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民亦能正面强攻
民国象征派诗人石民,今邵阳市新邵县陈家坊人。在北京大学英语系读书期间,与同学废名、梁遇春并称为“骆驼草三子”。其诗色调凄清甚至晦暗,常低回于迷茫悲凉之境,并细细地咀嚼这迷茫和悲凉。然其《机器,这时代之巨灵》却呈现出正面强攻时代的气魄和力度,其开篇两段云:“是机器之铁轮旋转了这乾坤。/呵,不可抗的这时代之巨灵,/你摧毁了旧时代的一切——/你的法力压倒了一切神明!//是的,你具有无边的法力,/在世间,你显示了种种奇迹;/‘神是死了’,先知者告诉我们,/而现在——这是我们的上帝!”末尾两段云:“那是你,如上帝一般的痴聋,/那是你,如命运一般的盲目,/那是你,以人类为刍狗,/造成了这时代的噩梦。//你,不住地旋动着你魔法的轮盘,/我们被驱使在你的走马灯上奔忙,/可怜的奴隶们,可怜的傀儡们——/呵,该诅咒的,该诅咒的是你的疯狂!” 该作原载1930年7月21日《骆驼草》第11期,其时距离郭沫若歌颂工业文明已过十年,诗人开始对工业文明进行审视、反思和批判。此诗气势雄强,迥异于诗人主体风格,应是受到《女神》影响,但内涵深刻,在继承中有所超越。
艾青最后的创作高峰
1939年秋,艾青辞去《广西日报》“南方”副刊编务,来已迁到湖南新宁县的衡山乡村师范学校教书。1940年春末应重庆育才学校之邀动身入川。在此期间创作了一批诗作,收入其诗集《旷野》(生活出版社1940年)、《土地集》(香港微光出版社1940年)、《黎明的通知》(桂林文化供应社1943年)、《献给乡村的诗》(昆明北门出版社1945 年)。
整个30年代是艾青创作的黄金时期,而在新宁教书以及入川途中那段时光,可谓他最后的高峰岁月。艾青喜做长诗,并以此成名,但其佳作多为短诗。在新宁期间他格外重视对意象的捕捉和营造,减少了惯用的长句铺排和直白抒写,作品多呈凝练、深邃之相。《树》仅八行:“一棵树,一棵树,/彼此孤离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他们的距离/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他们的根伸长着/在看不见的深处/他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此诗取象精准,意蕴深沉,大有意象派风味,当时现代派诸君子若见之,亦当叹服。《无题》更短:“有时我也挑灯独立/爱和夜守住沉默/听风声狂啸于屋外/怀想一些远行人”,简洁散淡而寄托遥深,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很大。其他如《水牛》《船夫与船》,准确、有力,仿佛上好木刻;《街》融思考于冷静观察中,在寻常景象中写出了时代的波动和紧张;《鸫》清新流丽;《秋》从容蕴藉;《青色的池沼》婉约隽永;就连其长诗《旷野》亦因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象征派手法,从而具有多层意蕴,经得起推敲和咀嚼。创作于1940年4月的《农夫》和同年6月发表的《赌博的人们》亦是力作,可能成于新寧,也有可能是赴川途中所做。此后他又渐渐回到单向度的直白抒写,而情感和细节又不如写作《大堰河》时那样饱满,便再也没有回到这个时期所达到的高度。
无意间接通传统
艾青的《无题》于1940年2月写于湖南新宁,只有四行:“有时我也挑灯独立/爱和夜守住沉默/听风声狂啸于屋外/怀想一些远行人”。戴望舒的《萧红墓畔口占》于1944年11月写于香港,也只有四行:“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艾青诗风开阔,以现实主义而兼容象征主义,被同时代诗人公推为现实主义诗歌旗手;戴望舒优雅纯粹,诗艺精湛,乃是当时中国现代派诗歌巨擘。二人均深受西方诗歌影响,这两首诗却都有着唐朝绝句的自然隽永,“言有尽而意无穷”。这种与传统的接脉仿佛是在非常萧散的状态中不经意就完成了,意境古典,气息现代,不像后来有些致力于传承古典诗歌的诗人显得太刻意,一味拜倒在古人膝前——那样反而落了下乘,往往写出的是些“假古董”。
