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大院

时间:2022-03-17 09:39:3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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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严和距离感是我对沈阿姨的第一印象。那是我们初次寻租房,她受房主委托代招租客。我注意到她头发花白,腿脚并不利索,看似略显老态。她问我和先生的职业,语调铿锵,吐字仿若划过空气投入湖里的石子,清晰响脆却有着柔韧的质地。待她知我同为文联系统的小辈,竟面露悦色,以低于房东的底价将房出租于我。我心有欢喜,以为又遇一性情中人。
  因了她言语间的气势,我并不敢随便猜度她的年龄,生怕内心的小标尺,无心触碰了她人心里的暗礁,落下不敬的恶名。因此,我便“阿姨,阿姨”地称呼她。直到我搬来与她为邻后,闲聊才知,她其实早过了米寿之年。
  五楼有三家,上得楼梯便见走廊女儿墙上错落着高高低低的各色植株:兰花、绿萝、仙人掌、观音竹,甚至西洋菜等,那些瓷质的、陶质的花盆,大约都是经过她手的,在黑夜与白昼不停轮换的涤荡中,虽显得旧了,然多了层黄昏似的古意和美感。逢周六,我们睡懒觉起来,开门常见她举着花洒为花儿们洗浴,或者带着老花镜做女红,她总在我们问好的时候,慢慢抬起头来。常常,她额前那撮飘荡着的灰白的头发也随着嘴角的抽动涌出笑意来。吃了没?去哪里玩?近来忙?这些日常的问题一出来,意识里她原先居高的威严立马落地,回归了邻居的亲和。有次我休假回来,她很是焦急地问我们去哪里了。说出远门邻里要打个招呼,万一有事还有个照应。我怀胎后期见面,她关切地询问我生产后的安排。强调坐月子对女人是天大的事,甚至主动提出,要为我煲广东女人坐月子必备的猪脚姜。我知那工艺的繁复,怎忍她为我过劳,但心里甚为感动。等我生完孩子,她赶来看我,关切地嘱我围好脖子,不能受凉……习惯了城里邻人不相往来的冷漠,她的关心让我内心升腾起一股暖意。
  尽管是邻居,但我们常碰面的地方却是大院门口。常看她穿着浅灰或月白套裙,脚踩着高跟鞋,尽管腰身有些佝偻,然那份雅致却绽放无余——时光在她身上积聚了一种态,却不独是老态。她一人挎着包去赶公交车,我问起,她要么是儿子请她喝茶去,要么是同学聚会,大家热情,在酒店住了几日;再要么是,天天跑龙口西上班。我惊讶这是一个怎样不寻常的女人啊。她作为工程师,领导了省里几处重要的文化建筑工程,她本来去自由,但至今仍对工作充满热情,似乎没事的时候天天上班。她九十高龄了,还同学聚会?
  我搬离大院前,偶尔去她家小坐,总乐得跟她一起翻阅那些旧照片,少女照、学生照、婚照、朋友郊游照以及全家福,她一张张讲来如数家珍。我才知,她中年时丈夫便因癌故去,她独自操持两个儿子结婚,服侍老婆婆直到去世……我問她,近半个世纪的人生,也没有过伴儿?她似有余味地说,没有,我好好的一个家……我随着她的讲述穿朝越代,想象她以九十岁高龄,向前望去那么多熟悉的亡灵,而她一直匍匐在生的路上,前方的景象该是怎样的荒芜啊,可是她总是在指向照片里的他们时轻描淡写:他死了,她也死了,语气里没有悲凉。
  我不久搬到大院另外一栋,和她不做邻居了只偶尔相遇。我上前招呼,偶尔她认不出我来时,我才意识到她的高龄。等我报上姓名,她便亲切地握了我的手,询问我近况。我看她有时显老了,有时又没变,总有时光在她身上走远又返回的错觉。她仍然从容,仍然雅致,只不过初次见面的那种距离感和威严早荡然无存了。我在内心里给她最殷切的祝福,希望她长寿健康,我怕她的雅致、从容还有善良有天被带走。因为想着她,我对自己老来样子的想象和愿望便有了着落点。尽管我们仍不常见,但我至少还可以期待有天在大院里相逢,她握着我的手,我们还是,并且一直是邻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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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的耳环衬着她土黄的肤色,褶子像迷失在岁月积尘里的蚂蚁,它游动着,爬满脸,眼周、额头及颈部,她的器官和周身的肉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一直下垂、下垂,终于在眼睑,下巴以及腹部完成最终的集合,仿佛挂在藤蔓上的葫芦,近地的一半总是最肥大的部分。她衣装松松垮垮的,推着或抱着孙子,走在大院的路上,无论晴雨,眼睛总像被大太阳直射一般,迷蒙里从来都是呆滞无神。
  我几乎每天上下班时都能遇到她。从她几乎是复制的表情和步调里,读到一位老人独居异乡的孤苦和心酸。何时能看到她的笑?何时能看到她同旁人交流?这些成了我每次见到她的期许。然而没有,她一直在行走中,每次都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走过。她的状态总让我联想到我同样苍老的母亲,想象有朝一日她若来广州,她们该成为同伴;然而她一成不变的目光在我对母亲到来的想象中,牵得我心生疼。她便是母亲调侃的“老漂族”吧,可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子女们出现。
  直到那个十一长假后。我终于看到她身边出现了一年轻小伙子的身影,他们推着婴孩车,边走路边说话,我仿佛看到某种力量,让她不断下垂的肌肉突然获得某种向上生长的力量——她终于笑了。那是她的儿子还是女婿?他仿佛一根拐杖,让她平凡的岁月里有了点靠头。
  然而,那一次之后,年轻人再不曾出现。她继续以那副复制的表情和步调出现在我上下班时的大院的路上。
  那次,她孙子摔倒在我脚下,我扶孩子起来时,终于开口问:“阿姨,您是哪里人呢?”
  “安徽的。”她用讲惯方言的舌头努力地吐出这几个普通话音节时,表情是温和的。我感觉她的肌肉那一刻既没有下垂,也没有向上生长。她的口气不但不至于冷漠,反而是热情的。
  “您是外婆还是奶奶哪?”
  “他家里奶奶。”她说,“我小媳妇在近处上班,我跟来带孩子。儿子在老家。”她似乎生怕我怀疑她的热忱,将家里情况兜了个底。
  “那您住哪一栋呢?”
  “文具店后面那栋。”她手指向住处,说有空来坐坐。我于是随了她去参观。那是一楼,蚊虫和潮霉吞噬最凶的地方。
  从此每次遇见,我大老远便会喊“阿姨”,她便大老远应我,直到走近了招呼两句。她先前那股迷蒙中的呆滞暂时消失了,只偶尔,在我们迎面直至擦身才意识到彼此的间隙里,那神情才会复现。我自恋于自己的好心,跟她说:“我母亲要来了,您也有个伴。”她于是见面便问母亲何时来,我甚至有种错觉,假使母亲能来,她和母亲即便言语不通,也会像是多年的邻居。这大约是因大半辈子的艰苦劳作赋予她们共同的气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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