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随着爸爸勘探的脚步,从祖国的最南端湛江,走到了祖国最北端齐齐哈尔,这一走就是40年。1970-1972年间妈妈带着我们回到湛江住了两年,之后又回到爸爸工作的东北,直到我大学毕业留在广州,妈妈才彻底回到广东。因为外婆早已搬来和我们同住,1972年离开湛江之后,妈妈就没有回到过老家,一晃又是30多年过去了。五一节假期,和妈妈商定一起回湛江,去寻找旧时居住的地方,看看老街是否有什么变化。
这一次,我们开车回湛江,高速公路非常方便,从广州到湛江只需要4个多小时,记得小的时候去湛江,无论是坐火车还是坐长途汽车,要走十几个小时。1972年时,我刚刚上小学一年级,大姐已经开始读中学,妹妹不大但是也有她自己的记忆,大家对于回湛江都很兴奋,一路猜测着往老家驶去。
小时候住的地方叫坡头,是湛江辖下的一个小镇,从湛江市区去坡头,从前需要坐船过海才能抵达,现在有了跨海大桥,车子可以直接开到坡头。妈妈的老家其实是在南山,那是一个岛上的渔村,不过妈妈嫁给爸爸后,安家在坡头,外婆也随着一起住到坡头了,所以南山没有留给我什么痕迹,我关于小时候老家的印象就只有坡头了。
我在坡头只住了2年,也许是刚上小学一年级的缘故,自己却有一些很深的印象。那时红小兵需要拉练锻炼,而我是小班长,就扛着红缨枪走在队伍的外侧,喊着口号,一队小小兵开始去“远征”。不记得到底走了多远,只记得带着同学走回到镇上的时候,刚好路过妈妈打工的商店,店里的人大声叫着妈妈说:“你家老四回来了,还扛着红缨枪,裤脚一个高一个低走着,很精神的样子!”妈妈马上从店里跑出来给我鼓劲,不过她也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很可爱。见到妈妈,我更加有力气,昂首挺胸地走过去。长大后,妈妈常讲到这一段故事,每次讲,她还是觉得我当时的样子非常好笑。
大姐已上中学,故事就会更多一些,中学生是住校,为了能够吃到更多的粥和菜,同学们会想尽办法,比如先盛半碗快快吃完,然后马上再盛一大碗等等。妹妹也有很多好玩的事情让我们回味,比如她最喜欢吃外婆做的鸡油饭等等。
一路回忆过去的趣事,时间过得飞快,不知觉中坡头就到了。停好车,直接往中心广场走去,广场及四周没有什么变化,广场旁一棵大大的榕树还在,依然茂盛,庞大的树冠让广场好像被遮挡着一般。
大榕树旁是一个祠堂,我的小学就在这个祠堂里,也许是因为个子小的缘故,记忆中祠堂的红色门槛特别高,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才可以跨过去。远远望过去祠堂还在,快步走过去,发现祠堂的大部分还很好,也有一个部分建筑破损了,杂草长满了庭院,屋顶的瓦已经损坏,到处显露着陈旧的味道,与我记忆中高大、宽敞的祠堂有些反差,不免生出难过之情,但是转念一想,已是30多年过去,也该物是人非了。
离开小学,转去看大姐的中学,很开心看到中学做了更好的规划,完整的校园里还有漂亮的学生宿舍。和看门的老爷爷商量,告诉他我们从广州来看母校的,老爷爷很通融地放我们进到学校里面,还请来一位老师帮助我们介绍整个校园。看到学校捐赠者的名录,我们都很感慨,大家助教,社会才会发展。离开美丽的中学,我们开始了寻找旧时居住地的活动,朝着曾经熟悉的街道走去。
走在路上,妹妹和大姐开玩笑说,她一定要留意,说不定等一下会有人突然叫出她的名字来。大姐也兴致勃勃地期待着,认为遇到老同学的几率相当大。她的大部分同学都没有离开湛江,虽然多年没有联系,但是她相信这些同学还在这里生活,说不定真的会遇上。我们一路说着、笑着,走进了以前居住的巷子里。
想不到30多年过去了,小时候居住的巷子竟然一点都没有改变,街道、房屋、装饰、颜色,什么都没有变。这是一个假日的午后,街上静悄悄地,让我们一下子回到了30多年前,如果不是我们自己都长大了,妈妈变老了,我们还真的以为回到以前的时光。
因为拿不准哪一条街才是我们居住过的巷子,便朝着一户开门的人家走去,妈妈用家乡话和这户人家的一位老人聊天,打听原来住的地方。想不到这老人家竟然说得出来我们住在哪里,因为她还记得我的外婆。
老人家很高兴地带着我们穿街过巷,来到了我们原来居住的地方,旧时的记忆一下子全都恢复了。就是这里,妹妹记得木趟门,姐姐记得日间编席子的石板,妈妈记得邻居门框。
我们正在指指点点地唤醒着以往记忆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妈妈的名字,我们都愣在那里了,想不到在这里,在这个时候,有人会叫出妈妈的名字。妈妈答应着转过身去看,竟然看到了她的小学同学,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随着这一声招呼,邻居们都跑了出来,这些邻居居然可以叫出我和妹妹的名字,真是太神奇了。可惜的是,我和妹妹对这些爷爷、奶奶没有什么印象。不过自己的名字被记住,还是着实大吃了一惊。几家邻居都围了过来,开心地问长问短,闲聊中才发现,这条巷子的人家几乎都没有离开,只有我们一家人远走东北,其他人家几代人就居住在老宅子里。
认出妈妈的老同学的儿子在巷子里开了一家小士多店,偶尔帮助儿子看看店,巧的是今天下午他刚好看店,结果让他看到了妈妈。邻居们很开心地围着我们,看着我们一个一个都长大了,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我站在这些老邻居之中,竟然觉得时间几乎是停滞的,一切都未曾改变。那一瞬间,真是有点时光穿越的感觉。