《今天》诗人群两大巨擘
北岛和多多堪称《今天》诗人群两大巨擘。两人皆天赋超拔,视野宽广,然性格和诗风均迥异。北岛冷峻,多多狂放。北岛鼎盛时期,能始终踩在时代的节点上,引领时代而距离又恰到好处,故当时即享大名。多多则一开始就远远超越时代。其70年代的《蜜周》《青春》《能够》《手艺》,80年代的《被俘的野蛮的心永远向着太阳》《解放被春天流放的消息》《北方的海》《春之舞》,90年代的《我读着》《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常常》《依旧是》等等大量诗作,其造语之奇,意境之新,皆具横放杰出之态,其奔逸绝尘,难以齐驱,故应者寡而知音少,其重要性直到21世纪方得到广泛认知。而其新世纪之作,已入禅境,此又少人识也。
北岛诗歌的三大特色
北岛的诗歌卓尔不凡,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语言高度简洁精密,富有张力,没有赘词赘句,真正做到了“增之一分则肥,减之一分则瘦”;二是意象确定异常精确,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不会象不传意;三是既能够锋利地切入当下,体现出鲜明的时代气息,又能以此为根基,抵达更为深沉复杂的境地——他被公认为具有思想家气质,主要是因此点。《另一种传说》集中体现了这三个特点。开篇斩截利落,“死去的英雄被人遗忘/他们寂寞 他们/在人海里穿行”,非常尖锐地揭示了一个事实,简直让人无可逃避:“文革”结束后,随着人们的注意力被市场引导,那些在特定年代中凸显出来的英雄已不再受到关注。北岛擅长使用这种简断的句式,从而使他的诗歌具有劈面而来的力量感。“死去”二字大有深意:作为受人追捧的英雄他们已经死去,而作为人海中的平凡一员,他们只能忍受寂寞,默默穿行。往昔的光荣跟如今的冷落形成的反差,使他们难免愤怒。但北岛马上毫不留情地指出:“他们的愤怒只能点燃/一支男人手中的烟。”这种嘲谑(也可以说是自我嘲谑)使北岛的诗具有了反讽意味,其力量更加深沉。思想家气质不仅使北岛清醒地看到了这一族群的现状,而且能够透视现状后面的原因:“借助梯子/他们再也不能预言什么/风向标各行其是”。在一个日趋多元化的时代,人们有理由拒绝单一的政治英雄主义,而向温馨暧昧的世俗享受迅速靠拢。大家“各行其是”,不但消解了荒诞的极“左”氛围,也消解了与这一氛围相对抗而形成的悲壮英雄氛围。在这里,北岛还不忘指出早年他们是“借助梯子”才成为英雄,也就是说,他们成为英雄更多的是时代因素而非个人因素。接下来北岛迅速回到现状,以两个准确的意象为我们再次呈现出“英雄”的现实处境:“空心的雕像”和“紧贴在毛玻璃上的脸”。“空心的雕像”直指这些“英雄”内心的空虚茫然,更令人叫绝的是,北岛描绘出了这样的场景:“英雄”们蜷缩在各自的雕像前面,靠着日益微薄的遗产(上个时代传下的精神遗产)勉强过活,那种绝望感可想而知。他们跟当下这个时代越来越格格不入,甚至只能在夜间出没。而关注他们的人也日益稀少,偶尔被“孤灯”照亮,他们也因显露的形象与过去相差太大,以至于“难以辨认”。行文至此,作者和读者心里都难免升腾起悲凉之感。但北岛始终是冷峻的(尽管他内心的感情异常丰富,也可能比谁都愤怒),他对“英雄”们的结局作了一次无可否认的预言:“最终 他们溜进窄门/沾满灰尘/掌管那孤独的钥匙。”北岛是深刻的,这种深刻不仅在于他能够准确透析时代的悲剧,还在于他能够清醒地审视自己的命运。因为说到底,他也是这些英雄中的一个。他意识到了自己最终也是进入历史的窄门,掌管那“孤独的钥匙”。所不同的是,他手中还有一把艺术的钥匙。尽管这把钥匙同样孤独,却闪烁着恒久的光辉,以至于千百年后,也会有许多人穿过一道又一道小巷,来敲响这道属于北岛掌管的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