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身

时间:2022-03-17 09:51:07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北国风光。雪停止了飘洒。雪罩群山。白象似的群山。我凝望群山。我喜欢这样凝望。寂静中,电话响起,是母亲。母亲说,聋二不行了,可就是不咽气,他怕是在等你。
  犹如一柄利剑穿透脊背,直抵心脏,我双手震颤,手机差点坠落。
  某些东西,我不愿触及,故意不去回想。我说,我在野外,动不了身。我打一千块钱过去,你给他吧。母亲说,要死的人,给他钱做么事?给他钱,还不让他的嫂拿去了。我说,那你替我给他买些吃的。母亲说,百么事吃不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我不想继续谈论聋二,挂了电话。
  空谷回荡着枪声炮声和飞机的轰鸣声,北部战区某特战旅春训,我来采风。聋二压在我心头,我心绪前无。我离开训练场,逃避着喧嚣,往房东家走。夜黑下来。我磕去皮鞋,躺在炙热的炕上,凝望天花板,一夜无眠,眼前除了聋二,还是聋二。我心震颤,疼痛涌上来。回家!为聋二,也为自己,为了让我这颗不安的心。
  高铁。树木在窗外飞逝。往事如风……
  1
  四郎,母亲说,天热了,你也大了,我和你父的床挤不下,你到聋二的窑上睡,今黑就去。
  我直起腰,斜望西天,殷红的夕阳陡地一沉,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它重重地砸中了我。暖暖的光线随即抽丝般消逝,一股陡起的凉意将我裹挟。
  聋二是村里一个寡汉条子,一个人过着日月。我不知道他有多大,好像三十岁,或许四十,也可能五十了。总之,他已经是个小老头。他有着寡汉条子特性:孤僻、怪异,似乎还有些清高,少与人来往。
  去聋二那儿睡,倒没什么,他那个茅棚还算宽敞。可他是个窑匠,成天与泥巴打交道,汗淋淋的头发沾上尘土,像戏子头上的绒球,这我也能忍受,我害怕窑场北面的松林。那里是一片坟地,埋的都是野死(非正常死亡)的人,都是些不甘心的冤死鬼,急着寻替身。我每次走到窑场,总会乍出一头冷汗。
  我没理母亲,埋头写作业。母亲是一种商量的口气:我同聋二说好了,他想你去哩,你就去呗。母亲天生一副大嗓门,除非不说话,一说话,响遍半个竹林湾。她这样低眉下气,在我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我说,揭人不揭短,你别成天聋二聋二的,我叫他二父。母亲声音这才恢复到她的原始状态,震得我耳膜生疼。母亲说,哎呀,我家四郎就是嘴巴甜,难怪聋二那么喜欢你,听说我让你住到他那里去,高兴得像是得了儿,里里外外,又扫又擦。别看是个茅棚,弄得可干净咧。我看啦,你就当他的儿吧。我不吱声,厌烦地躲着母亲。母亲视我的不吱声为默许,说,我家四郎就是懂事,不像他家的毛刺,书都读到屁跟里去了。
  毛刺是聋二的侄儿,与我一般大小。
  我嫌恶地瞥母亲一眼,收起我的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说,不写了,讨人嫌!
  我转身,父亲从田里收工回来,将一只长把秧耙靠在墙角,讨好的目光迎过来。我像喝了一碗冰冷的米粥,满肚子不舒服。
  凭啥是我?我上面有三个哥哥,大郎二郎三郎,为何不让他们上聋二那里去住?我扔下书包,坐到石拱桥上,看西天的落霞。石拱桥上常有人往下跳,寻死。我们学会了,只要大人们逼着我们做不愿做的事,我们就站到石拱桥的最高处,这时候,大人们多半不再威逼。
  夜里,我到父亲母亲床上去睡时,父亲的眼瞪得像电灯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烦我,我懒得理他,爬上床,闷头就睡。从出生那天起,我一直就跟他们睡在一起。我也知道,我大了,该分开睡了,可哪有地方,哪有床?
  半夜里,我被一种声音吵醒,类似农场那只种猪发出的动静。我睡眼微睁,看到父亲赤裸的身体。他像一只虾弓着,腿弯曲着。他在母亲身后,像一架移动着的犁。
  不能怪我,只能怪那夜的月光太明。月光从三块明瓦里,像探照灯一样,正好照在他们身上。
  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不小了,九岁了。
  我闭了眼,可我无处可逃。
  一
  我家只有两间屋,外屋一分为二,上半截是灶屋,下半截是堂屋。里屋同样隔成两半,上半截父亲母亲睡,下半截,一张双人床,我的三个哥哥把它塞得满满的。他们床边是一个谷仓,屋里再没下脚的地。
  父亲是瘸腿,他无力为我们多盖一间屋。
  2
  窑场在北山洼。一个土窑,一间茅棚,一块平整出来的沙土地。茅棚是聋二的家。聋二白日在茅棚前做砖坯瓦坯,夜里在茅棚里歇息,深秋或初冬烧窑卖货。
  下午放學,我走在河坝上,河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河水在微风中轻轻荡漾,那水里的白色云朵,便轻轻地,随着微波上下起伏着。我仿佛看见昨晚父亲那白亮的屁股,它像一片白云在我眼前随风而动。我胸闷,透不过气。我无力走向我的家,脚不由自主,走向窑场。聋二欣喜地过来迎我。他新剃了头,照平时显得干净利索。他两手是泥,伸过来想接我的书包,又缩回手去。他几步跨到茅棚下那个大水缸前,舀水洗了手,这才接过我的书包,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他朝着我笑,说,你娘说昨天就让你来,你咋没来?我没吱声,他知道是我不愿意,就没再问。
  虽是茅棚,里面收拾得倒也干净。夕阳从窗口照进来,门大开着,茅屋里很亮堂。
  聋二收摊,不再拍泥砖,也不做瓦坯。他舀米,择菜,到茅棚旁的溪水凼去淘洗。溪水凼的水清幽幽的。
  聋二生火,焖米饭。他说,以后晚上就在我这儿吃,别再跑来跑去的。我懂事地帮着往灶膛里添柴火,聋二不让,他把一张凳子搬到棚外,让我就着夕阳写作业。
  晚上灯光暗,对眼睛不好,他说。
  我趴伏在凳子上忙活开。聋二将他的一件上衣叠了,塞在我屁股下,又拿出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肩头。这样的举动,记忆中父亲母亲从未有过。聋二让我心生温暖。
  天暗下来,家里没人找我。我来窑场,并没告诉他们啊。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失落、慌乱。气愤。我越来越觉得我在那个家里是多余的人,我很伤心。天黑时,家里养的猪没回屋,鸡窝里少了一只鸡,母亲都会找,她却不找我。我觉得自己可怜,差点落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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