妈妈开心地和邻居们、老同学聊天说话,孩子们惊奇地看着我们过去生活的地方,觉得一切都很新鲜,我们几个则在慨叹儿时生活的种种。这个时光停滞的下午,显得极其特别而又充满了乐趣。
从巷子走出来,我们拿妈妈和大姐开玩笑,说大姐等待着同学出现,结果空等了一场;而妈妈呢,则有一个小学同学能够60多年后还记得她的名字,而且还是个男同学,我们认定妈妈一定是“校花”。妈妈解释,那时候小学里面去读书的只有2到3个女同学,是很容易被记住的。不过讲到这里,妈妈很感慨地说,都是因为外婆开放的缘故,她才有机会去读小学。
许是走在老街巷子中的缘故,妈妈也说起了外婆的往事来。外婆嫁给外公的时候,外公家是当地很有名的商人,可惜的是外公在妈妈三岁时就过世了,外婆一个人带着妈妈过日子。外婆很好强,不愿意裹小脚,认为这样无法干活,所以总是自己悄悄地把缠在脚上的裹布剪开,她因此老是被老人责备,但是外婆非常坚持,很有韧性,结果保留了自己一双美丽的“大脚”。
因为外公经常到外地去,外婆很早就接触到一些新鲜的东西,外婆很向往有知识的人,因此妈妈有机会去读书时,外婆毫不犹豫地送妈妈去读书,当时很多人都认为女孩子是不需要读书的,但是外婆坚持要妈妈读。
外婆只有妈妈一个孩子,当妈妈随着爸爸到东北生活后,外婆也到了东北,使得我们小时候能够与外婆一起生活。
外婆喜欢干净,穿戴整齐,讲究生活。她总是认真地做着针线活,让自己的衣服合体服帖。
她总是喜欢了解各种新鲜事情,与外界保持着紧密接触,还记得有一次她对来家里的客人讲,改革开放好啊!客人问她为什么,她说家里的孩子都能上大学,都有工作,生活都好。
她特别喜欢聪明的孩子,总是想办法鼓励我们多读书。她常常和我们说的一句话就是“长高!长大!”。小的时候不理解为什么外婆总是对着我们说这句话,现在想来,她内心里是多么希望我们又高又大啊!这个愿望在当时的年景中,是一个相当高的理想啊!
小时候家里很穷,但是外婆和妈妈总是把我们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新衣服,就用爸爸工作服改装成新衣服,有外婆和妈妈灵巧的双手,我们穿着干净、合体的工装上学。现在想来工装是牛仔布的,早在70年代,我已经有牛仔衣穿了,可惜当时不知道这是“国际范!”。
外婆的好奇,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工作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我就把外婆、父母接到广州来和我一起住。外婆第一次看到电饭煲,觉得这个东西太好了,不用火就可以煮饭,要求我一定要教她使用电饭煲。
外婆总是很在意衣服是否平整,所以她一直使用烫斗,旧时的烫斗是用火把铁烫斗加热,看铁烫斗变红了,就知道可以熨烫衣服了。到了我这里,我帮她买了电烫斗,我告诉她通了电之后,烫斗变热,就可以熨烫衣服了。
但是外婆一直想等到烫斗变红,等来等去都看不到红色,她决定自己试试温度,拿起烫斗靠近脸颊试温度,她以为没有变色不会有太高的温度,结果让烫斗太靠近自己的脸,一下子灼伤她的脸。
我听到她的惊叫,跑到厅里看到灼伤脸的外婆,心里很难过。外婆竟然高兴地说:“太好了,没变红就有这么高的温度,这下子烫衣服不用担心弄坏衣服了。”我被她的情绪感染,内心佩服外婆接纳新东西的能力。
有时候,我们几个姐妹和外婆开玩笑说,如果外婆生活在新社会,能够读上大学,那外婆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外婆听我们这样说,也很认同,所以她更加在意我们的学习成绩了。
听妈妈讲着外婆的趣事,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下山了。妈妈说想去船上吃晚饭,大家觉得这个想法好,便走到海边,循着海鲜的鲜美味道登上了渔船。
这晚海浪很平缓,细小的潮声此起彼伏,远处有很多白帆,近处洒满阳光的海面金光粼粼,大海温柔地晃动着船体,也和我们的心一样陶醉了。我们点了很多湛江特有的鱼,回味着小时候喜欢的虾饼、煎堆,喝着番薯粥,就着咸鱼,一切都刚刚好,这个30多年后的湛江夜。
第三天,带着妈妈满意的神情,我们开车回广州。路上妈妈还在回味着湛江的种种逸事,姐姐和妹妹也在聊着儿时时光,大家津津有味地听着,5个多小时的车程,很像一段有关老家的时光隧道,路两旁退后的树影,就如掠过的时光。
生活中,能够有时间连接过去是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这种连接,让我们知道来处,知道往昔。
古代会有族谱,一代一代连接在一起,让家族的脉络清晰地记录下来,并传承下去。这种与过去的连接,使得每个人拥有了完整的生命体验,没有空缺,没有虚空;这种与过去的连接,让每个人拥有了生命的沉淀,没有断层,没有脆弱;这种与过去的连接,让每个人拥有了包纳万千的性情,没有恐惧,没有孤单。
生命就是在这种连接中自由地流动着,一代又一代,一世又一世,没有刻意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又在纯粹的生命体验中得以不断验证,在人的内心中得以觉察。这是彻底的觉察,明了生命自由流动的属性,明了因果变化之律,明了生活的意义就蕴含在点点滴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