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针

时间:2022-03-17 09:51:00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幻净把铁壶递于师父的时候,并未立即离手,他另捡了一条预备好的湿毛巾,用右手兜着壶底与师父借力。冷湿的毛巾与那铸铁吱吱叫了一回,吞云吐雾间,那股滚烫黏稠的水艰难地注入黑陶大碗。碗底铺的茶唤作松针,惨黑,暗淡,仿佛枯枝败叶,支棱疏散,又像一个灰扑扑的雀窝。见水冲将下来,一时大难临头,遂上奔下蹿,随高逐低,七歪八斜。稀奇的是,过不多久,它们却似绿林点兵,只顺溜溜,傻愣愣一根根垂直悬于水中,此时此境是幻净最爱看的。那茶果然似针,而那针竟真也是茶,它们优游在透明的水中,渐次在周围呕心沥血般地沁出些绿色。不期须臾间,又溶蚀溃败,随即化成一潭乌黑去了,再无看头。想来不是什么好茶!幻净心叹。师父早已端它起来,于嘴边轻轻地抿一口,并幽幽地舒口气。不知是茶汁颐养,或热气笼过的缘故,师父面目额上,每每为之一振,似有笑意。幻净心中照例升起一股挟有妒意的钦佩。那笑他看得明白,师父又沉浸在美妙深邃的禪境里了。
  更叫幻净难堪的是,这碗粗茶便是师父整晚的吃食。
  师父一开始默默饮茶,幻净就揣着些羞愧轻轻蹩过门边,在外头的一个木头小凳上坐了。将打好的饭菜从墙角端起来,捧着米饭默默地咀嚼,不敢出声。即便如此,那米粒与牙齿的胶着碾磨,那碾磨之下米粒的软韧香甜,倏尔就让他将钦佩羞愧之心抛之不顾。方又用筷子拈了一团放进嘴里,一时口中四壁津液皆出,肚里很不受控地咕咕叫了几声。幻净急忙竖起耳朵,还好师父正低头啜茶。于是幻净只听着,若师父将茶碗放下,默默坐着,他就只管轻咀米饭。若师父端起陶碗啜茶,他就迅速将菜就饭扒进嘴里,快嚼几口。今天他做的是生拌藕带。藕带四月初新鲜上市,而吃它的时令不过半月,寺院用度有限,不常下山采买,前日去集市,竟叫他撞见,赶上了这鲜货的最后一起儿,甚是欢喜。用泉水洗净了,不必过水,即切成小段,沾点咸淡油星,淋几滴醋,拍几棵带籽的红山椒一拌,就爽脆甜蜜得喜人。可惜藕带嚼起来格外响亮,幻净生怕骚扰了师父,只得囫囵大嚼几下,于是那菜汁裹着米浆一路滚进腹中,咕咚,倒像一颗落胃的定心丸。可不是,不吃总是心慌意乱的,吃过才可气定神闲。还好师父今日的茶也喝得颇久长,他也算美美吃了一顿。
  “铁壶的手柄到底要不中用。”幻净一怔,急忙放了碗筷进屋。听师父这般说,他知道师父是感念他才刚托住铁壶那番细心的好意,只答道,“那环扣眼见只剩一丝牵连,壶又沉笨得很。我惯常看别人都用个紫砂壶沏茶的,待下月去料理那古茶树途中,在集市上给师父买一把去,换了这老壶吧。”
  师父道,“不必不必。紫砂虽称手,但铁壶最称心。”说毕只微笑不语。
  幻净快怏的。师父极少言语,今儿个好不易发了话,幻净本预备说完紫砂壶,还要将前日集市上的见闻,以及上月古茶树边新开的野紫薇都一一与师父欢天喜地地说上一通呢。不料师父仍旧简短几个字,就让他哑口无言。有道是,谨言慎行。他又自吞了一个羞愧。
