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母亲把秋天留下走了。一生勤劳的母亲,再也不能分享又一季秋色,再也不能收割又一茬庄稼。谷穗弯着腰向母亲默哀,向母亲致敬的还有一个个玉米娃娃。
母亲把秋天留下走了。几乎是睁眼瞎的母亲,临走却得到了秋天这一首最美的诗,一幅最美的画。一生质朴无华的母亲,得到了秋天的盛装,得到了秋天的饕餮盛宴,就连花鸟虫鱼,也变得艳丽肥大。
那是母亲的最后一个秋天。冷艳的野菊花开满山岗,山杏叶像一簇簇火把,点亮了母亲生活了六十余载的那个山村,那些山旮旯。母亲带领人们修的梯田里还长着不少的五谷杂粮,可母亲再也不能收获了。
母亲生前最爱秋天,她却在那个秋天走了。母亲没等到儿子回到她身边,就在病魔的折磨下去了。如果母亲有在天之灵,就原谅儿子吧!母亲离开人间的那天,儿子在老舍茶馆里参加一个发奖会,但儿子没有想到,那过于单薄的奖金,只化作了一个花篮,成了儿子送给母亲的最后礼物。名叫韩庆雨的母亲,生前最喜欢风调雨顺,当我赶回老家奔丧的那天,太行山里晴晴雨雨,一会儿秋雨唰唰,一会儿又是半天灿烂的晚霞——那是母亲留给儿子最后的回光返照吗?
母亲在那个秋天走了。脚下的山路是母亲修的山路,母亲再也不会在村头等着儿子回家。母亲走得其实并不匆忙,母亲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她那粗壮的手,拿一根韭菜都在颤抖;无力拿起韭菜叶的母亲,再也不能把饺子下在锅里捞在盘子里,香满那个热腾腾的家;母亲再也不能把炊烟升起在房上,再也不能把干柴备在屋檐下。
母亲在那个秋天走了。秋天的故事却在儿子心头过电影,像诗也像画,有酸甜也有苦辣。秋天是最好的季节,秋天是母亲最期待的,母亲不是诗人不是画家,但哪一个秋天都是她亲手描绘的诗画。而今,母亲却再也不能收获秋天、分享秋天了。秋天的果实,不再属于母亲,哪怕是一把红酸枣,一串红山楂,一串红姑娘,一朵喇叭花……
母亲再也不能去割谷子了,当年那沉甸甸金灿灿的谷穗,从田野里到场院里,母亲的镰刀和簸箕,忙碌得分不清星光和朝霞。场院上空那轮金色的圆月,是献给山民的金质奖章;若说赏月,只能说无暇。那旋转的碌碡,那旋转的碾子;那伴着晨曦的小米,在炊烟里变成了早餐,香飘山里人家;新粮食的味道,让鸟儿也变得歌声不断,叽叽喳喳。如今,母亲再也不能把一篓篓玉米背回家,再也不能把玉米粒变成面粉,把一碗碗饸饹条捞出来,拌着绿芫荽和红辣椒,让一家人品尝丰收的喜悦;母亲再也不能把圆溜溜的土豆,变成一张张煎饼,香喷喷塞满一家人的两颊;母亲再也不能把黄豆变成雪白的豆腐,在雪花飘飘的年节煎炒烹炸;母亲再也不能把红豆变成豆粥,再也不能把绿豆变成豆芽;母亲再也不能把荞麦变成凉粉,把莜面变成窝窝和饺子;把黍子变成金黄的年糕,让一村人都黏倒了牙……
母亲在那个秋天走了。母亲怎么那么快就走了呢?篱笆上还挂着豆角,玉米地里还躺着、蹲着、吊着、卧着、站着、趴着、盘着南瓜。记得多少顿晚饭,都是蒸土豆白薯,菜是母亲用蒜泥拌的豆角,不管日子苦还是甜,有了母亲,就有吃的有家。而今,母亲再也不能把葫芦干和南瓜干,在六道木棍上悬挂,母亲曾经把她收获的果实晒成果干,连同核桃大枣甜杏核,给远方的儿女留着……
母亲在那个秋天走了。磨盘瓜里蕴藏的种子,来年春天不会再被母亲种在地里,再次种瓜得瓜。
母亲在那个秋天走了。生前她那么爱啃老玉米,又一茬的老玉米却不属于她;她那么喜欢红高粱,来年再看不见高粱举起的火把。山杏叶不是母亲眼前的诗画,是牲畜的压缩饼干,绿色饲料;鸡的饲料也不仅仅是昆虫、蚂蚱,母亲一生用多少树叶和草叶,喂养了多少猪羊、几多鸡鸭!每一分零花钱,都是母亲一颗汗珠摔八瓣换来的。
母亲一生养育了四个儿女,谁知道他们吃了多少五谷杂粮,穿坏了多少衣服鞋袜?母亲用她的奶水、汗水甚至血水,喂养儿女长大。母亲当了近二十年的村干部,那么多人的衣食住行,把她的心都操碎了。母亲刚六十四岁,就熬成了一株枯萎的野菊花。花抱枝头死,母亲还有多少牵挂?
母亲留下秋天走了,那么多的粮食她一颗也不带走,全部留下,那么多的种子她也没有带走,都给儿女们留下。她不会再看到又一个白雪皑皑的冬,又一个明媚的春,又一个浓绿的夏。
母亲留下秋天走了。母亲留下了半天星斗,半天朝霞;母亲留下了山林百万株,梯田上千挂;还有几声蝈蝈叫,几串豆角叫龙王爪;还有她没看够的高山,她没走完的山路,她放心不下的家;就连她栽种的那棵野玫瑰,晶莹红亮的果实也舍不得她……
母親留下秋天走了。她走得出儿女的心头吗?满山举起山花野草,野草春风吹又生,母亲一去不回头,只把秋天给我们留下……不,母亲还留下了太多的种子,让我们播种春天,播种夏天,让沉甸甸的果实结满一树又一树,一茬又一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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