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去世,前后只隔三年。
母亲走的那天早上,我陪在身边。窗外阳光明媚、秋高气爽,母亲已极度虚弱、命若游丝。她从医院回家,进入弥留之际。化疗掉光的白发,长出满头银丝;脸上毫无表情,已没笑的力气;眼睛定定地看我,似乎有话要讲。突然,她张开嘴巴,睁大眼睛,看着前方,目光中充满大惊惧,又充满大欢喜。整个人坐起来,仿佛要起身,似乎要出发。我一边抱着母亲的身体,一边哭喊着妈妈。一位亲戚进来一看,说你妈已经走了。我仍呆呆地抱着母亲,怎么说走就走呢?不还好好地躺在我的怀里?我能感觉到母亲的温暖,只是她的眼睛慢慢合拢,她的呼吸已很微弱,身体已经极度放松,灵魂开始自由飞翔。
我哭得更凶,抱得越紧,我不想母亲离开,要把她硬拽回来,不管是死神的手里,还是上帝的怀中。这时的我和母亲,从没如此亲近,从没这样相拥,从没这般搂抱……小时候母亲也抱过我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小时应该感到母亲的怀抱最柔软,母亲的胸膛最温暖,母亲的笑容最灿烂,母亲的双手最迷人。我一有什么惊吓,总会把脸往母亲怀中埋;一有什么事情,总爱往母亲的怀里钻。即使自己开始蹒跚走路,看见母亲仍然伸手要抱。母亲抱着我喂奶,抱着我吃饭,抱着我走路,抱着我干活,抱着我睡觉,抱着我尿尿……母亲抱着幼小的我不肯放手,抱着啼哭的我彻夜未眠,抱着微笑的我心花怒放,抱着熟睡的我左看右看……我怎么就忘了母亲的拥抱?
噢,我想起来了,小时有次我发高烧,父亲又不在家里。雨大得好像在天上倾倒,柔顺的清溪变成咆哮的猛兽,赶来就诊的医生不敢过桥,母亲听到这个消息要急疯了,穿蓑戴笠后抱起我冲进雨中,赶到溪边只见洪水波浪滔滔,单薄的木桥在激流中瑟瑟发抖,岌岌可危,已经禁止人們过桥,母亲大声喊“孩子病了怎么办”,抱着我就噔噔噔地往桥上跑。母亲在前面飞跑,木桥在后面垮塌。等到母亲趔趄着冲过木桥,身后长长的木桥就不见了。她来不及理睬别人的责备,抱着我向五里外的乡卫生院跑,等到冲进卫生院把我交给医生,她自己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身上已没有一丝干燥的地方。医生一句“再迟点就来不及了”,母亲才大哭起来,她既为及时送到而庆幸,又为冒险过桥在后怕……那天回家,因为木桥已被冲掉,我们只能绕道回家,母亲一路抱我背我,不舍得让我下地行走,多走了十几里山路。
“你还抱着干啥?还不赶快放下,抓紧揩身换衣。”一位亲戚大声提醒,这时我才如梦初醒,但我仍然不肯放手,亲戚们不得不把我拉开。这时母亲的身体还很暖和,就像当年抱我的时候;这时母亲的眼角有颗泪珠,黄黄的像颗珍珠盈盈欲坠。是舍不得母子的分离,还是埋怨儿子的放弃?我印象中母亲流过三次眼泪,一次是班主任老师上门告我状时的气急,一次是爸爸“文革”时被关进祠堂后的悲哀,一次是无米下锅时姑姑拎来番薯的惊喜。这次是第四次。
接着为母亲揩身。我长这么大年纪,还是头次为母亲擦洗身体。母亲的身体虽被无情的病魔吞噬一空,但在我眼里还是那样圣洁和伟大:我的生命就是在她的身体中孕育,我的身体就是从她的肚腹中分娩,我的乳汁就是从她干瘪的乳房内流出,我的成长就是从她粗糙的双手中哺育。这里是停泊我生命之舟的港湾,这里是成长我生命之树的土壤,这里有流淌我生命之源的甘泉,这里是结出我生命之果的摇篮。我已记不起母亲为我擦身的情景,但肯定为我洗过无数回身体,在面盆中、脚桶里、小溪旁、水圳边,拉屎撒尿后的换洗、滚爬跌倒后的清理……赤身光腚的我嬉戏着水花,晶莹的水珠也溅起母亲的欢笑。母亲每次洗好后不忘在我身上涂层爽粉,每回揩干后又要在我腚上印个亲吻。今天我为母亲揩身却泣不成声,把一股股悔恨咽进喉咙吞进肚中。因我再也不能为母亲揩身擦体,却忘了母亲当年为我洗澡的情景。
擦完身后就是穿衣,为母亲穿衣也是头次。以前总是母亲在煤油灯下密密缝制,为她即将远行的儿子赶衣做裤,将无尽的思念化作丝线,把无限的牵挂缝进衣中。做好后她要我穿上试试,左瞧右看仍不放心,这里拉拉那里扯扯,看着妥帖才露笑容。我已数不清她为我缝过多少衣,也记不起她为我穿过几回裤:从开始教我两只手伸进两个衣袖,再到扣好人生的第一粒纽扣;教我把两只脚分别伸进两个裤管,再到帮我系上旅程中第一道鞋带。等到我为母亲第一次穿衣,却是为她穿上远行的寿衣!而且这件寿衣不大合身,裤脚没有盖过脚腂,衣服还有点肥大。现在计较这些未免有点矫情,母亲活着时我有否关心过她穿衣的款式?母亲在世时我有否关注过她衣裤的质地?母亲活着时我有否为她买过一件外套?母亲在世时我有否送过一身内衣?总是把钱一放让她自己买些穿的,从没关心过穿的长短肥瘦,着的何种颜色。偶然送母亲的几件内衣外套,却发现母亲珍藏起来连水都没下过!
母亲去世时我有幸陪在身边,父亲离开时我就没这样幸运。我还在回家的路上紧追慢赶,父亲急着去见母亲顾自先走。当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门,父亲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我亲着父亲的额头,握着父亲的糙手,拥着父亲的身体。我以前亲过父亲的脸?握过父亲的手?抱过父亲的身?好像没有。但父亲肯定抱过我,他把小时的我举过头顶,他把儿时的我抛向天空;父亲肯定亲过我,他用力吻着我粉嫩的小脸,却让胡须扎痛了我的脸蛋。当年抱我不够亲我不停的父亲,却不让我最后抱抱就已远走!读小学时有次我小腿生疮,痛得大腿根部也肿了起来。父亲让我坐在床上,他俯身察看了我红肿的疮口,本想用手挤出里面的脓血,但怕我疼痛忍受不住,只见他蹲下身去,用嘴对着我的疮口,一口口地把脓血吮出,一次吮了还吮两次,直到把脓根吸出为止。父亲漱完口后朝我笑笑,说“脓吸掉就会好了”。当时我只是感动没有掉泪,看到脓血自己也很恶心,父亲却做得自然,至今我还能感觉得到父亲那温热的嘴唇,至今我还能感觉到脓血被吸出后的畅快。而什么都愿为我做的父亲,有一回我想为他洗洗脚,已经端来了一脸盆热水。硬把父亲按在竹椅上,可父亲一把推开我,呵斥我不要这样。害得我杵在那里非常尴尬。父母只是习惯为儿女忙这忙那,而不习惯儿女为他们做点什么。父母为儿子做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而子女做一点点他们就于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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