  这里的寺院和师父,都是两样。幻净调至此地已一年有余,却总忍不住回想鹿门寺的时光。鹿门寺是远近闻名的东汉古刹,院落称不上宏伟,却古朴沉静,精巧利落,自有一番气度。这里却根本算不上庙。不过如普通农家院落,横竖三间,只是神色更破败荒凉罢了。鹿门寺里与幻净年纪相仿的弟子有十数人,惯常挂单的居士,虽来去流动,却不曾虚位。于是又有十数人。每天寺院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特别是清晨时分,赭红的墙壁上刚晕抹着一汪淡黄的阳光,鸟雀们毫无遮拦地在铜铃缓笨的响动里炫耀着灵巧的音调,大家都穿着青白长褂,肩上搭着毛巾,聚在石井前取水洗漱,最是有说不完的话。幻净天生是个话篓子,就是在他低头刷牙时,也要包一嘴泡沫咕噜噜回上几句。
  还有那寺院外卖斋饭的老婆子。逢初一十五,都推个板车,支在院外的梧桐树下卖素包子。请神拜佛礼毕的香客们,踱出门,刚好闻到她推车上的香气。一时人世步尘,骤然饥肠辘辘。她只卖两种样式,馅儿都清一色的粉条雪里蕻。一种是普通的白面,一种是黄色的粗面。那时幻净并未见过黄面,捧去问师父,道是叫个黍。传说是从老祖宗神农氏就开始吃的东西。
  他虽天性活跃贪玩,却也爱读书参禅,鹿门寺的几位师父商议,幻净勤思善问,颇有慧根,又心思纤巧,善解人意,恰好选去陪那边的老师父。于是叫过来交代道,“这个真武山上喝松针茶的师父,原也是我们这里的。只是他早年起修头陀,就去僻静山阴里独自住去了。这年代下恒心修头陀的,别说我们寺院,就是本市,就是全国里头,也找不出几人。我们都敬仰他的。如今那师父年迈了,需一位弟子去有所照应。我看你平常是求精进的,好孩子,你只过去好好与师父学习几年吧。”
  幻净虽恋恋不舍,却也心向往之。见到这边师父纤瘦风骨,更觉肃然起敬。平日里师父也并未显不悦之色。可恰如今日师父的茶壶之说,他觉得自己对于师父,莫不也是称手不称心?这会儿他也吃饱了,气定神闲起来,于是竞越想越真,羞愧懊恼全又回来,心下料定师父一定对自己非常失望。据说师父三十岁发心,就开始穿破衣,住兰若,常坐不卧。他独自一人在此山阴破屋修行,距今已逾四十年了。每每想到“四十”两个字,幻净都忍不住打个寒战,头晕目眩。他又哀伤,又钦佩,几乎落泪。那是多少个孤寂的日日夜夜啊。时间像渐次落下的青灰,不知不觉,却累成密不透气的青冢了……然而幻净何尝不明,师父不过是肉身在这潮湿的山阴破屋中,他的精神却是一颗清凉透明的气泡,他出神入定,禅思的芽发枝散叶,开出繁美的花,结出五彩的果,一抹祥瑞的光在额前幽然悸动,一个温暖明媚,平安喜乐,妙不可言的新世界正在眼前。
  于是每天睡前的榻上静思,幻净都决心明日也如师父般克己砺行。但背着自己,他竟又知道,这番赌神发咒的决心,常常在清晨就被醒来的活泼味觉所打破。他烦透了自己对食物的依赖,怨恨到了时候就会从舌底渗出的口水,特别是还会咕咕乱叫的肠胃!凡夫俗子,羞煞人也!还正愤愤,晚餐藕带的酸脆像一个轻灵的小虫,从喉咙里跳出来。幻净强迫自己不去回味,回味又是一层放纵的享受。他蓦地起身,发狠地从师父茶罐里抓出一撮松针来,用半温不开的水冲去。只等那水染成乌黑,一径灌入口中。啊,好苦的茶!幻净心里叫骂,却攒眉蹙额,强忍不吞,只待苦涩像针尖一样侵蚀舌尖,渗进味蕾,才整日吞将下去。大军压来,那轻灵的藕带小妖,早悠悠荡荡,魂飞魄散。幻净立即闭了眼,四大皆空入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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