转圈,腿显然受了伤,我想不会崴折腿了吧。他冲我扬了两把土。因为山大沟深,又多风,加上沟谷吸音,离得太远或遇顶风,你喊得挣死人也听不见,人们就发明了扬土喊人,一扬土离得再远风再大都瞭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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