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冬纪

时间:2022-03-17 09:41:05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一
  风雪城城破是有预兆的。
  一年九个月的大雪早早停在三月,烈日高挂空中化了作为天然屏障的冰墙,于是墙外徘徊数年觊觎城内矿产的蛮人在首领王炉带领下踩过冰碴子,破了风雪城。城民安于平和长达百年,并不擅战,白色降旗插满墙头。人们说,即使城主天造再如何得雪神庇佑,也难逃这一败。
  火光燃尽黑夜的前两个时辰,九重阙中依然没有传来天造的消息,砂雪强装镇定坐在窗前翻书,但某一刻她依旧表露出烦躁。我走去为她披一条毯子,抚她的肩膀安慰她:“你不要怕。天造最宠我,他一定会来带我们走。”
  二
  陈灵都带来消息求见时,王炉正在教我射箭。他一手握住缠绕咬尾蛇的弓身,一手握着我的手耐心地带我拉开弦。
  长年习武令他的手心长出厚茧,茧子像钉子般一枚枚钉在我手背。王炉将下巴压在我肩头,眯眼看五十步开外的靶子,这时候还不忘夸我的手长得好。
  他不知道我在遇见天造前只是风雪城街头卖玫瑰的贫女,为砂雪的病,我日夜收割玫瑰,手上的伤痕艳过了红花。思绪这样一绕,我三心二意地松了指头。银箭射偏了,好不容易扎在木靶边缘,又险险地穿出射残了圃中一朵玫瑰。
  王炉不悦,我尴尬地一笑,正好陈灵都就来了。那是王炉异父的弟弟,但陈灵都很恭敬地握肩行礼,撤礼后他欲言又止,王炉的眼风扫过我。
  婢子端来瓜果茶水,我接来时不小心洒了自己一身,于是同王炉请罪:“贱妾失仪。”我自请告退下去换衣服,王炉觉得我识相,总算肯笑一下。
  在三角松下草草拧干了裙尾,再抬头便见王炉引陈灵都去小亭中议事。这么远也能瞧清他皱着眉,我猜陈灵都带来的消息与天造有关。可惜王炉并不信任我,他不会让我听见。
  城破当夜天造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有来带我和砂雪走,而我是个识相的人,于是我投靠了王炉。蛮兵手提弯刀踢开门时,我拉开一个木屜,天造赏赐的珠宝倾泻一地,我笑笑说:“这里还只有一半,让我见你们主子,偷藏起的另一半我也献给您。”
  我被带去九重阙,王炉坐在天造听政时的冰王座,梁上终年悬起的白纱被撤下,他野性勃勃,膝头趴着一只驯顺的黄虎。他怜爱地摸虎首,偏着一眼将我上下打量:“你有本事买通我的下属,想作什么?”
  我倾身一拜到底:“贱妾想服侍您。”
  殿上的蛮兵全部笑起来,我狠狠瞪回去,却恭顺地同王炉解释:“贱妾不识字,但前任城主天造常读《三国》哄我。曹阿瞒破城后看上哪位将领就为其披衣收为己用,将领想归顺也可自荐,为何女人不行?”
  他托着腮饶有兴致,我继续说:“何况您会有用到我的地方。”
  “譬如?”
  “画人像。”
  除去九重阙内宫中的女人,没人见过天造的真面目。他听政时有白纱隔绝臣子的目光,出行用轿辇,而轿辇同样垂着十二重宫纱。从前有人推测,这两任城主其实是同一人,白纱覆面是为了遮掩长生不老的容颜。
  而今天造消失,纵然王炉命蛮兵围城,想在风雪城中找出面目不详的人却是很难。但天造一日不被捉到,就总如有柄刀悬在他脖子上。天造姬妾众多,唯一能将他清楚画下来的,却只有我。王炉给了我两个时辰作画,展开只扫一眼便将内宫中的姬妾唤来。我的画被混于几十副画中,他命姬妾从中挑出天造的画像。
  所有姬妾选中同一副画,王炉算是对我放心了一些。他挥手招我到冰王座前,用两指抬起我的下巴:“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粲然一笑,学着黄虎乖乖趴在他膝头,与他垂下的目光对视:“江山美人,本就能者得之。”这话说得讨巧,也大概是他才打了胜仗心情松快,我顺利留在了他身边。而其余姬妾当晚全部以蛮族部落的习俗被赏赐给如狼似虎的乱兵,听闻没有几人活到天明。
  陈灵都出来时我还站在三角松下等待王炉传唤,他在我跟前两步驻足,紧肃的面容泛起冷色。他告诫我:“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既然选择做兄长的女人,那就本分些。同底下的蛮族子弟牵扯不清,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笑出来:“好女不侍二夫吗?那您的母亲又算什么?”
  他神色戒备如同豹子,我行他们的握肩礼后,就笑吟吟朝远处的王炉走去。
  越过陈灵都时,我说:“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女人。”
  三
  风雪城中殿宇建得极厚,如今雪这么一停,倒是热得教人有些受不了。王炉生性畏热,命人挖了尚未融完的冰块置于殿中消暑。他双目微阖仿佛睡熟,我接近时黄虎忽然从他膝头抬起脑袋,王炉眯着眼看我:“给我讲讲你和天造的事。”
  前头提过,遇见天造前,我只是个在风雪城街头卖玫瑰的贫女。父母早逝,我与妹妹砂雪相依为命,而她生来体弱,十岁时又得了重病。
  风雪城中只两个时令,一至九月为冬季,落大雪,最后三月才是春季。大雪过后长灵山的雪堆里会钻出丛丛大红色玫瑰,是风雪城中唯一的花。那些玫瑰割之不绝,年年顽强地钻出。城中流传风雪城是上古战场,雪下尸骨无数,积年累月,有些化作了令蛮族眼红的矿产,有些则在春日破土成为玫瑰。枯骨玫瑰,这不是一种吉祥的花,因此我的生意并不好。
  长街上总有一台轿辇行过,是天造在巡视风雪城。轿辇垂下十二重宫纱,辇旁亦有城卫几多。并无人可以看清他的容颜,人们通常垂首静立一旁,容轿辇通过。
  我与众人一般无二,但不知何时天造听闻了我的事情,轿辇有一日在我跟前停下。那缕声音冷得如同风雪城中九月的盛雪,拂开十二重宫纱轻轻巧巧地钻进我耳朵里。
  天造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我:“你有没有白色的玫瑰?”我一愣,最终摇头。枯骨玫瑰从来是血一样的红色。
  “你有。”
  他伸出手,指尖微探出滚了六角雪纹的袖。待他接过我不明所以地递出的一枝红玫瑰后,天造沉吟良久,那支玫瑰在我一眨眼间被他手心腾起的冷气镀上薄薄一层霜。春日透亮,映衬着冰玫瑰确实是雪一样的纯白,他又说:“送给你。”

推荐访问:春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