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猫

时间:2022-03-17 09:51:08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街上,年轻女孩的妆容越发刻意了。往往,脸尚未映出,唇色却先声夺人,越过空气递上两片丹红。还是春天,女孩的短裙下面,多蒙着一层丝袜。但毕竟是南方,也能见着完全裸露的肌肤。柔光的白皙与纤细的弧度,只属于真正的青春。所以,她脸上不加掩饰的雀斑,稀疏短促的睫毛,让人平添好感。再加上,她还有几分蠢笨。
  “今天没下雨。”她跟在我身后,走进教室。窗外确实熠动着淡金色的阳光,星星点点,刺破初春的薄雾。空气也带一丝冷冷的甜,应该是楝树。花开得并不招眼,细看下才觉察出白中带紫。花败了后褪成完全的白,瓣也弯曲四散,密密铺满路面,这才引人注目。
  “数清楚人头,孩子进了教室就不能出。”我指令她,想起了似的,再加上称呼,“陈老师。”
  她的扫把挥得更带劲了,像是领受了“陈老师”的职分。自然,晨间是不用打扫教室的。
  中班和大班在二楼,一楼是小班和活动区。来这家幼儿园五年后,我终于有了副班助手。竞争是激烈的,但我也不至于去打听她的来历。背景固然重要,但园里的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副班要协助主班,谁也唱不了独角戏。主班讲课副班就得维持秩序、调动幼儿情绪,主班组织活动,副班就要准备材料、播放音乐。谁也离不了谁。配合好了,两个女人肩并肩,才能跟一屋近四十个孩子处下去,每天八小时,日复一日。才能忍耐口水、鼻涕、屎尿和无休止的尖叫。
  连续几天的雨,以及雨后的晴,让塑胶地面的红绿色比平日鲜艳夺目。未散尽的潮气吸住了楝树垂落的花瓣,任工人的扫把怎么刮擦,也不能彻底除去。可以说是礼物了,对晨间接待一站半小时的我来说,盯着塑胶地面缝隙里的楝树花瓣,眼神就不必一直聚焦于家长或孩子的脸。偶尔也有不那么厌烦的时刻,女孩,男孩,如果头天晚上父母给他们认真洗过澡,当他们扑进你怀里,头顶上总能发出一股好闻的气味。洁净,饱满。不至牵动情感,却能觉得愉悦。
  “早上好”需说三十五次或者更多,视乎家长的心情、天气或孩子哭闹的程度。与爷爷奶奶这些长辈相比,送孩子的母亲们,更是莫测的群体。“他现在张嘴就‘老师说’……”“老师你可是权威……”
  大人不如孩子可爱,大致就因为这些复杂的情绪。然而也不是一味地讨人嫌,有些时候,可以说是古怪。如果孩子上小班,母亲会在一楼窗户外窥伺。孩子发现母亲后兴奋难安,其他孩子也会跟着躁动,有时甚至引发全班情绪失控。母亲们于是偷偷摸摸,躲得远远地看几眼。午睡时间就没有顾忌了,凝成尊石雕般趴在窗台,盯着酣睡孩子的面庞。刚上班时,我喝止过她们,也劝过她们,后来慢慢对这事视而不见。人做了母亲后,总是有点奇怪的。也有母亲直接对我说,送孩子入园那天就买了高倍望远镜,从自家阳台打量过来,“能看穿你们的园子”。所以这工作,谈不上隐私。更有别的事,让道德感微妙地悬置。
  比如今天,桐桐妈抚着肚子跟我说:“他说,妈妈是坏妈妈。我要打死妈妈。”
  我的眼睛追随桐桐往里走,手轻轻放到桐桐妈的肚皮上,“是嫉妒肚子里的妹妹吗?”
  “吴静桐,不许咬指甲!好好走路!”她冲着走远的桐桐大声喊,几乎所有家长都转过头来看我们。
  “孩子也会说要打死光头强,打死灰太狼。她只是学了词,在乱模仿。”
  “可是她怎么会想要打死妈妈呢。”她整张脸到胸口都涨红了,新买的金项链快要被赤红的胸口烫化。
  “不会的,桐桐可喜欢妈妈了。”我的手离开肚皮,扶住她的肩膀。粗呢外套不仅土气,还扎手。
  “方老师,你一定会是个好妈妈!”她手心很软,四周却有硬茧凸起,不知在乡下时做过些什么活计。
  半小时后,全班孩子出来早操,我的目光拂过棉花糖般的脸蛋,圆球的,鹅蛋的,三角的,像要拣选一个理想孩子的模型。再难看的孩子都是可爱的。半透明的皮肤包裹着简单与清洁,眼珠黑白分明,小小的牙齿像石榴子。蓝色橡皮棒握在孩子手中随意摇晃,在太阳下,像猫尾在闪光。伴奏的童谣确实也在唱当一只猫的快乐。我是一只猫,带给你热闹,身边阳光围绕。是像桐桐那样,虎头虎脑的孩子呢。还是像妙妙那样,安静灵巧的孩子。一个我的孩子。
  陈老师领着孩子弯曲、挤压蓝色橡皮棒,配合音乐的节奏,蓝色橡皮棒一会儿变成拱桥,一会儿变成圆圈。她的笑容是真的笑容,带动了整个身体,跟孩子们一起“喵喵喵”地欢闹着。
  猫是这时出现的。踩着地毯草与扶芳藤织成的绿,橘色皮毛拨开转动的金色晨光,踏进蓝色孩子之间的空隙。据说橘猫易发胖,这只橘猫却矫健,更有睥睨人类的神气。不声不响走到孩子中间,又似乎怕惊扰,竟停了下来。孩子们发现猫变成了队伍里的一员,兴奋得跺脚。跺脚大叫也就罢了,还蜂拥而上将猫团团围住。猫终究是猫,三爪两脚,把孩子的脸、头当脚垫,躬身就逃出了包围圈。
  这几乎不能算这一天的事故。跟晨间入园失控大闹,或者早操前小便尿湿裤子的其他事相比,一只猫让孩子惊声尖笑,可在一日的工作量里忽略不计。毕竟,孩子就像不休止的机器,轰鸣,喧闹,摇摆,振动,抓着你的衣角疯狂摇晃。真正在我这里算得上事故的,是陈老师把孩子安置回教室后,在白板上画了一只猫。
  “有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她对着三十五张小脸绽开一个笑容。
  “猫猫猫”“喵喵喵”响成一片。
  “很好。那么,有谁能告诉我,猫喜欢干什么?”
  “猫喜欢洗脸。”“喜欢睡觉!”“喜欢打哈欠。”“喜欢吃东西。”“喜欢玩!”“哈哈哈猫喜欢玩!”
  “太棒了!那我们一起来认识一下它好吗?”陈老师给猫添几笔胡须,再写下个“猫”字。
  她负责上午的课,其实主要是游戏,并没有教学任务和进度。她带孩子们早操也很好。可是,她為什么要教关于猫的事?在该死的白板上画一只猫,再画一只猫,然后再画一只。“猫爸爸,猫妈妈,猫宝宝。”
  三只猫在白板上瞪着大眼睛盯着我,除了证明它们世界的完整、正确,而我无力应对这些之外,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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